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并非故意迟到,尤其在很清楚彼此此刻都需要面临全场目光集中审视的情况下。
陆司南下午的工作提前结束之后,见缝插针地就接上了时千顺便去领了个证。
——已签婚前财产协议版。
一切敲定之后两人做事都十分有效率兼且不拖泥带水,私人律师早已将各自的个人财产明晰列清,算得明白,反而都不会有心理压力。
但一来二去时间就超出了预期。
尽管已经预留了提前量,但显然低估申城高峰期交通的人都会受到惩罚,这时候上天并不会垂青钞能力,两人直接在高架上被堵得动弹不得。
窗外是铳梦游乐园里外观未来感十足的摩天轮,青蓝紫红的冷色调线条交汇,近在眼前是高耸庞然的视觉效果,上下很缓慢,这个距离几乎能看见舱内人的脸。
“这画面有点赛博朋克。”时千视线没挪回来。
如果说陆司南有哪一点是她完全无法忍受的,那就是话实在太少了。
譬如说现在,他就安静坐在身侧,还得她来找话题。
“赛博朋克?”陆司南转头。
时千回头,指尖敲了敲车窗,示意他看,“像不像?”
“像。”
话音一落,空气又不可避免地沉寂下来。
过了一会儿,本来就不太开心的时千表达不满:“你说话按字付费?”
陆司南听见这句抱怨反而笑了笑,单手扣住领结略松了下,顺着她的话往下聊:“这个摩天轮更像是《银翼杀手2049》里用了大量色光和霓虹的新概念赛博朋克,其实最早的1982版古典赛博美学更偏向末世颓丧,灵感应该来自于德国那部《大都会》,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形成完整的画面风格。”
“……?”这些知识点倒是还在时千的知识范畴内,只是后知后觉眨了眨眼,“原来你也会说这——么长的话。”
随着话里的拖长音双手还拉开比了个长度。
“付费么。”他眉峰几不可见地挑了下。
时千笑道:“陆总打个折?”
陆司南瞥她一眼,态度很云淡风轻,“陆太太应该要有点特殊待遇,全价。”
……
陆太太,是没错。
毕竟两本刚刚才合法打劫来的结婚证现在还安然躺在中央扶手上,稍稍一低头就能看见。
……但总归听起来是有点奇妙。
明明是率先想要调侃他,却反被将了一军。
时千哽了哽,忍不住竖起了食指靠近唇中,麻烦他先闭一下嘴。
见她整个人仿佛在怀疑人生,陆司南唇角轻扬,由着她收了声,从善如流地转头处理工作去了。
随即后座就重新陷入了沉默。
而且是悠长的沉默。
这句话是陆司南半开玩笑的话,只是说完之后似乎给两人心里都种下了已经领证的觉悟,在时千催眠自己接受之后倒是显见彼此距离拉近了许多。
比起第一次晚饭时像是完成任务式的被迫聊天,今天各自都放松了很多,从电影延展到剧目,又绕到看过的各类艺术展,最后竟然东拉西扯到了曾经在镜湖念书时的经历。
甚至两人都着重表达了学校西门拐角的那家早饭真的很难吃。
时千敏锐地留意到,陆司南有意不再惜字如金之后其实是个挺好交流的人,尊重她意见的同时又会表达明白自己的见解,加上他的确涉猎甚广,观点有碰撞却不显得尖锐,言谈之间完全能感受到他内心世界的充盈,既不过度自信又不会显得庸常。
车厢的小小四方空间里混合了一点皮革和彼此身上相映的水生调气息,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随着时间推移,车流逐渐疏通,没能在摩天轮隔壁停留太长时间,司机凭借出色的驾驶技术越过车群在十分钟之后到达了美术馆门口。
站在拱门前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牵起了手。
恰好全场的灯光在开场致辞后重又明亮起来,照得走进来的两人光芒万分耀眼。
鉴于场内能把时千这张脸和这个人对上号的几乎没有,震惊的点泰半都集中在陆司南竟然破天荒的头一次带了女伴。
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认出了她是前不久在Zelig国王游戏里被指名跟陆司南隔着卡牌接吻的那个7号,这才几天,稍稍有些不可置信。
唯独蒋季扬,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几近目眦尽裂。
有什么可能?
她那天说的是真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可现在那个众目睽睽之下被陆司南牵着与他并肩走向主桌的,分明就是那天站在宴厅里从头到尾几乎没出过声,但也始终没有给他的荒唐半分眼神的,时千。
她今天仍然是一袭白色礼服,剪裁简约的缎面鱼尾裙,甚至没有那天的蕾丝旗袍来得精致,妆容也很清淡,茶色的长卷发随意盘了起来,留了几缕刘海落在侧脸。
但如果说那天的她是丝毫没有攻击性的小白兔,那今天就是昂仰着头的小白天鹅。
蒋季扬真的很烦。
这几天他因为搞砸了订婚日子本来就不好过。
那天之后蒋嵩伟私底下其实找时长远道过歉,但对方态度暧昧,既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要继续和谈的意思,这两天还做主把之前已经在合作推进的项目都叫停了,蒋嵩伟连着吃了两次闭门羹,火气上来就全撒给了蒋季扬。
一层套着一层,连锁反应。
那蒋季扬无处泄愤,就莫名其妙地把这些事都迁怒了时千。
这才带着陈楚汝出来找存在感,还特地选了陆家的慈善晚宴。
这么一来,不管陆司南出席与否,她都不会被外界的流言放过。
根本没有在讲道理,但他荒谬的行为逻辑确实在某种层面上让这场闹剧实现了闭环。
可现在呢?
