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十一点才来上班。
他绕过尹舟舟,坐在旁边,边带着酒气和口臭,边怀疑地问:
“舟舟,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睡在马路上?”
尹舟舟盯着电脑:
“我不知道。你半路说你要吐,非要下车,说自己打车回家,我们就让你回去了。”
“我那是醉了,你们不知道啊?”王杰生气。
“知道啊,刘哥下去劝你,你还对他又骂又打,吐他一身。加上我也在吐,刘哥就说先送我回去。”
“那你们也不该把我一个人扔马路,搞得我钱包都被偷了!”王杰生气,谁知道他大清早被交警踢醒是什么感觉。
“这不是你自己发酒疯么。”尹舟舟脸不红心不跳地滑动鼠标。
过了两秒,王杰像是回过神:“我骂刘哥什么了?”
“我不知道,当时胃很难受。反正你感觉很凶的样子,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喝得那么凶。”
“这不是应酬嘛。”过会儿他讨好道,“下次哥请你吃饭,给你赔不是。”
“不用了。”
尹舟舟见刘哥来,主动进办公室找他。
“我想辞职。”两个人关系尚可,尹舟舟也没藏着掖着,关上门后直言。
“昨晚我就瞧出来了,你不适应那种场合。你再等等。”刘哥多年职场,很有经验,“那个小姑娘心高气傲的,未必会留下来。”
尹舟舟这两天都在带她。
对方虽是老板的关系户,但人家学历可以,是个普通一本,只是摊了个不太好找工作的专业。
毕业后考公务员失败,才暂时工作。
但对于资薪和工作环境似乎并不满意,加上有大老板亲戚罩着,至今都怎么没有上手工作,只是闲着。
不过严格来说,尹舟舟也是表哥的关系户,没资格背后说人家。
“行吧。”尹舟舟点头。
这份工作她已经做顺手,加上还租了一年房子,如果能够回到最初只是在办公室做事的状态,就可以接受。
刘哥点了支烟,到这才劝:“这次我给你打马虎眼,下次你别这样啊。”
“知道。”尹舟舟说,“我跟他说,是他自己发酒疯,中途非要下车,你去找他,还被他又骂又打。这才先送我回家。”
刘哥不着痕迹地笑了下:“行,知道了。对了,那个陆笙,是不是你高中同学?”
“你怎么知道?!”
“我就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你高考那会儿,就老念叨这个名字,说是你们班第一。后来都传,你们学校出了个省探花。”
尹舟舟脸微微热了下,没吭声。
刘哥也没问,饭桌上为什么没有攀这个交情。
并不是他照顾这个表妹,而是人不愿意攀的交情,或者说明知攀不上的交情,硬攀只会让对方鄙夷。
“行,你出去吧。”
“谢谢表哥。”
尹舟舟回到工位,王杰便按捺不住地瞟了瞟,等刘哥出来,他边跟上,边讨好似的:
“刘哥,去不去吃饭,听舟舟说我昨晚发酒疯了……哎,真是对不住……”
尹舟舟吐了口气。
右下角时间显示11:36。
还有24分钟下班。
“舟舟姐,我去吃饭了啊。”领导亲戚,也就是准备接替尹舟舟,却似乎也并没有特别想留下来的小姑娘说。
“嗯。”
大家都知道,尹舟舟是回家吃饭的。
公司不怎么打卡,但主要原因是,十分之九的人都是销售。
尹舟舟还是将自己当办公室人员看待,除了送东西之类,准时下班。
开个Excel表做单子。
微信有个红点。
有人加她,尹舟舟点开,显示:陆笙。
呼吸停了半秒,尹舟舟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多年,见到这个名字还是会有反应。
尹舟舟上学那会儿大家都是用□□,□□上俩人加过好友。
上大学后,高中班级拉了个微信群。
她曾经好几次点开过他的微信,但并没有主动加他。
尹舟舟想回复“?”,又觉得很矫情,屏住呼吸了会儿,点击通过。
“陆”出现在她微信页面最顶端,有一行文字:
你跟“陆”已成为好友,快开始聊天吧。
尹舟舟克制住立马去翻他朋友圈的冲动,耐心地等着他发什么。
盛夏午后,公司空调缓缓吹着冷气,贴着鼠标的掌心微微发热。
陆: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顿饭?
尹舟舟第一眼是以为自己看错了,为什么要请自己吃饭?
有什么事?
私人他们基本没什么交集,除了昨晚。
难道是公司的事?可她很明显只是这个公司最基础的一个小职员。
更何况陆笙昨晚似乎对这种觥筹交错的热闹酒局并不热忱,不像是会喜欢钻营这些的人。
尹舟舟瞬间脑海想过很多。
理论上,她应该敲击键盘,问一下:是有什么事吗?
可是她不敢。
心里面有种隐隐的期待。
以前看多了言情小说,或者说少女期的幻想还未完全褪却。
尹舟舟:好。什么时候?
