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早晨,我在城墙内侧旁边的水井边洗脏衣服,又擦了擦很久没洗过澡的疲劳的身体。这是一个多月来的头一次沐裕脸也黑,手也黑,泥垢一块一块地掉下来。脚趾由于每天的行军肿得发痛。小池塘里游着十来只鸭子,其中的三只被蘸上盐汁满足了我们的胃。
在城里看到了敌第二十九军的《敬告各界民众书》传单,我把它抄了下来。
陆军第二十九军敬告各界民众书
各界父老同胞们:
残暴的日寇现在对我们中国已决然发动了全面的战争,地点已经不仅是冀察两地,上海张垣的战火此刻正猛烈地燃烧……敌机的行踪在上海、扬州、杭州、南昌以及我冀察各重要城镇都相继发现,这简直是要吞灭我们国家、灭亡我们民族的一种非常举动。
我们中国近几十年来到处都受着日本人的欺凌,到处吃着日本人的亏!使我们追求和平的心理不得不走上焦土抗战的道路。
这次战争开始的时间,是在七月七日深夜,日本驻丰台的部队,非法在卢沟桥附近演习,借口一士兵失踪,突向我驻防卢沟桥的军队攻击!我们二十九军为了保卫民族的生存,为了保卫华北一方千千万万父老兄弟们的生命财产,为了保卫祖国的领土主权和执行我们神圣的职责,从七月七日夜间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日,我们是在继续不断地和日寇血肉相搏,我们以一团官兵抵抗敌人,与日军三千之众相持二十余日,英勇壮烈的牺牲。前仆后继、不怕死的精神使敌人心惊胆颤。
我们暂时放弃平津,完全是战略的变更,机会到来,立刻可以收复。不过日寇占据的地方,我们的同胞立刻要过非人的生活!现在谨以血泪向大家报告以下日寇惨无人道的兽行!日寇驻防各地,青年妇女多数被奸污!
难逃幸免。天津某水果商号店主,因向日本军举发我部队枪支掩藏处所,反被日军疑惑砍下双臂,并将全体伙计枪决,附近一带商民多被波及!
北平西部我后退步兵,毙敌巡逻队一名,余寇狼狈逃窜至派出所,将我和平警察悉数制死,原因是怪我警察事先没有通知!这几件事情不过是列举百分之几的简单魔行,此外不讲人道而违天理的行动难以尽数,可怜我们在铁蹄底下的同胞们,被其蹂躏!任其屠杀!竟有无耻之徒,报告我们藏械处所,反因此被杀,波及亲邻。这就证明了你纵然用尽如何的媚笑丑态,想去博得日寇的欢心,仍然免不了做刀下之鬼的厄运。
同胞们!时至今日,惟有军民联合起来,团结抗战,才是活路……云云。
陆军第二十九军司令部
下午,命令再次传下来。
"第十九旅团的第一0九联队明天与第一0七联队换防,返回宁晋城。"
我们疑惑不解。后退意味着什么呢?是战争就此结束了?我们直到今天都一直不停地在前进,为什么要后退?如果是战争就此结束的话,那也太简单了吧。后面肯定有事发生。
十月十九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南和出发了。不久来到了横山淳他们作业过的湿地,地已经干了,埋在泥泞中、悲伤地目送着我们通过的一头头驴子都已倒地而亡。我们先前经过这里时,它们用一种祈求同行的、希望救出它们的目光送过我们,而这会儿,它们已经断了气,化作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早晨六点二十分,我们出了村子,朝大沙漠出发。沙丘的波浪起起伏伏,一浪接一浪,一0九、一0七联队像条大蛇一样延绵不尽地来到。炮兵、骑兵、步兵、辎重兵一路激起阵阵沙尘。骑兵从沙丘的对面奔驰而来的模样,就像电影里勇士一样威武雄壮。
这些老兵们带着蒸熟的山芋,我们带着香烟。我们饥肠辘辘,他们却吃得饱饱的。
"喂,大叔,用烟换山芋怎么样?"
