宋涯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皮鞋跟刻意在大理石地板上一顿。
“嗒”。
声响清楞楞地传到主控室。
霎时间,大厅陷入死寂。片刻前还沸沸扬扬的主控室安静得像躺了一群死人,大气都不敢出,十几双眼睛全部战战兢兢地对着电脑屏幕。有人不小心挪动了椅子,“刺啦”一声,挠心摧肺的动静凿过耳朵,角落里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扑街”。
宋涯缓步走下阶梯,随手点起离得最近的一位员工,“你们刚才在吵什么?”
此人魂都要飞了,愣是不敢看他眼睛,抖得像秋风扫落叶:“没没没没没没有。”
没有?宋涯先是认真思考这个答案,得出结论:此乃谎言。再点下一个人,继续问:“你说。”
周围人都在疯狂给他使眼色,受害者二号欲哭无泪:这要他怎么说?
“刚刚研究所收到一封邮件,好像是某个影视工作室要拍dementia相关题材,咨询咱们所能不能当顾问。”他越说,声音越小。
宋涯蹙眉道:“就这些?我说过,威海不接受委托,没看到就不管,看到了一律拒绝。”
研究员一拍脑袋:把最重要的部分给忘了。
“所长,发信人是您太太。”
宋涯本已转身往回走,听到那个称谓,猛地停下,瞳孔骤缩:“什么?”
气温骤降十度,主控室里的脑袋们埋得更低。众人都在心里悲愤大吼:不然我们管谁叫嫂子啊!
会议室里的德国人与法国人相视而笑。
“不觉得宋变了很多吗?”弗赫内尔女士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问。她愉快地用脑袋打着节拍,耳垂上几何图案的金属挂饰前后摇晃。
约拿·施耐德挠一挠没剩几根毛的头顶:“是吗?”
立马遭到法国时尚女性鄙视:“你们男人真是耳聋眼瞎。没看见他的手?”
“什么手?”施耐德博士左顾右盼,“噢——你说那个啊。”
玻璃门外,宋涯左手无名指上赫然一枚铂金婚戒。戒环敛着散射的浅银光晕,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周日空闲,陈亦岑在家检查邮箱,熟练敲打键盘的左手指根有一枚戒指。
窗帘高高悬起,空气里弥漫着浅金色的太阳光,像一层流动的雾。她的面容浸在这汩汩金雾之中,饱满欲摧如旖丽富贵花。
将近一周过去,还没收到任何一家研究所的回复。陈亦岑把咖啡喝空,心里暗暗打鼓。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许人家忙着做科研,根本没时间检查公共邮箱呢?
正要关电脑屏幕,一个弹窗突然窜到眼前:您收到了一封来自威海神经科学研究所的邮件。
这口水终究没能咽下去。
她立刻火急火燎地点进邮箱,电脑却突然卡顿,把她那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满腔热血也卡在了嗓子眼。
等了两秒,邮件全文才加载出来:研究所乐意为探讨包括阿兹海默在内的痴呆症命题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后面写了一堆客套话和注意事项。
附件是研究所方提供的初版合同。
喜讯来得太突然,陈亦岑一时间大脑空白,竟然没有任何感觉。好似一个人被电击太多次,整条神经震颤着,自发模拟电流通过的情形,以至于大脑判断不出什么时候真的触了电。
她就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下点开合同。甲方条款、乙方条款、佣金、署名权……种种条约罗列出来,下方列出了供参考的科学顾问名单。
陈亦岑以为自己会看到四五个简练而富有哲理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位性格迥异的科研工作者。接下来,她就要斗胆挨个询问,看谁更能适应与剧组合作的工作模式,也许还存在沟通上的问题……
想得弯弯绕绕,再定睛一看,名单上却只有孤零零两个字:
宋涯。
一瞬间,她险些砸碎手中瓷杯。
阳光依旧,室内满地金尘,微风掠过,细金尘埃就被裹挟着舞一曲身不由己的探戈。吸进肺里,湿淋淋的,一如广府气候。
“嘀——嘀,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陈亦岑面无表情地垂下手,手机屏熄灭。也对,她一开始想要的不就是这个?资源,威海手里能有多少资源,她就要物尽其用多少。不必觉得被侮辱、不平衡,高道德底线是养尊处优者的自我约束;像她这种连喘气都需要得到许可的人,有什么资格弃捷径于不顾?