陆:今天中午有没有时间?你来我们医院附近方便吗?
这么快?
尹舟舟:可以。很近。我去找你。
回复完之后,她又等了等,陆笙没有再回复,这似乎就是这场交谈的结局。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子紧绷、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而且还脖颈倾前。
坐直,吐口气,揉了揉脸。
过两秒,她再次盯着屏幕,滚动一下,屏幕纹丝不动。
傻瓜。
两个人聊天记录还没到能用鼠标滚动的数量。
点回微信通讯录,见已加上他的好友,再回到聊天界面。
他大概率……只是打听自己公司的一些事吧。
虽说有期待,还是做好着最可能的准备。
办公室已经一个人也没了,静悄悄。
窗外知了鸣叫,如同只有一根长线的乐谱,维持同个频率,同个音色,同个音量,连绵不绝。
伴随着尹舟舟逐渐平稳的心跳声,直到十一点五十五,她起身,拿起包……跑回了家。
她需要衣服、需要镜子、需要化妆品、需要确认自己!
凭心而论,尹舟舟觉得自己不丑,上大学也有几个人追过她。
甚至有宿舍楼底下摆蜡烛送鲜花这种桥段。
可是那会儿她有点儿心气,尤其人见过极其优秀的,就会察觉到普通男生的差距。
男生上课趴桌上睡觉下课谈熬夜打游戏。
他就不会。
男生衣着邋遢,穿皱巴巴的T恤和印花短裤。
他就不会。
男生早上起来睡眼惺忪不洗头不刷牙。
他肯定不会。
她遥远地想象着他。
后来在医院遇见,也如她所料。
卷睫毛的时候发现自己手在颤抖,她拍了下自己手背,告诫:
这又不是约会!
画完妆,穿好衣服,她站在门背贴着的长方形镜子前。
突然就像一只鼓起的气球无声漏气。
他是很优秀的。
任何人肉眼可见的优秀。
千里挑一万里挑一,长相、家世,还有足够的聪明和努力,这四条加起来,让他大概率此生顺风顺水前途无量。
可是她呢?
尹舟舟打车,十二点三十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普通小饭馆。
有年轻女孩结伴而来外带,闲聊着医院里的事。
尹舟舟一听就知道她们是护士,且刚大学毕业,有两个很漂亮。
“久等了。”他突然如一阵风略过她身侧,落座在她面前。
淡淡消毒水味,并不难闻。
面前他穿挺括条纹衬衫,领口扣子敞开两颗,戴着金边框眼镜。
如同直接从医院的冷气中走入这里,没一丁点被阳光晒过的湿热痕迹。
拎起玻璃桌面的菜单,手白而长。
她没敢直接对视他的脸。
三个女孩扭头望他,胳膊缠着胳膊,像是在讨论。
“吃什么?”他毫无所觉,问。
身体倒不像尹舟舟这样板正,而是略微往后靠,有点儿放松意味。
“都行。天太热了,我想来瓶饮料。”
“冰镇酸梅汤可以吗?”
“可以。”正好她就是想点酸梅汤。
“炒空心菜,香菜虾茸,还有玉米排骨汤,你看可以吗?”
他抬起视线。
并不如小说里经常形容的鸦羽般的绵密睫毛——她根本无法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地观察他。
只是,目光像一道被风刚刚吹散的蒲公英,无数绒毛落到身上,轻而痒。
即便周围没有观众,也令她局促不安。
她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被他打量,被他斟酌。
“可以的。”她声调不自觉轻,自己听得出来。
想避开他的视线,又不知道自己视线应该往哪里放。
“你能吃香菜和虾?”他确认一次。
尹舟舟点头:“我很喜欢吃。这三样我都很喜欢吃。”
他似乎笑了下。
轻微的。
因她并没有直接对视他的脸,而无法确认。
但他的确是仿佛笑了,浑身空气愉悦了下——以至于尹舟舟想,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迎合他?
扭捏。
尹舟舟觉得自己很扭捏。
陆笙跟店员点完菜,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
店员很快将冰镇酸梅汤端上来,她用跟别人聊天让自己显得平常:“帮我拿根吸管。”
顿了下才想起来,“你要吗?”
“嗯。”陆笙淡淡答。
店员又拿来吸管,尹舟舟道了声谢之后,将吸管放到冰镇酸梅汤杯子里开始吸起来。
想象冰凉的液体经过喉道,浇灭她滚烫的心。
啊,太不应该了。
二十五岁了。尹舟舟。
别人都可能谈过三四轮恋爱结婚有孩子的年纪。
怎么还纯情得跟少女一样?
