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幻新隆一直觉得影山茂夫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
尤其是在他表露出开心的情绪吃掉灵幻给他的两个章鱼烧的时候，灵幻再一次意识到了这孩子非常好养的事实。
Mob作为弟子真的特别省心。除灵能力极有可能是世界第一，时薪就算只有几百元也不会抱怨，性格乖巧听话，每次软绵绵的一句“我很忙不要总是忽然叫我”的抱怨，也对厚脸皮的社会人灵幻没有丝毫威胁。
除了要听小男孩的成长期烦恼并且给予身为过来人的宝贵建议之外，灵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付出的。和弟子在一起的时候，连请客的本该平分的章鱼小丸子他都能腆着脸多吃一颗，因为Mob根本不会对这种事情在意。
影山茂夫确实看起来也不甚在意。他还对灵幻笑了笑。
情绪淡薄的孩子一旦笑起来就有几分稀罕的可爱，即便五官平淡无奇，对天天看他的师父（的良心）也算是会心一击。
强行忽略了自己心底猛地涌上的心虚感，灵幻用力地将嘴里的章鱼烧咽下，心想这么好吃的小丸子我还能给Mob留两颗简直就是终极的师徒情谊了，其余的不能要求太多！
幸好，就像是要拯救他的尴尬一般，影山茂夫将盒子里的章鱼烧吃空之后，蓝发的侍应生就送来了两碗白雾袅袅的乌冬面。
“两份白咖喱乌冬，请慢用。”
在灵幻看起来也算是奇异人士的侍应生将滚烫的面碗放在他们面前，手指丝毫不抖，一张俊脸上笑得格外爽朗，好像哪里的总在码头上钓鱼的邻家大哥。
挥挥手挥散脑中冒出来的奇怪比喻，灵幻从筷筒里抽出筷子，低头看碗里的面，少见地愣了一下。
那是一碗非常符合“白咖喱乌冬”这个名字的面。
敞口的面碗里，质感浓稠如泥的雪白汤汁里若隐若现地泡着雪白的乌冬面，面条根根分明。形状漂亮的水波蛋横卧在微黄的面条上，上面撒着细碎的浅色芝士和细针状的墨绿色香料，旁边的面汤里还漂着一小团淡黄色的土豆泥。
相当雪白的一道料理。
就好像雪地一样，非常有冬天的氛围，有点让人舍不得下筷子。
灵幻沉默了几秒，拿起筷子，轻轻地压在水波蛋柔嫩的表面，划开应该是蛋黄的部分。
半熟的金黄色蛋液顿时诱人地流淌出来，将雪白的面汤添上一抹明丽的色彩。
挑起乌冬。比拉面粗不少的面条上挂着浓稠的汤汁，看起来十分可口。
灵幻将乌冬吸入口中。
在面条接触到舌面的一瞬间，灵幻蓦然瞪大了双眼。
难以形容的美味。看不出成分的雪白面汤里，包涵着数不清的复杂滋味，尝起来又像白雪一般纯净，牛奶一般浓厚，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首先舌尖尝到的，是蔬菜的甜味。高丽菜、萝卜的清甜和高汤的鲜美混合在一起，暖融融地流淌在舌面上，让人心里一热。再之后凸显出来的，是土豆泥特有的细腻又粗糙的颗粒感，和比普通咖喱更加清淡的咖喱味道。牙齿咬下，煮熟的面条的绵软和弹性让人心醉，好像连乌冬的深处也被汤汁所完完全全地浸润，一并带上了浓汤的温度从食道滑落到空空如也的胃袋，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慰藉。
这算是奶油高汤吧？好像有些奶油的甜味。
吃过不少类型的料理的二十八岁青年灵幻在回味方才的美味的同时琢磨了一会儿，将下一个目标定在了不太起眼的土豆泥小球上。
土豆的清香和绵软的口感在口腔中蔓延。
果然有奶油的甜味。
奶油温和甜美的风味在被面汤浸润完全的土豆泥中被体现得更加明显了。
真好吃啊。
灵幻三下两下吃掉了这一碗白咖喱乌冬。
老板的厨艺果然很了不起。他在心里想着，从前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吃过的餐馆都没有那么好看又实在的美味料理，要不是老板的价格定得那么低，肯定是能赚大钱的……
等等。
灵幻回想起之前来吃夜宵时的所见所闻，在内心世界双手比了个打叉。
收回前言。
就算定价很低也能赚大钱。他们这般普通的劳苦人民是永远也不会想象到真正的有钱人的任性程度的。
回想起一个多月之前的那个浑身雪白脸上还刺青的外国小年轻拍出数量可观的美金要求老板帮他做什么“棉花糖蛋糕”的场景，灵幻不禁抽了抽嘴角。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弟子。
影山茂夫还没有吃完。他吃饭一向有些慢吞吞的，不仅是因为他自身的性格，还因为他总是控制不住泄漏出来的超能力，会把勺子之类的餐具弄弯。
不过就算他状态好控制得住，尚未从国中毕业总在爸妈眼皮底下的小男孩的吃饭速度也不可能及得上在社会上混迹多年总是飞速进食节约时间的不自爱青年的。
灵幻在等待影山吃完的期间有些无聊，遂单手撑着脸，开始用余光隐蔽地打量起周围的顾客们。
灵幻表面上是接委托的灵能力者，但事实上撇开茂夫帮忙的部分，他的工作性质接近于自由咨询师。他在这样的行当里漂泊许久，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对于细节的洞察力也很强（除了实在是看不到的灵能相关的方面）。这也是他一个完全的无能力者能在灵能行当混那么久的原因。因为这份工作归根结底，除去关于超能力的部分，就是关乎人心，而灵幻在这方面有称得上天才的杰出天赋和敏锐触觉。
