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岑怔住,回忆呼啸翻涌,苦涩的海潮涌上咽喉。
她走向剧院,唇线紧抿,将一切情绪驱散:“谢谢你,我很高兴。”
这天的演出格外动人,幕落时,刘玉和李书恒都湿了眼眶。阿芳的最终独白字字泣血,仿似恨到极致,仍无法浇熄野火般肆意疯长的爱。台词中所有细微的颤抖、停顿与爆发,都蓄满了比以往更浓烈的情绪。
那是一双盛满了水的手,明明就要满溢而出,却猛地合拢手掌,不叫人看到坍塌委地的模样。
即便如此,仍有几滴水从指缝间落下。
正因着那无法自抑的水珠,整场表演才真正升华,使人完全沉醉在陈亦岑的演技之中。
演出结束,陈亦岑从Stage door出剧院。
每周都有几个眼熟的女孩等她,在寒风中激动得双颊绯红,语无伦次地向她表达喜爱。换做《柳生》首演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欢迎。哪怕话剧圈子小,哪怕她只是个刚刚起步的底层演员,仍有人专门为她而来,对她说,她的表演启发了她们。
这一晚,陈亦岑心怀感激地营业完每一个人,正要去公交站,斜里冷不防冒出一束鲜花。
“恭喜学妹。”
一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卡其色风衣、长靴和深色羊绒围巾,身材高挑、英俊清爽,引得刚走出去不远的一群小姑娘们频频回头。
陈亦岑心脏先是略略一抖,接着,蓦地加速。
“徐沨学长!”
路灯下,来人灿烂笑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着惬意的安心感。他向陈亦岑张开双臂,后者也毫不拘谨,深深与他拥抱。
她踮起脚,与徐沨默契地贴面礼。大卫杜夫的冷水一缕一缕萦绕着衣领,她按着他的肩膀退后,再次情不自禁地微笑:“你回来了?”
“前天的事,”徐沨一双漂亮眼睛笑着眯起,“听说十三号剧场出了新剧,过来看一眼,哟,这不是好学妹么!”
陈亦岑叫道:“少打趣我,你才是,在伦敦待腻了就跑去好莱坞,现在怎么回来了?混不下去?”
二人相识已久,说话都毫不客气。徐沨亲昵地敲她脑袋,故作苦恼道:“是啊,混不下去,只好回来讨饭吃。”
灯光闪啊闪,两只飞蛾跌跌撞撞地反复撞击灯泡。路灯下的人也笑得摇摇晃晃,陈亦岑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说正经的,我知道你年初才拿了一个金球奖,新闻怎么说的来着?‘华人之光’——不愁没新片子接吧。”
“运气好,碰上了好本子和好剧组,大家互相成就而已。”徐沨摇头,“休息一段时间,拍多了类型片,想来看看家里有没有好玩的本子接一两个。”
听他这么说,陈亦岑敛去嘴角笑意,认真盯着他看。
“喂,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徐沨失笑。
“我和好友的工作室手里正好有个本子。”
他的表情也一下子正经起来,张口欲言,却被陈亦岑伸出食指阻止。
“放心,没打算用交情要挟你。”她说,顺手接过徐沨的花,“等项目尘埃落定了,我就带着计划书走正式流程,看看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不能打动徐大影帝。”
徐沨未出口的话便融化成一个了然笑容:“好,我等着。”
回到家,陈亦岑看着堆积在书桌上的剧本,深深叹口气。
离立项的最终期限只剩三天,她心中已做出决定,只是碍于执行起来的困难程度,总下意识给自己找退路。
今晚意外见到徐沨,她心里那口堵着的气一下子松了。
徐沨是个天生的体验派。在如今这个派系划分不再如上个世纪那么死板严格的时代,陈亦岑只认识他这么一个特例:她的硕士课程多数与剧场对接,而徐沨打一开始就是奔着大荧幕去的。
在数次观摩徐沨的演出的过程中,她知道他并不以自身经历作为情绪置换与表现的突破口,而是完全思角色所思、想角色所想。
他是真正的天才。
假如能让有奖牌加身的徐沨加盟柏森处女作,她相信工作室未来的路一定会更顺。
但她既然要公平竞争,就必须开出足够吸引人的条件。
资本争不过,剧本就必须足够精彩、既吸睛,又有深度。
陈亦岑的底色是踌躇,犹豫与举棋不定。耗费二十七年才磨掉一点优柔寡断,她清楚,当一个选择不仅关乎自身,还将决定身边人的命运时,她一定会左右为难。
夜色浓重,一居室内飘动着凝重的气氛。她解锁又熄屏手机数次,终于拨通顾苒苒号码。
“苒苒,你有钟意的本子吗?”
