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在大地的尽头沉下时,又是汗又是尘土的斗士组成的激流到达了沙河桥镇。
拾来花生煮一煮充当零食,烧好猪肉填饱了肚子。之后,便把身体深深地投进惟一的娱乐又是惟一愉快的睡觉之中,什么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军。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军平安结束,夜晚也平安来临了。在南谷营的一间倒塌的农家放置杂物的土屋里,我像一只丧家犬,一面望着寒冷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一面贪婪地睡着了。
听说敌人的大本营在献县县城,约有三个师的兵力。我们明天开始发动总攻击。
我们连一点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势也不知道,所以对这场战斗是在北部支那的什么地方进行的,怎样展开的,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一点也不清楚。
我们只了解其中的一部分。
而且我们对战争这种东西缺乏了解。即使知道战斗的技术,却不知道战争的形态。
因此,"总攻击"这句话非常沉重地撞击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其实,即使不讲到战斗的最后情况,起码也该告知我们有关战争情况的大致推测。
天亮了,在南谷营,由于遇到水攻,我们无法前进。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支那人。
一处空空荡荡的民房里堆积着许多木版印刷的旧书,都是些难觅的珍本,还有很多陶瓷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还挖出了鸡蛋,吃起来就像空口嚼自盐一样难受。一想,大概是这一带居民没有冰箱,便把东西贮藏在地下的吧。
鸡很多,可以一人一只吃个饱。草丛中有清澈的小河流过,水很浅,不会游泳也没关系。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休息日。之后,我和内山队长一道负责去侦察道路情况,我们一身轻装出了村子。
四周到处是混浊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笔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财富都浸泡在水底了。左边一千米处可以看见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房屋,四周是一片大水,这个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岛屿。
虽然不了解威尼斯是怎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过这个样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桦树耸立在水边,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岛上高高耸立的椰子树一样。
水覆盖着破败的景象,创造出了美。
这是一派美丽的景象。如果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丽、和平将唤起人们多么美好的憧憬埃在没有炮声,也没有干戈打斗之声的这会儿,这个美景简直让人想象不到它的背后还隐藏着最大的残酷杀戮。
创造出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经成了残忍的急先锋。
我们在河堤上前进。约莫走了两里路,又有一处被断开三十米宽的口子。滔滔的河水更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溃。断口处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断扩大,这将延缓部队前进的速度,同时也增加了前进的困难。
我们在途中见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那就是一边的水向右,一边的水向左,它们平行奔流。由于被淹在水底下,无法知道大地是什么样子,但在同一个地方水向左右两边流,这种事让人觉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乌鸦(疑为喜鹊。),有鸽子那么大,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敌人切断河堤,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谢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可以使我们无法前进,可以原地休息静养。今晚又可以窝在昨晚的草地里了。我们报告完后,想在今晚也好好地睡上一觉,但由于太忙,没能睡够。冬装发了下来。从季节来讲,虽说是早了一些,但由于今后的战斗,可能没有时间分发,所以提前发了。四处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们排队领冬衣的时候,和第二分队的一等兵奥山一样,内山小队长早瞄上的M君,他仅穿一条裤衩排队,因为他白天胡闹,把衣服全弄湿了。
内山准尉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服装,并责备了他。他嘴里嘟嘟嚷囔,回答得不清不楚。准尉狠狠地训斥了他平素的行为,而且,今日发火尤为厉害。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为厉害地发火,是因为被我们瞧不起的中队长在这里,准尉想在这个缺乏勇气又无什么善行的年轻中队长面前夸耀自己的严格、守纪和忠诚。我不能不觉得这个向中队长做出如此可怜夸耀的上了岁数的准尉太悲衰了。
准尉命令竹间伍长揍M君,竹间伍长是M君的分队长。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战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长说。准尉三令五申,伍长却拒不执行。愤怒不已的M君的脸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九月二十九日,我领到了四号冬衣。而且,还领到了甲等是这样,到了目的地进入宿舍之前,都要为这些事花去相当多的时间,让人焦急不堪。
数了好几遍,我们第三小队还是差一人。各个分队查下来,就缺一等兵木下。我们一起带着蔑视和愤怒叫道:"那个混蛋!"
一等兵木下从外表上看似乎是个像模像样的人物,长得不差,很聪明。他的思想却与他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没有一丝顾及他人的念头。他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是个满口豪言壮语的卑鄙的胆小鬼,这个尝几口瓜就想撑饱肚子的大男人,自出征以来一直是专事后方勤务的,沙河桥镇战斗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战斗行军。他早就落伍以拒绝参加明天的战斗了。
在谁也没有一点甜点心,甚至连一支香烟也没有的时候,他会从怀里拿出很小的糖,放在嘴里嚼碎,细细地品味着一个个小碎块。他的好处就是爱惜东西。但是,他的爱惜类似于收藏古董,不是出于对使用之时的担心,只不过是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加以珍视而已。
我一面生气,一面不得不去找这个别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还有些可爱之处的混蛋。他的存在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他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添麻烦的。我在后面部队不断上来的黑暗的路上朝后走,一边还叫喊着"木下——""木下——"。我叫他混蛋,是因为他不 是个真正的混蛋,就是个太缺乏常识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他。我的脚又痛,身体又累,想尽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的整个身体都要发怒了。我一见到他就骂了一声:"混蛋!"这时,他也吼叫着骂了一句:"你们他妈的!"我越发光火,喊道:"什么!你这个猪脑子,在干什么呢!"
