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状态之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大胆一些。在这场合,虽然我杀过一个敌兵,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
过了几天,听说西原少尉曾这样对中队长说:"东(指东史郎。)怕那个敌人,没用刀刺他。我用青龙刀砍他,距离太远没砍着。终于让他带着防毒面具逃掉了。"
我背地里抗辩说:"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别刺。他竟然这样卑鄙地为自己辩解。"
少尉和我都是贼。
有人提醒说,敌人的夜袭一般在夜里九点和凌晨三点。
夜里九点的袭击已经结束了,还得等待凌晨三点的。我们拼命地挖战壕,在房屋厚厚的墙上开了枪眼,架好枪支严阵以待。
过了约一个小时,后方传来敌兵的嘈杂声。我们异常紧张起来,但敌人没那么照直过来。我们的神经为敌人即将再次进行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黑暗的寂静中包含着某些殊死的决心。漫长的静谧在持续,草虫开始鸣叫出今人可怜的声音,那是些没被军靴踩死的虫子。它们不懂民族间的杀戮,在唱着它们和平的歌,对于我们来说,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我们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放过任何一点声音。
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耳朵掌握着。
这时听到这样的低语声:
"我们的中队长放着我们这些部下的危险不管,自己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吧。这怎么可以呢?小队长出去了还没回来。大概两个人都很安全吧。"
果然,凌晨三点,不知在哪里的友军的机枪声突然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死一般的黑夜苏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争斗的世界。一犬吠百犬应,轻重机枪一个接一个地吼叫起来,好像某处的中队受到了敌人袭击。敌人没朝我们这边过来。
三十分钟后,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的黑暗中。但是,敌人夜袭,瘤犹未足。他们就像对夜袭很感兴趣似的,又像用许多棋子反复进攻被逼进角落的老将一样,约四点,敌人又来袭击了。
但是,他们闹闹哄哄的袭击没给我军带来任何伤亡,只不过是徒然消耗弹药。只是有一个士兵上厕所时,突然听到许多枪声,他跳进竖着刺刀枪的战壕里,被自己人的刺刀刺伤了大腿。但他在战况报告中说是交战中被敌人刺伤的。
拂晓,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来。
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舒了一口气。对,舒了一口气。我们从漫长的不能有丝毫松懈的紧张之中解放了。我们从狭小黑暗的盒子里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地方,饿狼一样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窘困的心情突然变得舒但而悠闲起来。我们从战壕中收拾起沾满被夜露浸湿的满是泥土的枪支,给枪擦上油,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又一次战斗。
早晨七点,出了一件怪事。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事态。狭窄的道路上一开始是一点点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水,后来越流越多,混浊起来了。我们判断不出是什么水,水从道路上往田里流,不,同时也往道路上流,满满一片,越流越大。我们望着越流越大的浊水,苦于不知怎么办是好。没有人下命令。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看着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给淹没了。我们选了个稍高的地方集合,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混浊的汪洋。水淹的面积越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不一会儿,我们大概就无法动弹了。我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反正是不该呆在这里。这里危险!
我们不能不为中队长的不负责任感到悲伤。这个不可信赖的中队长!
我们遭到了水攻。侦察队军官传达了敌人破堤的经过,接着说我们应该上大堤避难。我们立刻背起背包,每两人一组,相互搭着肩膀行动起来。水淹到膝盖处。在田边,我们的脚很难迈出,脚尖神经质般地探着落脚点,一点一点地移动。
到处都是可以放得下一头猪大小的坑穴,我们对此必须极度地警惕。挖的不是猪圈,而是猪坑。我们在浊水中艰难地行走着。这时,中队长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一种没有履行好责任的耻辱使他的身影显得很凄惨,神经质一样的小人脸更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的胆小鬼!卑鄙的东西!我们带着这种鄙视的心理从茫然呆立在那里的中队长面前走过去。他浑身上下都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严厉目光的责难。
他完全失去了我们的尊敬。
没有尊敬哪会有真正的统率力呢?
只依赖于权力的统率不是真正的统率。
大堤上集合了一个大队的人马。这个大堤相当宽阔。
敌人的子弹打了过来,我们在另一侧的斜坡挖起了战壕。
搭起帐篷,潜入洞穴里,我摸了摸还空着的肚子。从昨天早上起,一点东西还没进去呢。水壶也空了,一滴水也没有。
我努力过滤了一些泥水,但还是白费劲。遵照命令,我们开始了危险的摘梨子行动。敌人的子弹不断地从远处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里飞来。如果不能幸运地通过那里,我们就无法走到梨树跟前。
生命的粮食在死亡之地的对面。
各分队分别派出两名士兵,他们背起帐篷跳进了水里。
毫无意义地严禁采摘树上果实的中队长,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大队长这项摘梨命令的呢?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蔑视这个胆小又顽固的年轻的中队长。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摘梨队队员很勇敢,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树游去。我们有大米,只是没有时间来做饭。现在由于泥水和没有柴火的原因,我们无法把米做成饭。因泥水而不能做饭,这是因为我们尚未从思想上完全成为野战士兵。对火线上的士兵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没有毒都可以吃。必须改变对美和清洁的观念。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悦。
炮声在远处轰隆隆地响着。
雨开始下了起来,暮色出现了,低低地笼罩在河面上,笼罩在梨树枝上,笼罩在大堤的草丛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笔直地伸向远处。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轰隆隆的炮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了。
黑暗一降临,士兵们像田鼠似的从各处战壕里跳出来,开始方便起来。
黑夜使敌人的子弹变成了瞎子。
我们一边在狭窄的战壕中忍受着蚊子的袭击,一边膝对膝地挤在一起说着话。雨水从帐篷的缝隙中无声地滴落到我们的膝上。首先,我们不能不从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谈起。
位置的不明确使我们感到不安。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又是雨天的黑夜,还没有吃的,这种状况多少让我们觉得心中没底。谈父亲,谈母亲,谈兄弟,谈故乡的风土人情;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兄弟,想念故乡的山河;蚊子不断地来袭击:搅得我们睡不着。
不知是谁在帐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声爬过河堤流进了战壕里。这种时候的歌,不管是什么样的歌,都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哀愁!