如今他就运用着这份天赋，在观察店内同样留到深夜的顾客们。
那位长发的外国男人，眉宇间弥漫着浓浓的疲惫，一看就是和自己一样的社畜。而且他身上的那股气质和教书匠的装扮，非要猜职业的话，很像是大学教授。对面那个小姑娘对他很是信赖的样子，这个年纪，看上去是他的弟子吧？大晚上的还陪老师熬夜准备课件，甚至会为他去柜台添咖啡，真细心。哎呀，这样的关系感觉有些像自己和Mob呢……一对关系很好、互相信赖的师徒。
想到自己和茂夫的关系，灵幻又将注意力转回对面的弟子身上，发现他可能还要慢慢吃上五分钟左右后，才放心地去看其他的顾客。
至于旁边那桌的两个年轻男人，灵幻就有些摸不准了。
他们一个赤发张扬、穿着像是地下乐队主唱或者常年游荡在街头的无业人士，一个却鬓发整齐严谨冷淡、散发着与身居高位的官员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怎么看都搭不上边的完全相反的两个类型的男人，除了年纪和身高差不多之外好像就没有什么相同之处，实在是让人把握不住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灵幻斜睨着他们一杯一杯喝酒，偶尔出声聊天，气氛融洽中透着几分剑拔弩张，心里感到有些微妙，觉得不像朋友也不像敌人，心想可能是偶遇的看不顺眼的合作伙伴一起来喝两杯？一定要类比的话，和灵幻以前待过的公司相互针对的两个部门的主管在一起应酬喝酒的感觉十分相似。
嗯……这两个还是算了吧。
灵幻在被他们发现之前果断地转移了视线，去到同样是林立着酒瓶的另一桌上。
……更加诡异了，这一桌的氛围。
这算是什么，损友？
棕黑色卷发卡其风衣的青年正笑眯眯地拿着一瓶红酒倒进对面的橘发小个子的高脚杯。一身昂贵黑西装的橘发青年看起来已经醉了，红着脸嘴里含含糊糊地在骂什么“青花鱼”之类的胡话，而那棕黑发青年笑嘻嘻地“嗯嗯嗯”点头应着，趁橘发青年趴到桌上神志不清的时候，单手将藏在身后的醋瓶打开，倒到了酒友的玻璃杯里。
灵幻的嘴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飞快移开视线假装自己根本没有目击到这个犯罪现场。
啊，那边有个和Mob差不多年纪的棕发小鬼。这个时间怎么还在外面，还没有和监护人一起。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大晚上的在回家路上不会被打劫吧，千万不要试图走小巷啊少年。
……嗯？
他对面的那个是？
灵幻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了过去，甚至忘记遮掩视线。
那个帽檐上爬着一只绿色蜥蜴玩具的，是个小孩？这根本都不能算是幼儿，只能说和婴儿差不多高度啊！居然能站起来还在说话还在喝咖啡啊？气势超强，棕发少年被他的话大幅度地牵引着情绪，时而可怜兮兮时而抓狂，灵幻甚至还幻视出来那个小婴儿背后张牙舞爪的黑气……这是哪门子的信赖关系啊，竟然是那个小孩占据主导位？
灵幻感觉自己的世界观粉碎了。他瞪着眼睛在心里疾呼。
Mob！快来看看那个啊，不会是修炼多年所以能化成实体的恶灵吧——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了灵幻的目光，抬了抬帽檐，用漆黑无光的圆瞳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
灵幻顿时感到浑身一冷，像是被无形的山岳压住无法动弹，所幸弟子的呼唤及时将他解放了出来。
“师父。”影山茂夫放下面碗和筷子，用同样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说道，“我吃好了。我们回去吧。”
“嗯，好。”灵幻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子，伸手捞起搭在椅子边的西装外套，顺手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影山，“那就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出店门，灵幻被夜风一吹全身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压迫感，不会真的是恶灵吧？
灵幻抖了一下，套上西装外套，这才感觉舒服了一点。
可是Mob没有什么反应……
走在他身边的黑发少年察觉到灵幻投来的视线，有些茫然地回视他，无辜地问道：
“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
真的没有反应。那就算了吧。
灵幻心想自己之后再遇到那两个人绝对不会去看了，邪门的东西还是少看为妙，不然说不定会沾上什么诅咒。虽然有Mob除灵，但我年纪也不小了，可受不住惊吓了。
“Mob，下周六有个在郊外的委托……”
路灯昏黄的灯光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