强压下心中不忿,她坐回电脑前,开始编辑邮件。
回复完威海,她先发微信把这个消息告知顾苒苒,再打开一封新邮件,写给宋涯。内容大致先谢过他的慷慨相助,再委婉表达了对威海接受访问请求的疑惑。
日上三竿,宋涯回复了。
他开门见山地回道,威海的决定经过了决策组会议,以多数票通过,并非他徇私。“看来你很不了解我”,他在邮件中如此写道,“我不否认有你我关系的因缘际会,但那唯一起的作用就是让我看到了柏森的访问申请书。真正把握住机会的是你,不是任何其他因素。至于顾问名单只有我,是因为我是所长,底下人都有实验组要忙,两位导师要监督各个组别,只有我现阶段空闲。”
“你的企划书写得很不错。从专业角度来看,大部分研究所都会被打动。”
空中无形的弦悄然触动,波澜一刹泛起,如日光升温。陈亦岑松开鼠标,胸腔里憋着的火气瞬间卸了大半。
她不知不觉带上笑意,敲键盘回邮件:“感谢宋大总裁答疑解惑。对了,苒苒问你有没有雷塔工作室联系方式,他们官网啥都没写。”
十分钟后,一封邮件送达。里面只有两行:一行电话,一行邮箱。
陈亦岑:“谢啦。对了,我知你用邮件多半是海外习惯,但频繁联系多少有点麻烦。帅哥加个微信?不然whatsapp也行。”
对面没有再回。
解决顾问,后续筹备进展得还算顺利。哪怕只有一个“宋涯妻子”的光环,市场上都有源源不断的资本趋之若鹜,何况梁雅芝听说她们正式进入筹备期后,大手一挥把威海娱乐的资源全调出来,让陈亦岑慢慢挑,喜欢啥就挖啥。
她原话:都是自家人了还客气什么?你的是你的,宋涯的也是你的,换句话说,威海的就是你的。
陈亦岑当然不会真占着这个坑肆意妄为——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宋涯背后限时一年的豪门美梦。谢过梁雅芝开的门路,她一边继续《柳生》演出,一边在空闲时跟进顾苒苒的工作,看着工作室一点点壮大起来。
选角之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顾苒苒硬着头皮联系雷塔,陈亦岑就去敲她认识的那个摄影妹妹。
老天总算站在她这边一次。三天后,她收到回复:有档期,一周内能从雷克雅未克回国。
雷塔那边就没那么幸运了。人家接惯了开天价的工业化委托,对拿不出什么保障的柏森兴致不高。顾苒苒争取了两周,言辞恳切地磨了好久,甚至到后来,天天晚上给陈亦岑打电话哭诉,说自己自信心如何受到打击。
“我以为至少能有个机会……”有几次,她言辞闪烁,仿佛在暗示什么,又似期待落空,失望至极。
陈亦岑瞧她通红眼眶,揉揉发旋,温言安慰。
到下一个周日,顾苒苒突然抱着笔记本到陈亦岑家,催促她快坐下。
“怎么了?”陈亦岑满头雾水。
顾苒苒眼里有红血丝,一看就没休息好。与此同时,往常的拼劲似乎也回来了,尽管语气疲惫,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希望:“争取到一个机会,雷塔的COO直接面试。”
说完,不给陈亦岑震惊的机会,直接把她推到书桌椅子里,打开电脑。主界面上已经开着一个zoom视频会议的等待界面,对面用户名显示Evan Gan,头衔是雷塔工作室营运总监。
这到底是怎么联系上企业最高层的……?
陈亦岑满心不可思议,转头看顾苒苒,她倒是镇定得很,眼圈微红,略带哽咽道:“阿岑,今天你必须帮我杀他威风。”
面对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机会,陈亦岑心里虽擂鼓似的跳个不停,但也朝好友露出一个轻松笑容:“好,殺佢個片甲唔留(杀他个片甲不留)!”
会议开始时间是十一点整,还剩五分钟。陈亦岑已将腹稿打好,正在深呼吸,用上台表演那一套热身方法锻炼自己的注意力。只要给她一个角色,一个人设,哪怕真实的她有多么怯场紧张,都能在这个角色的壳子里发挥自如。
这是陈亦岑认为自己唯一擅长做的事。
五、四、三、二、一。对方正在接入会议……
摄像头打开,一堵黑白格办公室墙映入眼帘。陈亦岑完全进入状态,笑容大方自信,随时准备说一句“Hi”。
对方调整摄像头位置,先是拍到办公桌与转椅,雷霆形状的合金名牌“靳总监”,然后又是一阵晃动,椅子上的人不偏不倚出现在画面正中。
铂金色的寸头,高颧骨,薄唇,两粒黑耳钉。以陈亦岑的审美,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辨识度帅哥。
等等,怎么越看越眼熟……
靳总监看清她的长相,脸上也出现了一丝逐渐扩大的惊讶——
二人异口同声:“恩人!”“之前那个犯癫痫的!”
镜头外的顾苒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