接起电话,听她这么说,顾苒苒问都不用问,就知道她已心中有数,只是无法独自抉择。
顾苒苒停下手上的计划书,对这个明明付出了远多于别人的努力,却始终无法扫除自卑的密友说:“你是演员,我的工作在你做出选择之后才开始。说吧。我敢把本子递到你手上,就证明不管实行起来多难,都有解决办法。”
“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陈亦岑长长呼出一口气。珍珠白的小夜灯下,她眼中泛着朦胧光泽,似有泪花。
“谢谢你。”她微微哽咽,双手手肘支撑桌面,指节抵着前额,整个人脱力般往前倒,“苒苒……我想拍《浅水湾日落》。”
顾苒苒在电话那头轻轻笑:“我就知道。好,这有什么难办的,无非是要做点功课而已。实不相瞒,我早就知道你会选这个。”
“你还挺得意。”陈亦岑破涕为笑,“不打扰你工作了,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浓重忧郁一扫而空,她突然产生了大笑的冲动。
《浅水湾日落》是安市新人编剧的作品,故事围绕一位患上早发性阿兹海默症的四十岁女人展开。其作者李雪艳,虽在剧本创作行业是新晋生,过去却有数十年的创作经验,其作品风格成熟、切入点新颖独特,立意由浅入深,一经发表就在行业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次能被柏森拿下影视版权,还是因为顾苒苒和编剧本人有私交——她本科念电影管理时上过李雪艳老师的课,老师对她的表现也颇有好感。
“柳生还有一个半月封箱,我们正好用这段时间做前期筹备。”
第二天上午,顾苒苒来陈亦岑家讨论。
“李老师让你别有压力,说是有任何内容上的问题都可以随时联络她。”她用自动铅笔敲着本子上的笔记,“难点果然在选角和视觉效果……”
说完,她拍拍陈亦岑的肩膀,安抚道:“选这个,果然是因为你阿婆的病?”
陈亦岑先是点头,随后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不全是。昨天有人和我说电影的内核是奇观,我不认同。”
剧本《浅水湾日落》摊开放在桌面,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它看去,书页正在凉风习习中晃动。
“原来如此。”顾苒苒若有所思,“李雪艳老师的确在情感的主轴里融合了视听奇观,怪不得你想拍出来——一个绝妙的反驳。”
陈亦岑也笑,却是无奈的笑:“前提是我们能拍出来。”
立刻被顾苒苒骂太没信心。
“咱们柏森虽然规模小,但架不住人脉广啊。现在你有了威海这座大山,虽然不图阶级跃升,但最起码门钥匙到手了。”顾苒苒开始抛接那只自动铅,“做梦就做大点,我知道你和谁讨论的电影,不就是宋涯呗。他说喜欢奇观,你就问问他能不能给我个雷塔工作室的联系人。”
雷塔是全业界最好的视效与美术设计公司。陈亦岑实在喜欢顾苒苒这种敢试敢闯的精神,不禁被她感染,也笑道:“很好,那我就去把伦敦认识的一个摄影姑娘搬回来当救兵。只要你还缺摄影指导,她绝对胜过柏森能找到的百分九十九人选。”
思维完全打开,两个人聊了一整个白天,直到陈亦岑要去上班才散。
这天晚上从剧场回到家,陈亦岑立刻给包括威海神经科学研究所在内的二十所海内外失智症研究中心发去邮件。
她以柏森合伙人的身份,询问能否对研究所进行线上或线下访谈,或者可否邀请研究所成员做影片的科学顾问。
换做三年前,陈亦岑连回复一封教授的邮件都能害怕到过度呼吸,更别提主动向毫无涉猎的科学研究所咨询了。
邮件显示“发送成功”时,她在电脑前静静坐着,想起以前的自己对任何被拒绝、被排斥的可能性怀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么说,也许这些年也不算荒废?
她阖着眼,在静谧夜色中偷笑。
同一个晚上,二十所实验室都收到了一封来自柏森影视工作室合伙人陈女士的邮件。
威海神经科学研究所的邮箱虽说对外开放,实际上却根本没几个员工去查。原因很简单:这些人要么忙得脚不沾地,要么根本看不懂汉语。
可世界上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陈亦岑的邮件正好在某个香港员工坐在电脑前摸鱼时送抵。
这位员工一看是邮箱提示,立刻鼠标右上角点叉——在按下左键之前的半秒,他看了一眼发件人,突然觉得眼熟。
“嘿,”他连忙去扒拉旁边一个伏在桌上补觉的同事,“快帮我看眼这个!”
晚上十二点,大家加班加点做实验,个个累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快睡着了,又被人一肘子顶醒,要换了普通人就立马一巴掌过去了;但兴许是困得快吐了,这位悠悠醒转的哥们没什么脾气,伸着脖子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发件人:陈亦岑。”
一条缝“咔嚓”裂成了马里亚纳海沟。
十秒后,整个研究所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嫂子!”“嫂子!”。
正在会议室内紧急讨论实验方案的施耐德博士:“他们在说什么?saozi?”
对面的弗赫内尔女士翻了个优雅的白眼:“终于疯了。”
手里拿着马克杯,差点整杯水泼到机箱上的宋涯:……
是时候治一治这群大脑研究者的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