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上班。
尹舟舟负责开门。
八点半到公司，忽然间办公室后面有个人搭了张简易床睡在里上面，背朝外。
尹舟舟瞅了半天，直到那个人听到人来的动静，转头起身。
王杰。
他穿了件短袖，胡子拉碴，见她当即冷下来，仿佛见了仇人。
起身从抽屉里拿了牙膏牙刷毛巾去厕所。
尹舟舟回到自己位置。
王杰看样子呆了不止一天，难道他端午节是在这里过的？
被女朋友赶出来了？
报应！
尹舟舟刚开机，忽然闻到一股酸臭味，等到王杰开口，她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她身后侧。
“哎，尹舟舟。”
尹舟舟吓了一跳。
毕竟这会儿公司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两个。
“什么？”她假装冷静。
“我的电脑是不是你给限速的？”
“什么意思？”尹舟舟装傻充愣。
“我之前电脑和手机不是一直很卡吗，端午我待在公司，就让人过来帮我检修，你猜怎么着？”王杰语调阴阳怪气，“其他电脑都是好好的，就我的电脑和手机在后台被人限速了。1kb/s，限了我一个多月，牛逼啊。”
“是吗？”
“是啊。”王杰冷笑着重复，“没想到你也是个女中豪杰，又会发聊天记录，又懂计算机。真牛逼。”
“这应该都懂吧。”
王杰又笑，目光在她身上如同针刺过，离开。
尹舟舟手离开鼠标，松了口气。
刚来时，王杰就对她动手动脚的，于是她就小小地报复了下。
直至如今，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
尹舟舟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说爸爸再次高血压犯病晕倒，被送进医院。
下午三点，她跟刘哥请了三小时假，赶过去。
就在三附医院。
去时，爸爸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跟病友闲聊，妈妈则坐在旁边给他倒水。
“爸。”
“舟舟来了，又耽误你工作了。”
“怎么样？还好吗？”尹舟舟坐在病房另一侧。
“没事。死不了。”
尹舟舟最讨厌他说死字。
“医生什么说？”目光对准自己妈妈。
“医生说，这回是短暂性脑缺血发作，但需要查一下是否合并继发性高血压，总之住院观察几天。”
尹舟舟心略微放下。
她凝视了会儿躺在病床接过水喝的爸爸，想起来：“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家医院？”
“今天坐车去你小姨家，路上突然晕的。”
“……”尹舟舟苦口婆心，“现下午天热，你们从家里空调出来，进计程车又有冷气，来回容易让血压波动。没事就还待在家里，吃点清淡的，多喝水，在家走动走动。”
爸爸笑：“是是，知道了。”
“对了，妈，爸最近还有偷偷喝酒吗？一定要叮嘱他不要抽烟喝酒，还有口味不要那么重，一定要清淡。”
“我看着呢。”妈妈回复。
尹舟舟这会儿才算松了口气。
“舟舟，你在病房里陪会儿你爸，我回家拿点东西。”
“好。”妈妈要陪床，牙刷牙膏得带。
妈妈走后，尹舟舟就在病床侧跟他聊天：“爸，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喝酒抽烟吃咸辣过来的，但现在今时不同往日。高血压是个炸弹。”
她顿两秒，“好一些的时候晕倒只是单纯的血压增高。但万一——万一出现脑梗和脑出血，是很严重的，不像别的病还可以拖，这玩意儿很容易猝死。”
尹爸爸没吭声。
道理他都知道，但时不时就得被女儿耳提面命一阵。
陆笙从门口路过，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住脚步。
尹舟舟背对着门口。
她也不想说“死”字，但她总觉得自己爸爸是那种永远只能紧张一会儿的人。
“你真的一定要克制住自己。该吃药时吃药，不要总忘记；不要偷偷喝酒；不要遛弯时，找朋友借烟抽两口；不要早上吃咸菜，知道吗？”
“知道了。”
“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你不要让妈妈和我害怕好吗？”
原本神态一直轻松的尹爸爸，温柔地拍拍女儿手背。
尹舟舟一路赶过来，尿急，去外面上厕所。
路过206室，才想起来陆笙也在这里。
他就是心血管科的。
次日，尹舟舟上班，听见刘哥和王杰说事情讨论得差不多，晚上还要约朱主任他们吃饭。
尹舟舟当面问：“刘哥，能够带上我吗？”