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十五分钟前大家好奇的那两个主桌空位归属,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但此刻似乎又有了新的问题——
这是谁?
显而易见的是,这个答案还在路上。
场内的躁动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快就把重心重新放回了各自的生意周旋中。
柴可夫斯基的C大调弦乐小夜曲依旧悠然响彻穹顶。
陆司南牵着时千走到一半,视线才得以越过花簇和灯光定睛留意到陆致远也坐在陶黎书身旁。
已经很及时地捏了捏她的手心,低下头凑近她耳边:“我爸来了。”
时千:“……”
你怎么不再晚点讲?
两人有言在先,婚姻的基础是她扮演好妻子的角色。
她从前不参加这些派对活动,但也知道这个慈善晚宴是陆司南的妈妈一手操办起来的,那势必是要见面,本就是最艰难的副本之一。
但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临混合双打,难度系数又再度疯狂飙升。
这也就算了。
……可怎么也没想到。
最后走到跟前才发现,竟然是以一敌七!
他的叔伯姑姑们,甚至还有一个堂姐,足足七个人,占满了主桌的一大半位置。
叔伯是想抓紧机会极力劝阻陆司南,但陆芷珊却是慕名来欣赏人类首次驯服陆司南的珍贵画面的。
来都来了,两人落座之后礼貌地相互打了招呼。
“你就这么谎报军情的。”
时千无意识抓了下陆司南的手,低低的话音从微张的唇间飘出,面上还在跟对面七人保持微笑。
陆司南没说话,不急不缓地在桌下牵紧了她。
与陶黎书始终眉眼带笑不同,陆致远坐在正位上表情不明,视线来回逡巡已经一阵子了,数次欲言又止。
看这个架势。
接下来恐怕就要提前进入问答环节了——
“听说时小姐刚从国外回来,”果然是他率先按捺不住,出声发问:“是因为锦时?”
语气毫不客气。
陆家曾经的这位最高话事人当然不好搞,时千做了功课,但确实也没想到他就在公开的活动上这么单刀直入。
陆司南有意想挡了这个问题,但在桌下被按住了。
时千本来就想自己需要独自面对的,哪怕今天躲在他身后,日后也逃不过。
她的情绪其实波动不大,几乎是一瞬间就已经决定要坦诚回答,声音很沉静:“是,锦时最近情况不好,为了这个几天前跟蒋家还办过一场订婚宴,但很遗憾最后没成。”
话音落下,还不忘补了一句:“您不用客气,叫我时千就好。”
“很遗憾?”陆司南清清淡淡地觑她一眼。
“……”时千很听话,摇头,“也不是很遗憾。”
这个两人之间的咬耳朵小插曲被坐在最一旁的陆芷珊捕捉,挺稀奇地上下打量了陆司南一番,嘴角压都压不住地上扬。
陆致远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对她的预期有些偏差,没再接着继续。
“那我就不客气叫你时千了,”接了棒的是陆司南的叔叔陆复远,他几乎是个笑面虎,扎的是软刀子:“你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锦时的体量对于陆家来说都算个棘手的问题,司南还年轻,考虑问题不够周到,我们也不想看到他与家里闹得不愉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时千听完笑了笑,也没有提两人已经在下午把证领了,四两拨千斤地就推了回去:“当然,司南的本意也不是想跟家里闹得不愉快。”
至于敏感的锦时问题,她半个字也没往上扯。
而伯伯陆裕远完全走另一条路线,并没有任何尖锐的意思:“我知道你母亲早逝,父亲半年前另娶,对方已经怀孕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司南没有想过是否能得到相等的回报,但你应该要想想的。”
时千看了陆司南一眼,抿了下唇,“多谢大伯关心。”
短短几句试探,陶黎书留意到时千只有表面上看着是个温温柔柔的模样,但态度根本滴水不漏。
不仅不避讳直接提及与蒋家订婚的事,未免之后在这件事上落人口实,对这些言语之间的刁难也照单全收,几乎让他们拳拳都击中棉花,轻松卸了力。
陆致远收到了陶黎书的眼神示意,站出来温言收场:“我们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锦时的问题比较复杂,希望你们能考虑清楚。”
话是这么说,但时千作为商业上的获利方其实没什么可考虑的,这还是有意无意地在放话给陆司南。
他也听懂了,但冷着脸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那时千就作为代言人出来继续:“谢谢陆叔叔,我们会好好考虑的。”
自此。
初步交锋,以对方三人铩羽而归为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