四处响起这样的叫声,换东西开始了。
太阳酷烈,沙丘被晒得蒸人。
我们在沙丘上休息,开始与老兵们搭话。我们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口井。这口井大概是为经过这漫长的沙丘的旅人准备的吧。
有人在摇转水车,水车是细长形的垂吊式水车。井水碧清,像水晶一样闪光。我跑了过去。
"东!你干什么去!"这时,准尉小队长一声大喝,我只得无望地转回身。
我很不满,沙漠里的水怎么会有毒呢。
前进!一百来米的前方,有一处宽阔的沙丘上生长着草。
草丛中有一匹军马倒在那里。因过度劳累而不能再发挥作用的军马被抛弃了,我知道它是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草上的。军马还活着,不时地抬起长长的脖颈,带着美丽动人的惜别之情目送着走过去的队伍。这匹马肯定在祈求与我们同行,肯定在为自己行将逝去的生命而悲伤。
那些看上去像是杂草的东西,却是士兵们为他们因疲劳而倒下的心爱的马用来遮阳的树枝。士兵们忘却自己的疲劳,跑向远处折来这些树枝,来表达他们的爱意。
为了祖国用尽了所有力量的军马啊!
你为你爱着的祖国日本渡过大海,来到几千里外的支那北部,你跑到铁蹄磨尽,劳作到心脏停止跳动,劳作到最后一息。你和爱你的主人天各一方,阴阳相离,你的主人不会忘记把你丢在沙漠里的沉痛,你的主人会祈祷你在天国安息。
你的主人并不逊色于你,他踏着沙浪不停地前进,又心疼你,又迫不得已。
我不禁想象起跑到远处折枝遮阳的士兵们对你恋恋不舍的情形。
我们继续前进,丢下将在充满珍贵情义的树枝阴下死去的军马。唐山城(现在的隆尧县,l937年时为隆平和尧山两个县,而尧山县的治所即是唐山城。)在左侧出现了。被野狗撕咬的死马零乱地躺在沙丘上。不一会儿,沿着长长的自杨树大道的西侧,横着一条又宽又大、河水清清的浅水河。踏着河底的沙子过了河,滚热的脚让冰凉的河水一冷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来南和城防守的后备师团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左侧是一片平缓的山峦,它让人想起滑雪场,让人想起雪,让人想起遥远的故乡的冬天。平缓的山峦的尽头是岩石山。呛着沙尘越过了山谷,然后休息。我奉命参加扎营,只得急行军走在部队的前头。
西原少尉是扎营指挥官,我们超过第二大队朝前走。我们很累,但仍然竭尽全力不停地朝前走。一心一意地拼命走,所有过度的疲劳都忘了。只想着走。不,连走也不想,只是一味地拼命朝前,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开始感到了饥饿和干渴。拔些白菜和萝卜啃着继续走。我和机关枪队的士兵忍不住饥渴,朝野地里的水井跑去,那里挂着水桶供人随时打水。我们解开绳索,打上水来,但水太脏,全是泥水,不得不把它倒掉,我们遗憾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顺着蜘蜒曲折的田间小道朝着一个村庄走去,农民挑着两桶清水过来。我们就像饥渴的婴儿吃奶一样,把脸浸在桶里喝了起来。婴儿苏醒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从南和出发时做好的馒头,终于填饱了肚子。
上面严格禁止我们征用苦力,因为这样做有失风范,让人觉得自己没志气。但我们觉得,战斗才是根本的,行军应该配合战斗,应该让我们减少疲劳,把力量用在战斗上。
西原少尉说:"还得走很久。中队长要训,也就这一次。"
他同意我们征用苦力了。
这一句话对我们来说是一句名言,是一句令人高兴的话。
我雇了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替我背背包。一半苦力一半士兵的队伍又拼命地走了起来。日头全黑了,我对青年喊着:…快快的!"催他快点。月亮出来了,映照着广紊的大地。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向前走。月亮把我们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地上。
