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尖叫过后,走廊上立刻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隔着一道门,所有声响都模糊不清,只能大概听出焦急的交谈、叫喊与桌椅挪动。
雅间内有片刻死寂。陈亦岑心中虽慌,仍沉着气,观察桌上人反应。
梁雅竹率先站起来,左手摸向后腰,右手按住梁雅芝肩膀,不让她动。她面色沉肃,与同样站着的梁懿生对望,两张七成相似的脸同时散发出内敛压抑的警惕。“阿竹,别急,”梁懿生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下压,粤语咬字顿挫分明,“先问情况。”
得到指示,梁雅竹点头,从后腰摸出一个对讲机。一旁的陈亦岑顿时松口气,天知道,她刚刚看梁雅竹动作,还以为下一秒就要目睹抽枪火并。
电流滋滋作响,梁雅竹压着声音命令走廊保镖“汇报状况”,那头窸窸窣窣一会儿,一道模糊声音说:“隔壁雅间有人晕倒,状况危机,酒家已第一时间叫救护车。”
“收到。”梁雅竹按下侧键,切换频道,“知道具体情况吗?有没有医生随行?”
所有人屏息等待。
“……没有医生……”这一次的回答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哭叫声与重物不断撞击墙壁的响动,“抽搐,全身抽搐……”
对讲机“哔”一声挂断,梁懿生一叩桌面,偏过头,似乎在询问宋檀意见。宋檀默许地点点头,他便一声令下:“走。”
餐桌旁边所有人立刻站起来离开雅间。陈亦岑紧随其后,出到走廊,才发现过道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救护车还有十分钟!”有人高声汇报,“他还行吗?”
隔着人群,陈亦岑看见雅间内四五个人或站或跪,男人抱着珠光宝气的女人细声安抚。地上一道身影在反复弹动抽搐,手脚乱摆,头不断撞击墙壁,旁边地面有一小滩呕吐物,有妇人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痛哭。在场人都手忙脚乱,事情发生太快,酒家有急救经验的侍者还没上楼,梁家是最先出来的。
一个念头从陈亦岑脑海中闪过,她猛地推开前面两个人,定神看了几秒,心里更加笃定。她返回梁懿生面前,急促道:“梁董可否拨给宋涯,我怀疑是癫痫。”
梁懿生眼中精光一闪,也不问她为什么不用自己手机,立刻拨号出去。滴滴三四声,对面接通,梁懿生把手机递给她。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拿过手机,口齿清晰道:“宋涯,珠明酒家紧急情况,有人癫痫发作,救护车在路上,目前没人会紧急措施,你帮的上忙吗?”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一顿,似乎惊讶为什么这个号码打过来是她。陈亦岑压抑着慌乱的心跳,一长一短地控制呼吸节奏,等宋涯回答。
“描述情况。”
那道低沉稳重的声音一出,陈亦岑顿时松了口气。她上前几步,快速将眼前所见详细描述一遍。
“阵挛性抽搐、呕吐、呼吸停止,癫痫可能性大。他没有随身携带Carbamazepine,或者Phenytoin?”宋涯语速飞快,每个字都咬着上一个字的尾巴,“保护头部,别让他撞击头部造成外伤,别让他含东西。”
他一边说,陈亦岑已经举着手机冲进雅间,开免提给里面人听。几个人都愣着,陈亦岑心急火燎,几乎喊出来:“这是威海神经科学研究所的宋涯!”
宋涯的名字果然有用,掩面哭泣的妇人一听,立马找到主心骨似的爬起来,和陈亦岑一起按住地上不断抽搐的人。“拿衣服垫在头颈下方,”宋涯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带着一股奇异的镇定,“尽可能用两只手固定他的头部,注意周围环境。救护车来之前,观察他能否自行恢复呼吸。”
陈亦岑三两下脱掉披肩,叠起来,让妇人塞到患者头颈下。“您是他的亲属吗?”她问,看着妇人用颤抖的双手扶着患者头部,伤心欲绝似的不断垂泪,食指轻轻抚摸他被汗液打湿的鬓发。陈亦岑连问两次,她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愣愣抬起头,嗫嚅道:“我是他母亲。”
“您知道他的既往病史吗?”宋涯音色清冷,“常备药?饮食忌讳?发作诱因是什么?”