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们那样拼命走吗?笨蛋!"
三天粮[一升两合(按中国旧度量衡制计算,l升米为1市斤半,2合为1升的十分之二。)大米]和乙等一天粮,我把这些口粮揣进背包,于早晨七点出发参加总攻击了。因河堤被断,我们不得不从后方迂回前进。
后退到沙河桥镇,再出发前进。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军。
因敌人毁坏河堤而获得的一天休息,现在是连本带息用我们的铁脚来偿还了。
但是,在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难行走,因为敌人在退却时挖了深壕。我们相互拥挤在河堤中央开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样前进。
工兵们为了能让车马通行,正挥汗如雨地用他们强壮的手臂舞动着大锹。
夜晚来临了,但还得前进,前进。我们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几个中队相互会合,从黑暗中流动过来又向黑暗流去。
这是战争的激流。
有的人掉进敌人挖掘的壕沟里,有的人被绊倒,有的人叹息着摔了出去,有的人为了减轻身体担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前走,有的人拼命地……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看到了前方的火。
是宿营地!我们的直觉是正确的。
河堤的左侧有个村子。
"停止前进!好吧,就地宿营!"
我们心里涌出喜悦的感激。
这种时候没有比点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队长不清不楚的训话等各种杂事更让人生气、更让人打瞌睡的了,这种拖拉不仅无助于去除疲劳,倒似乎是在故意折磨人。我们经常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个够。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分给我们第一分队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队员。
我在室外烧开水用的火堆边和衣躺了下来。这种时候,人的胆怯的心情便会表露出来,木下可能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很对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先到分队长和嘴里罗嗦的士兵们那里去了。而对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过带来了一杯剩下的酒。
据说献县县城里的敌人由防御转为进攻,我们出发时间定在第二大凌晨两点。这种时候值夜勤简直是灾难了。睡眠时间不足两小时,因夜露浸湿而难以入睡,几乎没有消除什么疲劳,黑暗之中又开始了急行军。不一会儿,我们就踏进了一片漆黑的泥塘里。泥水顺着鞋带孔咕叽咕叽钻进鞋里,让人很难受。动作迟钝的一等兵木下几次跌倒,浑身是泥,嘴里不停地乱喊乱骂。
不久,冰冷的空气中突然升起了朝阳,耀眼的阳光在灿烂的云彩问四射。朝阳在雾气的包围下像彩虹一样现出一幅绝佳的风景。视野中不见一处高地,一望无际的原野无限地伸向远方。行军很急,吃早饭只允许用十五分钟。而且,第二次吃饭的时间也和上次吃饭的时间一样短。原来两餐的口粮,现在不得不分为三餐吃。吃完早饭后,开始出发了,一直要走到腿快断了为止。上午十点左右已极度疲劳,其他的士兵忍不住饥饿,走到路边摘梨子,而我早已没有再追赶上部队的劲头了。我想吃东西,这时正经过一个村子,我看到了一个农家的院子里梨子堆成了小山,士兵黑压压的一片。我也贪婪地把梨子塞满了防毒面罩,塞满了背包,塞满了口袋,左手拿两个,嘴里还衔着一个,快步离去,就像偷了一条鱼衔在嘴里的野猫被人追赶着一样。一面跑着,一面一个、两个……忘却一切地啃着。
好吃,好吃,好吃,实在是好吃。好吃得简直无法形容。
我恐怕一辈子也没再吃过像那样香甜的梨子了。
到了下午,吃了过多梨子的肚子开始难受,拉肚子,这又使肚子更空,更加剧了疲劳。不知道拉肚子害得我多苦,因为它不仅使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更增加了我的疲劳感,而且我每次方便时落了队还必须跑步赶上。每次方便时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卸下身上的随身家伙,我不得不一边后悔着一边快快完事。
前进,前进,不知尽头在哪儿地拼命前进。目不斜视,默默无语地走着。约下午三点,一种异样色彩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只有在大陆才能见到的那种颜色和形状的云,在大地上扩散开来。远方电闪雷鸣,就像打开冰箱门时一样令人为之一寒的大风刮了过来。天空转暗,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来。道路眨眼之间成了一片烂泥地,粘住鞋子,步行起来很困难,但部队还得无休止地继续前进。没有一粒小石子的泥土路,与其说是烂泥地,不如说是一种剥夺我们的脚自由行走的可怕东西。腹泻使肚子空空,再加上烂泥路,更加速了我的疲劳,我已走不动了。可是,为了战斗必须朝前走。个人的痛苦在战争这个伟大的事业面前,什么也算不上,只有竭尽全力地前进。