炮声不停地继续响着。
河对面,争斗在雨中持续着,我们贪恋着仅有的一点点睡眠,突然,随着机枪声,河对岸响起了"万岁"的喊声……喊声击打着我们的耳膜。
"喂!起来,起来!那是胜利的呼声!"
祝福友军的胜利,我们每一个人都点上了一支香烟。
"为了他们的胜利,干一杯!"
各人高高地举起夹在手指间的一点星火,祝福他们的胜利。
哗哗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胜利的欢呼一结束,寂寞的沉默又来临了。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这汹涌的流水声。
迟起的太阳在雨中发出白色的光辉,我们短暂的人生中的一天过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天又来临了。昨天,两名士兵穿着裤衩被派往后方司令部联络,报告现状,所以,这会儿装甲艇来了。中午十一点,下达了前进命令,五名伤员用联络船送往后方,我们急忙背上背包整装待发。乘工兵的船渡过河堤断口处后,继续前进。敌人自前天以来在河堤上挖了战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简直是我们做不出来的。
我们在那种内地常见的树木茂盛的风景中,一面吃着梨子一面前进。正行军的时候,天又黑了下来。可以看见远处燃烧的火,在黑暗中走着的我们,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战况怎样,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在一个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开始宿营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所在的分队负责侦察,出发去搜查一个村庄。我们这些侦察人员到达村庄时,天已大亮了。
村民们拿着日本国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支那兵,有?没有?"
用生硬的支那话问了他们,但一点也没弄清楚。我向一个农民要了一支香烟。
秋风瑟瑟地吹过,吹得河堤上的柳树很可怜。看上去又有什么地方的河堤被破坏了,两边充满了混浊的河水。照我们的看法,处于这种状态的农田,今后恐怕两三年都会颗粒无收。
善良的农民大可怜了。
于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为善良的农民所憎恨。柳树阴下浮着两只木船,上面坐着难民,他们在向我们说着什么。前进了一阵儿,看见难民两男两女带着孩子坐在草丛中,正煮着黏黏糊糊的稀粥似的东西。
我们虽然空着肚子,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但脏兮兮的锅里的粥一点也勾不起我们的食欲。河堤上堆放着花生,我们就把带着青酸味的生花生撂进了嘴里,勉强填饱了肚子。
这些饥饿、疲劳、疾病等,一切都被"前进"的命令击得粉碎,必须咬紧牙关,奔赴战场!
杨柳的枝叶在秋风中悠然摇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澈的碧空!清纯的无边无际的深遂的苍天!无限辽阔的覆盖大地的天空!
我们一面从这个纯粹的世界上采摘能使血液充满活力的新鲜的食物,一面迈步前进。
我们又碰到了被破坏的河堤,停留了约三个小时,光着上身,头顶装备,渡过了有五十米宽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们到了河堤断口处,不一会儿又看见了一个河堤断口。多么执拗的断口!
就像敌人执拗地断开河堤一样,我们执拗地要割断他们的血管。他们给予我们的痛苦,他们要连本带息地予以偿还。
我们就这样到达了念祖桥镇。念祖桥也遭到了破坏,交通瘫痪,不得不等待工兵的抢修。工兵们光着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桥。
他们的神速就意味着胜利的神速。
我在阴凉地的石头上坐着,让沉重的身体获得休息。在这里,我得到了忘记疲劳、忘记饥饿的喜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横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强壮的肩膀精神抖擞地扛着用来架桥的木材。
出征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位亲爱的朋友。
他是个努力干活的人,为人诚实憨厚,有朝气。他是伍长。我拍着他宽阔的肩膀,我们相互望着对方精神的模样,抽着烟说了声"多保重",就告别了。
一会儿,架桥作业结束,继续前进。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队充斥在念祖桥镇荒凉的村子里。他们的目光都在眺望着遥远的东西,好似某种虚无缥缈的意志在催促着他们。他们已经机械化了。上司的命令就是他们的意志。命令使他们的血肉之躯做出各种行动。房屋里也一片狼藉。军马的硕大屁股在屋檐下排成一行,半个身体堵住了屋内。马粪和人粪不分地方地散落得到处都是,不断散发出恶臭,不小心就沾满一脚。车辆、马匹和部队混在一起,一路上发出乱糟糟的嘈杂声。
这是一个除了车辆声和脚步声之外没有人声的沉重的激流。
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会在什么地方碰到岩石,又会散乱开来,又去战斗。一切障碍大概都会被这支激流冲垮荡荆他们都是斗士。"
红红的太阳照着大地。我们的身体像滤水机一样不停地喷出汗水。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望着前面士兵的脚后跟默默地往前走。
"喂!支那的乌鸦也是黑的吗?"我看见几只乌鸦,说了一句。接着又默默地朝前走。只有这一句话是我可以带着感动之情说出的。
从沉重痛苦的队伍的激流中,不时地像渐渐沥沥的小雨一样流出一些话来,"还不休息吗"、"真热"、"真苦死了"、"坚持妆等等,可谓怨声载道,但又被坚固的军靴踏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