十点左右,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一个村庄。我累得几乎感觉不到脚还在自己的身上,身体就像散了架。但是,我们马上又是找铁锅又是找照明用油,开始生起篝火,这与其说是扎营人员的任务,不如说是出于对战友们的深情厚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烤着火等待战友的到来。一个村民也没有。
他们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全逃了。怎么等也不见部队到来,没办法,只得去中队本部的宿舍。正吃着晚饭时,少尉大声叫了起来:"失火了厂着火的房子是分给我所在的分队做宿舍用的,是我为战友生的火烧起来了。我忘记身体的疲劳,赶紧打井水浇灭了火。
我们焦急等待着的部队过了很久还是没到。不会在什么地方宿营了吧。于是,我们也睡下了。可跳蚤爬来爬去,搅得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哪怕是有一只跳蚤,我也睡不着,简直束手无策。我们躺下来是在凌晨一点。
早晨,雾气笼罩大地,几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大概宁晋城附近有泉水。晨雾中升起了巨大的红红的太阳。我们悠闲地走着,因为我们一直觉得自己走在大部队前头的。但晨雾散尽后,我们大吃一惊,发现大部队正前进在我们身边。
我们中队的宿营地在宁晋城附近的南楼下村。到了南楼下村,大队本部来了紧急命令:严禁征用蔬菜。因为有限的物品必须统一管制配给。师团集结在宁晋城,决定休整十天。
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的宿舍一道被分配在一家大民宅里。木下不知什么时候先到了,在等着我们。每逢有战斗,他都被留在后方;一到驻屯下来,他又回归分队。不管后面有什么事,十天的休整不能不说是一件难以言表的开心事。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
我们的观念里没有明天这个概念,内心只考虑今天眼前的事。在我过去的生涯中,还不曾像在战场上这样深切地感受过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我们来说,与其考虑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考虑如何把握住现在所处的情况,这样也许更明智一些吧。往后会怎样,只要我们还不是参谋,我们就无能为力。那就是不论你答应与否,该来的就会来,而且还要命令你服从。总之,既然不是自己的意志所能改变的,那还是不想它为好。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对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抱有好奇心的。这一好奇心并不妨碍我们享受今天的时光。
不去想接下来的瞬间可能发生的事,只体味捕捉那瞬间心情,这才是幸福的人。
我们到了宿舍,首先安排睡的地方,然后是厕所,接着制订炊事值班表,值班的人要用有限的粮食做出合乎各人不同口味的饭来。征粮组进入无人居住的民宅,哪怕是一把小麦粉也都带了回来。中队定好了睡觉、起床的时间。我们宿舍的一角有一匹支那马,大概是这家主人逃走时丢下的。夜里,奇怪的事发生了。
木下一直都很轻松,所以夜里就由他值班。我们都累得呼呼大睡了。突然,"出事了!不得了了"的叫声把我们吵醒。
奔出去一看,木下正抱着门口结实又沉重的门板在叫。
"出什么事了?"
"有个怪东西。"
"那你抱着门就没事了?混蛋!"
"在哪儿?"
"那边角落里。"
"是马那边?"