她头又垂下去了,抽抽噎噎说不出话。陈亦岑关掉免提,对宋涯说:“别刺激人,救护车马上到,你跟我说,我来转达。”
十分钟后,救护车准时到达。病人抬上去了,医护让家属随行,妇人却紧紧抓着陈亦岑的手,恳求道:“妹子……”
人命耽误不得,陈亦岑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梁懿生,低头致歉,便带着妇人上了车。她用极致的控制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与医院对接,向医护汇报情况,再一路安抚妇人,不让自己显露出丝毫踌躇。
急救室灯标像一道催命符,把长凳上守候的人架在火上烤。
到了医院,这眼泪没停过的妇人坐在急救室外和陈亦岑絮絮叨叨。她名叫王娟,一会儿说自己如何命苦,外省人到广府打拼不易,在行当里不通粤语又被人看轻;一会儿感叹儿子也命苦,大庭广众出这种事,也不知道命保不保得住。
陈亦岑听得无奈,但也体谅她心情,好声好气安慰着。她走得急,衣服还落在雅间,刚刚焦灼得满头大汗,现在平静下来,才觉察出冷。她微微打着寒颤,陪王娟一块熬。
真不知道好好一顿饭怎么会吃成这个局面。
一个半小时后,病人转入普通病房,症状已得到控制。王娟对陈亦岑千恩万谢,留了她联系方式,才依依不舍地去办手续缴费。
医院大堂挂钟显示十点二十,天色黑沉沉如倒扣的锅底。陈亦岑独自往外走,心脏后知后觉地打着颤。
她学过CPR,也常常在伦敦见到被救护车拉走的醉汉,但癫痫是神经性疾患,她对神经科学一无所知。
上一次见到癫痫患者发作是在康沃尔,那时有宋涯在,她全程被他指挥着帮忙,直到人家急性症状过去,自行恢复了,都没怎么焦虑。即便宋涯不做临床,渊博的专业知识赋予了他绝佳的判断力,以至于她全听他发号施令,心中异常安稳,仿佛他是她的另一条脊梁骨。
走到医院门口,一阵冷风呼啸而过,陈亦岑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她这一身实在太清凉,冷空气成了冰渣子,细细密密地扎在肩背上,冻得麻木了,就变成痛。明天还有演出,得赶快回去,不然轻则感冒重则发烧……她搓搓胳膊,掏出手机叫车。
屏幕刚解锁,刹车声由远至近。
雪银的Stelvio稳稳停下,驾驶座车窗降下,露出宋涯那张云石雕像似的脸。
“上车,”他沉声说,看见陈亦岑在风中瑟缩,语气加重,“快点。”
陈亦岑也不觉得尴尬,立刻笑吟吟绕到副驾上车。车内暖气很足,空气像一张舒适的毛毯,将她柔柔裹住。她深深吸进一口清淡的茉莉雪松,差点喟叹出声。
宋涯看她一眼,“安全带。”
她乖乖扣好安全带。
他拉手刹挂档,单手把住方向盘,踩油门上路。引擎低声咆哮,推背感将陈亦岑牢牢按在椅背上,她睁着眼看周围景物一瞬间虚化,像高速摄影拍下的弧形星轨。2.9L双涡轮的Stelvio能在3.8s内加速到100km/h,但宋涯几乎不飙车——他厌恶失控,哪怕陈亦岑曾经最享受碾碎他冷漠禁欲的面具。
车内一时无人说话,沉默在空气中流淌。
陈亦岑呼吸着、品味着沉默,在香氛中感受自己略微失速的心跳。她与宋涯之间有一根弦,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发出规律的单调的音符。
她决定打破这种宁静。
“今晚,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轻声说,让自己的嗓音与夜色融合,“幸亏你指点,我们才能争取到时间。”
沉默。她不紧不慢,抓着那根弦的起势:“宋先生家人都很有趣,可惜没能多聊几句。”
他微微侧过头,弦动了。“是吗?”
“我好奇你为什么选择神经科学,”她弯起眼睛,狐狸眼笑盈盈如月牙,“澄清一下,不是对你感兴趣,只是我个人完全不了解这个领域。”
宋涯打方向盘转向,似乎在思考应不应该配合陈亦岑的闲聊。
随即,他好像想到什么,唇线抿紧,答非所问:“父亲说你今晚表现很好。”
无需佯装,陈亦岑是真的惊讶:“哦?梁董这么说?”
“他轻易不夸奖别人。”宋涯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他留意着路况,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食指轻轻叩击,指节被暗色皮革衬得更白。
陈亦岑浅浅笑出声,舒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副驾驶座正好能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住,仿佛专门为她打造。
“宋先生不听车载电台?”她含着笑,刻意换回旧称呼。
宋涯飞快地扫她一眼,瞥见黑色真皮座椅中一抹深绿,女人黑发红唇,鱼骨勾勒出丰腴身材,雪肌几乎要从那慵懒翠色中肆意倾泻。只一眼,他面不改色地转回前方,视神经隐隐发烫,似被红唇吻过眼睑。
一股气从胸膛深处浮现出来,顶着他的喉咙,迫使他不得不回答:“嫌吵。”
真是惜字如金,还嫌吵呢。陈亦岑状似无意:“是因为先生有ASD吗?”
前方红灯,宋涯一踩刹车,扭过头看她。陈亦岑笑得像只狐狸,眼波晶亮,一看就是算好时间,故意在这时候发难。感受到宋涯怒火,她丝毫不惧,继续说:“我在伦敦留学也结识过谱系障碍的朋友,ADHD更多。先生不必担心,你的传言满天都是,什么五花八门的都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宋涯只觉得那口气被煮沸了,烙铁一样在肋骨间横冲直撞。趁着红灯,他转过脸直视陈亦岑,目光如刀锋,只想将莫名的不忿与今晚接到她电话时的焦急统统发泄出来:“说好互不干涉,麻烦陈小姐不要任性打探他人隐私。”
他口气很重,陈亦岑脸色一白,咬着下唇垂头不语。那根弦乱了,宋涯无名火起,食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竟一时间找不到头绪。余光里她深吸一口气,似要开口,他却不敢再听她多说一句。
红灯转绿,他狠狠一踩油门,在Stelvio的轰鸣声中厉声道:“还有,你提起我的传言,我倒要问问你,所谓‘三年前在康沃尔谈得火热’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