“我找你出来是想跟你道歉。高中时对你很不好。”陆笙不疾不徐地说着。
嗓音跟高中时的少年音不同,沉了些,也随性了些。
“?”尹舟舟愣了秒。
“那时候你不是总问我题目吗?我不是总不搭理你,就是很应付地回答你。现在想来,的确不应该。”
原来是为这个找她。
一时间,尹舟舟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
开心在于,他居然记得那些陈年往事,并还会在多年之后专程道歉。
难过在于,他还是他,并不是来打听或者钻营什么的。
没有变成她企图幻想过的,世故的成年人。
因为,当他露出与她少年幻想截然不同的精明、市侩和狡黠,她就可以说服自己顺理成章地湮灭美梦——
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少年,也不过是如此一个人嘛。
“不是,跟你没关系。”她说。
当时每个人都要准备高考,谁又有时间和心力去带一个追赶得磕磕绊绊的差生呢。
“当时老师跟我说过,你很努力,有希望上一本。让我多带带你。我那时候满脑子都只有竞赛,并没有顾及你。态度很不好。”
其实并不能说态度不好。
只是……
任谁专注做题时被频繁打扰,也会不耐烦;
任谁一个简单的题目,教了三四遍还是不懂,也会不舒服;
任谁总是教不会,又总是被“近水楼台”地问,也会露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气息,以及……
“你是不是笨蛋”的眼神。
曾经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不耐烦的语气,的确伤害过处于敏感时期的尹舟舟。
但,更可以说,真正伤害她的是:
在喜欢的人面前显得那么蠢的自尊。
对面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
陆笙接起来:“喂。嗯,我在医院。不是在食堂吃饭,在外面。好。”
语气温柔。
不像同事或者上级,是谁呢?
女朋友?妻子?
是因为有了女朋友或者说家庭,才开始变得宽容温柔反思自己的吗?
尹舟舟吸了口酸梅汤,发现自己心的确慢慢凉下来。
等他挂断电话,她抬起视线说:“也不能那样说。我那会儿的确基础太差,补起来要好久,不关你教不教的事。”
店员上菜,遮挡了一会儿她的视线,陆笙目光定两秒:“我听说你大学护理专业,在哪实习?”
“肿瘤医院。”
“现在护理专业是大二就开始实习吗?”
“嗯。”
香菜虾茸端上来,陆笙往中间推了推:“吃吧。”
尹舟舟并没有胃口,还是端起碗筷吃。
她是独生女,妈妈上班,身为中医的父亲开个小诊所,小时候为了方便带她,就让她待在诊所里。
也许过于无聊,她总在脑海中幻想这些前来问诊的人经历了什么。
以至于后来变成一个容易替别人解释的人。
高中的陆笙非常受欢迎。
明明成绩好到可以直接进实验中学少年班,为了离家近,选择他们学校。
在班上就没有考过第二名。
普通颜值的男性在学霸的光环下都能迷倒一片人,更何况,他还是那种人群中出类拔萃的长相。
他们高一(3)班的贴吧,就是女生们为了讨论他创建的。
可并没有多少女生追他,因为他很高冷。
在班上很少说话,除了跟两个打篮球的男同学亲近。
一般不怎么给同学讲题,业余时间都在做竞赛题。
这届竞赛并不加分,也没老师带,纯粹是他自己喜欢挑战。
只要做题就会陷入全神贯注状态,雷打不动,且散发出强烈的对“恋爱”这两个字无动于衷的气场。
有好几个试过热烈追逐他,失败了。
久而久之,班上女生默认: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天生学霸
恋爱只会影响他做题的速度
有人甚至写起了他和学校篮球队队长的CP文,即便他们俩根本不认识。
当高三,尹舟舟跟他坐一桌,并且老师特地交代“有问题可以多问陆笙,老师跟他打过招呼”,而他态度显然不好时,尹舟舟仍然觉得——
没什么。
就算他保送,有闲心在高考前花时间刷竞赛,也并不代表,他有义务要帮助其他同学。
更何况,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教。
她听不懂罢了。
当然,如果他耐心下,一步一步讲会更好,他总是扔给她两句话和一个公式。
现在想来,是他们水平差得太大。
只不过她的确曾深深受过打击,真情实感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很笨。
多年以后。
他身上的刺消去许多。
不是往坏的方向。
应该是另一个人带给他的吧?
更宽容更体谅。
“对了,你结婚了吗?”她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陆笙讶异。
“好奇。”
“还没。不过有喜欢的人。”他语速慢,垂目,仿佛是难得的郑重斟酌,补充,“算是恩人。”
“嗯。”尹舟舟点头,“那就好。”
没有问“什么恩人”“什么类型的”“什么时候结婚”。
有喜欢的人,那就好。
可以死心了。
直坠悬崖地死心。
“你呢?”他问。
“还没。”
“留个电话吧。以后可以常联系。”陆笙主动。
看出来他是真心实意觉得愧疚。
“我待会儿微信发给你。”
偌大的城市里,作为高中同桌的他们,只会变成每次换手机都不会删除的通讯录里——一个几乎没有概率播出的号码。
上面标注着她的名字。
也仅仅是标注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