我忍受不了肚子的饥饿想吃梨子,可是,一想到引起这种讽刺性结果的找麻烦的梨子,这话我又说不出口。可是我还是忍受不了。我想,我不吃很多,可以一点一点吃,于是,我吃一个走一里地,再吃一个又走一里地。这时要有一块压缩饼干也好啊,我动起了卑鄙的心眼。有谁能给我一块,有谁能给我一块吗?不给我就抢,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走得歪歪倒倒的战友们。
我竟是这副模样,啊,出击的命令又像铁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
"献县县城里没有敌人。敌人正在逃跑。全力追击!"我又像梦游病人一样走了起来。什么也不想。饥饿、疲劳、梨子、压缩饼干,一切的一切全忘记了。我已经成了一台机器。
只有泥泞从我身边过去,只有军靴交替迈动。
这样,终于在天黑后到达了献县县城前面的一个村庄。
撂下瘫软的身体是在半夜十二点。
十月一日,早晨八点半,我们踏上了献县县城的石板路。
传说献县县城建有高六米、宽三米的混凝土城墙,可原来却是崩塌的上墙。了望楼被空投的炸弹炸坏了,城里站着脸露疲惫之色的哨兵。县政府所在地,起先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其实很不起眼。带着异样的感觉走在狭窄肮脏的街市上,一户人家冒出了烟,带有谷物烧焦的气味,这是敌人逃跑时放火烧的粮仓。我们穿过市区来到城外宿营。与昨天的急行军相比,今天只走了短短的一里地,很快就宿营了。一听说宿营,我们马上忘了疲劳,忘了睡意,跳起来拼命去找粮食。
首先是挖些山芋,接着是在村子里杀了头猪。我们像小孩一样开心地撵着猪四下跑,所有的苦全忘掉了。
昨天的雷阵雨今天全没有了,灿烂的阳光又返回大地。
没有一样东西让人兴奋,一切都显得和平与恬静。休息和粮食可以尽情享受,真是一切都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天。山芋、猪油炸鱼、烤肉和自制的酱菜等等,这些东西稀里糊涂地塞满了一大肚子。第二天,我们捧着鼓鼓的肚子起床,又是杀猪挖山芋,像乐天派似的歌唱自己的世界。
由于头发长得很长,我便去第六中队的理发摊理了发,又洗了个澡,已有很长时间没洗澡了,接着又舒舒服服地抽起了香烟。这时,命令下来了,让我们把帐篷、衣服等私人物品打好包,要尽量轻装,哎呀呀,谢天谢地,以后的行军能让我们负担减轻了。但是,轻装不是意味着强行军吗?……这种不安又随之而来。就像要证实这种不安似的,命令说:"认为自己身体坚持不住的人请提出申请。可以去看管行李。"
"原来轻装也不值得庆幸!"人们又不得不相互议论说。
但是,轻轻一提就上身的背包让我们一身轻松,脸上露出了开朗的微笑。这么轻的话,那小小的行军根本就不算回事了。
到了下午、我们的开朗突然消逝了,忧愁包围了我们,因为七天的口粮发了下来。背包装不下,袜子便成了米袋,里面装满粮食,像葫芦一样系在背包上。塞得满满的沉重背包像在嘲笑我们早晨过早的高兴似的,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
傍晚七点,突然下令出发。
"联队现在出发。离这儿一里地处有条河。河边有工兵用船送我们,他们在等着我们。如果在乘船前进的途中遭遇敌人的袭击,不管是有人负伤还是有人战死,绝对不允许出声。死伤者就扔在那里。这次前进需要绝对的安静。"
我们把严厉的训话藏在心里,在黑暗之中开始前进。寒冷刺骨的河风吹着。一切都进行得平稳秘密,过了晚十点,我们上了用单板建成的轻便船。
士兵们想着船上哪儿安全,这都是白费心思,因为这条船只有一张薄薄的板那么厚。尽管如此,有的人挤在中间,想以战友的身体作为自己的防护墙。"如果遇到敌人袭击,或死或伤……"的训话搅乱了人们的心。
船在黑暗的河里前进。只有船破浪前进的声音和马达声在河面上传开,又在静谧的黑暗中消失。我们吃完烤山芋,打起了瞌睡。
阳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和煦的河风轻抚着我们的脸,令人心情舒畅的早晨来临了。前进了一阵儿,右面的河堤上出现了敌人的骑兵,但马上被击退,他们有的跳进河里游走,有的径直逃遁而去,失去主人的军马也独自跑了。河很宽很大,因为敌人依旧在破堤,想以洪水来阻挡我们。洪水茫茫一片。
河上到处是载着汽车的木船。只要看看一两只船就知道,它们都在不顾炎热地前进。在河流迂回曲折之处有一艘木船,这艘船虽然隐蔽在芦苇丛中,但正因如此,它令人怀疑,遭到了炮击。船被我们准确无误的炮弹炸坏了。藏在船里的支那兵跳迸河里游了出去,终又不明就里地成了枪下鬼。
晚上十点左右,河岸上看见了一个村子,第一中队受命上岸扫荡。他们的收获是捉到了三个敌军,并立刻开枪击毙了。
这时,我们第一分队的船发生碰撞,船体受损,我们不得不换乘大快艇。我们在河上继续前进,又一个黎明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