刘哥愣了秒：“行啊。”
尹舟舟岗位不是销售，也分不掉他们提成。
而且她本来对这种应酬不热衷，不过刘向是她表哥，念头一转就明白了。
姨父在三附医院心血管科住院。
朱主任就是管心血管科的。
这次住院，姨父说新开的三附医院分区心血管科似乎比之前的一附医院好点。
仪器先进，人少，出结果快。
朱主任也是专业大拿。
无论怎么样，交情好不好难说，现在混个脸熟，总是有备无患。
上次那顿饭，尹舟舟并没有想做成单子拿提成，纯粹是抱着了解一下的心情去的。
这回不一样，她是抱着能让朱主任记得她而去的。
之前别人让她喝才喝，这会儿开场没多久，尹舟舟就主动轮流敬了圈酒。
“小尹这回，比上次见，活泼多了。”朱主任评价。
尹舟舟微笑坐下：“主要是想跟大家多学习。”
王杰：“嗨，这不是您朱主任和蔼可亲，成熟帅气嘛！别说，现在小姑娘就喜欢这种的，今天非要跟我们来，不见朱主任不行。”
尹舟舟任由他胡说八道。
这次公司来了四个人，朱主任那边三个人，坐满圆桌，她旁边就是陆笙。
没跟陆笙寒暄。
从进门点头打了个招呼后就没再说话。
陆笙反倒率先开口，给她夹了只虾：“你以前在肿瘤医院哪个科室？”
“脑外科。”
“呆了很久么？”
“嗯，前年辞职的。”尹舟舟捏着杯子，盯冰啤酒让壁面起的霜。
“为什么辞职？”
“太辛苦了。加上我很多时候都受不了那种场面。”尹舟舟如实说，她是个容易共情的人。这点其实并不好。
“那为什么突然来做销售呢？”
“我不是销售。严格来说，是办公室文员。”
尹舟舟不知道为什么陆笙突然对她感兴趣，点到即止，也不多说。
陆笙肯定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参加饭局。
也不想让他明白。
“尹舟舟，你就光顾着跟人家陆医生聊天，不多敬敬人家？”
王杰说着又把手凑过来，揽她的肩，仿佛笃定客户在，她不会当众破坏气氛。
尹舟舟拿出手机，朝肩膀自拍，微信点到[王杰女朋友]这个名字。
仿佛下一秒就要发送照片。
王杰见状，将手缩回去。
陆笙在旁边注视全程，尹舟舟收起手机，低头将那只虾吃了。
鱼肉转过来，她开始夹作为配料香菜吃。
面色是平静的。
尽入眼底。
印象中的尹舟舟不是这样。
陆笙很少回顾往事。但印象中的女孩是唯唯诺诺且小心翼翼的。
问题目的时候声音特别小，仿佛很心虚。
听不懂时会不好意思，还很谨慎地措辞，担心他生气似的。
有回月考成绩出来，陆笙中午回教室做题，见她趴在桌上。
以为她睡着了。
快要上课时，陆笙正好做完一道难题，精神愉悦。
余光里，她垂着脸，用慢慢手擦去眼角泪痕。
后来高考，听说她考砸了。
班级最后一次聚会，没有出现。
吃过饭后，大家去唱KTV。
中途，朱主任和刘哥单独出去。
事情差不多已经敲定，但总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是不好当面当着员工讲的。
晚上十点，王杰招呼着服务员送来啤酒。
他蹲在玻璃茶几面前，放下七八个空酒杯，开始倒。
“来来来，大家喝一杯。领导们不在，都放松放松。”
灯光很暗，黄蓝紫轮流地闪烁，映得包厢如同夜晚的海面。
其余几个人视线都在屏幕上。
陆笙的心思在其他事，视线并未望向前方。
于是在屏幕切歌的瞬间光影中，他扫见王杰倒下第一杯酒，指缝中掉下来粒黑影。
细微、隐秘、悄无声息。
微微眯起眼。
目光从酒杯移到他的脸上。
王杰全神贯注，毫无所觉，将酒杯晃了晃，递给了最外侧的尹舟舟。
接下来，他速度放快。
分别给李羽、陆武也倒了杯。
陆笙每次出来都不喝酒，因此王杰想给他倒橙汁，谁知他忽然出声：
“我也来一杯。”
“陆笙医生也要喝酒？”王杰吃惊，还是依言递了杯过去。
“来来来，大家干杯。”王杰最后给自己倒满，起身招呼大家碰杯。
“太晚了，我喝完这杯就回去。”尹舟舟说，既然朱主任和刘哥都不在。
“我也是。”陆武按了按太阳穴，李羽的歌声吵得他脑壳疼。
“行行行，大家喝完这杯就撤。”显而易见，朱主任和刘哥不会回来。
一群人起身碰杯。
陆笙走到尹舟舟身边：“你刚不是说不能喝凉的，跟我换一杯。”
尹舟舟微愣。
没想到他会叫自己。
但她并没有说过自己不能喝凉的。
王杰连忙：“没事，我倒的是常温的。不要紧。”
可话语间，尹舟舟和陆笙已经换完。
王杰有点尴尬。
下午在尹舟舟提出要跟他们一起来时，他就想了个计划。
毕竟他跟尹舟舟接近撕破脸，单独约她她肯定不会出来，人多尤其刘哥在，她反而会降低防心。
五分钟前，他趁着跟服务员说送啤酒进来的空档，给刘哥老婆打了个电话。
告诉她刘哥正准备陪客户嫖丨娼，让嫂子赶紧打电话叫刘哥回家。
以及不要透露是他告的密。
只要刘哥不在，朱主任、陆武、陆笙都是外人。
李羽心大，且关系铁。