"前山去看了。"
走到木下所说的可疑的角落一看,根本没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马在不时地动一两下。原来是木下听到马动的声音叫了起来。一个多么混账的东西。人们骂他,可他却丝毫不害臊。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十天后,听说要往上海方面去。说是上海方面的敌人使用了毒气等新式化学武器。为此,我们不得不每天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战地邮局也开设了,开始允许我们邮寄东西。这是我自从天津出发以来第一次写信。佐佐木健一给我写来的信里夹着剪报。剪报的内容是写我出征之际母亲给我匕首的事,母亲当时嘱咐我说,假如被敌人抓住了,就用这把匕首自杀。报道的题目是《楠公今犹在》。这实在是让人难堪的事。以这种事为美德,还写迸报道里,实在让人感到讨厌。
也许有人喜欢被人这样写,但我是绝对属于讨厌被这样写的那一类人,我看不起喜欢小题大做地撰写这种内容的人——瞎寻开心的人!我们的行为不是寻求劫后美谈的材料。佐佐木说:"看了这篇报道后更增添了勇气,我决心更加努力。"
他似乎是个很喜欢这类事情的人,这种事是乡下好瞎寻开心的人所喜欢的。他还知道藤原平太郎任运输队队长出征的事。柿本给我写过信,我很感谢他的友情。
他的信上说,我父亲通过报纸知道士兵奋战的情形,流着泪讲给重一和初枝他们听。
我就觉得终于遇见了久违的朋友和父亲,思绪渐渐地又从父亲身上转向了故乡的山河。
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写信,给佐佐木,给中垣德弥、柿本文男、斋藤良次,给父母、姐姐、平太郎兄,给土田三四郎、下户利三郎等等。
一天,轮到我值厨了。
我们每天每人只分给三合米。一大三合米在部队只能吃半饱,肚子饿也没办法。必须想出既能吃饱肚子又能节省粮食的办法。分队队员近来的心情很坏。粮食不足成了战友不和的根源,各人的情绪都不好。饥饿的叫嚷声,偷盗,猜疑,暴戾,轻侮,坏心眼,已经泛滥成灾。
以往用友爱、互助和微笑结合在一起的战友们,现在,由于粮食的缺乏,心里都充满了猜疑、贪婪、私心和不信任。
我没想到食物的不足竟使大家的心灵变得如此卑鄙下流。那模样就像几匹饿狼一起贪婪地盯着仅有的一片肉似的。
一日三合粮食虽然决不至于让人饿死,但这总像用沙丁鱼去喂鲸鱼。衣食足,然后知礼节,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要是让高贵的美人和说话优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也挨饿的话,恐怕她们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的吧。
如果饿上一两天,知道第三天会吃得饱,那么饿一点也不算什么事。可他们长期饿肚子,现在也是这样,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到将来何时,所以,暴露出一些动物的本性,也是可以原谅的。在蔑视他们的这种行为之前,应该先给予一些同情。
话虽这么说,但身处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中,我还是禁不住万分讨厌。这种不快的温床是既贪吃又充满猜疑和嫉妒的野口一等兵、龟口上等兵和西本分队长他们。
他们三个人几乎闹到唾沫横飞的程度。我们分队有一些征用来的小麦粉,我打算把它们做成米团子,但水放多了,没做好,我又放了些面粉想弄硬一些,可是我这个不会干活儿的人最终还是没能做好。我做菜的时候,也是不知该先放酱油还是先放菜,想想在家乡时祖母烧鱼的情景,也想不起到底是该先放哪一个。煮饭也不知放多少水。好几次,不,是经常,不是煮成硬饭就是煮成稀粥。
今天的米团子也没做好。这事使我和西本分队长发生了口角。是他随便命令我做饭的。我生气地争辩说,我是天生的,又不是故意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再也不做饭了。充满不快的内务活儿简直太让人讨厌了。
那种贪婪带来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它比危险的子弹和艰苦的行军更强有力地支配着身处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小队长挨个儿地跑各个分队,问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
这时,他听谷山上等兵说头痛,便训斥说:"你吃多了!"我们每天早晚在又大又黑的大门边的狭窄过道上点名,内山小队长还经常说这种话:"我决不会死。不管你们当中的谁,如果战死的话,我一定会为你们扫墓的。我坚信我不会死。"这种老生常谈,不知说了多少次,说了多少天,几乎让人觉得已经说过头了。
在我继松板上等兵之后去中队办公室值勤的时候,一个号手对我说:"这次我们遭遇的敌人拥有各种武器,听说我们是无法活着回去的了。现在,上海打得很惨,说是我军战死不少。虽然和我们作战的只有上海和北满的敌人,但这次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我把钱全寄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