到时他可以借机送醉酒的尹舟舟回家，把她带到酒店开房。
尹舟舟表面上温顺，实际上一直在暗地报复自己，限他网速，给领导告状，跟他女朋友告状。
王杰咽不下这口气。
女人就是那种没得手前矫揉造作，一旦得手就服服帖帖的类型。
上完床，再拍下视频，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敢报警？
报警就将照片贴满她以前的学校、公司还有家里，有几个女的能够承受这种社会性指责？
有她哭着求他的时候。
可这一切——
因为陆笙而打破。
“陆医生，都是冰啤酒，要不我给你再换一杯？”王杰试图掌控局面。
陆笙举起酒杯，冷淡地说：“不用了。不是要碰杯？”
“……”
其他几个人伸出杯子，王杰骑虎难下。
五个人碰完，他眼见着陆笙将酒杯饮下大半。
这下糟了。
但对男的也没什么事，陆笙不怎么喝酒，别人只会以为他一杯倒。
王杰还想再劝一轮酒。
陆笙喝完后放下杯子：“正好顺路，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他说话的人，是旁边的尹舟舟。
“！！！”王杰惊诧。
尹舟舟从他眼神里意识到，他有话想单独对自己说，点头：“好。”
“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啦？”他简直怀疑陆笙是不是故意要截自己的胡？
“我们本来就是高中同学。”陆笙目光对准他，冷冷道，“照顾一下是应该的。”
从金碧辉煌的KTV金大厅出来，夜晚的凉空气让人清醒，亦令人发冷。
陆笙走到停车位，忽然间，脑袋一阵晕眩，幸好他靠在车边，左手撑住车顶勉力站住。
“你怎么了？”
“起效还挺快。”陆笙无声地嗤笑，“尹舟舟，待会儿把我送去医院。”
“那杯酒有问题？”
“嗯。去医院后记得留存诊疗报告。”脑海中晕眩一阵一阵袭来，陆笙语调却仍旧慢条斯理，“拿到诊疗报告后报警。让警察去KTV提取证物。但记得不要提朱主任。”
说时，陆笙居然还能从西裤口袋里掏出衬布，擦拭金丝边框眼镜。
尹舟舟很快想明白整件事：
陆笙知道那杯酒有问题，但仍然喝了？
“我先扶你去医院。”尹舟舟将他架在自己肩膀。
“劳烦。”陆笙说。
尹舟舟扶到马路边，见有计程车过来，招手打车。
路边车流穿梭，凉风扑面，吹起她裙角。
可陆笙贴着她右侧，挨着她腿，裙子皱巴巴压在两人中间。
尹舟舟知道现在紧张时刻，自己不应该想这些。
可她脑海里，控制不住。
这是她第一次和陆笙这么亲密接触。
陆笙高而瘦，但并不壮，他用力稳住自己，但仍然有部分力气压在她身上。
即便这小部分力气，仍然让她觉得身体沉重，呼吸局促。
没有谈过恋爱，长大后父亲也不会跟她有逾距接触。
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异性。
明明远见着没什么，一旦靠近，反而有尤其分明软硬长短对比的异性。
像一座小山，又像一截青竹。
肩膀贴着他的肩膀，温热的，以及闻到他混合淡香水、啤酒的气息。
“你心跳得很快。”陆笙最开始是以为自己很重，让她支撑不住，直到目光触及她红晕涨起的侧脸。
她抿住唇，目光始终遥远的马路上，没将任何一点视线转回来。
陆笙没有再说话。
计程车停在路边，尹舟舟勉力将他送上车，再自己坐上去。
“去一附医院。”
这才去看陆笙。
他靠着左侧窗口闭目休息。
有辆车从旁边驶过，开着远光灯，奇怪地从他冷峻的面容上，从上到下，扫过一圈。
像电影开场的打光。
“会不会开车？！”司机埋怨。
尹舟舟没有靠近，只是用眼神注意他——怕他呕吐或者不舒服。
在座位中间预留小段空隙，没有挨近。
再次挨近，就是下车。
扶他去挂急诊。
急诊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推测应该是网络上卖的那种“迷丨奸药”，口服麻醉剂混合安眠药。
医生帮她报了警。
陆笙没什么问题，第二天早上应该差不多就醒了。
今晚住院观察。
陆笙被安排到病房最里面靠窗的病床，已然睡过去。
尹舟舟坐在旁边的方凳上，凝视他。
壁挂粉圆时钟里的红秒针，一下一下走着。
开纱窗透气，但夜风也吹拂进来，尹舟舟上前给他掖被角。
眼镜取下来折好放在旁边。
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脸。
尹舟舟视线他虚拢着落在他侧边手上，修长，骨节分明。
想握一握。
尹舟舟曲起膝盖，将双脚踩在方凳下方的横条。
横条很高，令她可以抱住膝盖。
可她实在太胆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