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午后,格鲁伯先生家宽敞的琴房内传出《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Op.6》第二遍练习声。
琴房在底楼,落地窗外临着幽静的花园,一只鸽子乖乖立在洁白的铃兰花下,听完了白绒演奏的曲子。
留着红胡子的中年教授背靠玻璃窗,按惯例指点完,嘱咐道:“尽量在暑期就准备好——最迟九月前,你要把这份曲目全部练熟,这样,秋季的PG国际大赛……”
格鲁伯,这位奥地利籍的小提琴家,是白绒父亲托许多关系才结交到的大师,目前长居巴黎任课。他与白绒约定的教学时间是每周末下午,时长两小时。现在已过下课时间,习惯“拖堂”的格鲁伯先生还毫无察觉,不管白绒在一旁怎样咳嗽、清嗓子,他都照常讲话。
白绒垂下双臂,将琴放在一边,小声嘀咕道:“我从没说我要参赛。”
格鲁伯先生差点跳起来。
窗外的鸽子吓飞了。
“你不想参加这场比赛?”
这在教授听来,就跟“你要终身放弃小提琴事业了”似的。
“你怎么了,莉莉安?最近你遭遇了什么挫折?假如你有心事,尽管找我倾诉。”格鲁伯先生走近,开始手脚并用地夸张比划,“我在你的琴音里听见了小提琴所能发挥出的最细腻的音色,难道,你要浪费这把漂亮的琴,让它蒙上陈旧的松香屑吗?”
白绒坐下来,吞吞吐吐道:“抱歉,我最近病情反复,身体状况不好,而且,以我的情况从去年起背谱越来越困难,总是视奏,这怎么能……”
“所以,莉莉安,你更应该调理好身体,加倍用心去提早准备。你是否明确知道,这个金奖会给你带来多少资源?你将不再需要我去为你争取那些……”格鲁伯先生调动情绪的能力很强,总能轻易唤起白绒那点“良心”,令她想起,从小到大家中为她的音乐之路投注了多少金钱与精力——重点是精力。
长期以来,家中每个人都围着她转……她就是烂到泥沼里,也不敢带着小提琴堕落。
再说,格鲁伯先生掌握着她没有告诉家里人的秘密,她不得不在这位教授面前听话一点。
“好的,格鲁伯先生,比赛的事,我会再慎重考虑。”她回答。
教授叹气,摇摇头,转身去书架前找乐谱了。
白绒飞速瞥一眼墙上的时间。超时五分钟了。
看来这位先生又要热情地延长半小时课程。她不想正面提醒这位教授,便准备逃课。但,这堂课上只有她一个学生。
也就是说,作为唯一的学生……
一逃就会被发现。
当白绒背着包包、踮着脚、弯着腰缓步走到门后,一边轻轻打开琴房门,一边提起小提琴盒时,正在书架前翻乐谱的格鲁伯先生骤然回头——
“你要走了,莉莉安?”
白绒缓缓转过脸去,笑笑,用眼神示意对方看挂钟,“……抱歉,先生,我今天有一场商业演出。”
“什么演出?”
“杜兰太太家的婚礼。”
“噢,我认识那个家族。”格鲁伯先生走过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会同意你早退的。杜兰一家在艺术界颇有地位,你应该多去结交这类人。”
白绒僵硬笑笑。
不是早退,是正常下课啊。
格鲁伯先生又叹气,“记住,我跟你那位在中国时的小提琴老师不一样。你的技巧已达到较高水准,我对你的要求不是刻苦,而是找到自己的风格,并让你的琴音多一些音乐性,你目前乐句处理还不够好。莉莉安,请多花时间回想我的建议。你走吧。”
——好耶,下课啦!
白绒立即将琴盒甩到背上,又察觉,这样的动作显得过快,于是硬生生地放缓了脚步,瞥格鲁伯先生一眼。
对方嗤一声。
她放心地走了。
哎,比起这位教授,白绒还是更喜欢学校作曲系里的杜蒙教授,每次一到下课时间,那位女士总是比所有学生都更快收拾好包包,踩着高跟鞋蹦蹦跳跳奔出教室并喊道:“下课啦下课啦终于下课啦——”
黎卉的车已等在路边,直接带白绒回公寓换装准备。
由于天气依旧冷,那农场婚礼虽在室内举行,白绒换上金色长裙礼服后,还得找出围巾、帽子、长款羊绒大衣。
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黎卉则站在她身后匆匆帮她盘头发。
她盯着镜子里站在身后的女孩,面无表情道:“怪不得你积极推荐人家乐团约我合作演出,原来,是怕今天跟前男友在婚礼上单独碰面尴尬,想拉个人陪着呢。”
黎卉僵硬地笑笑,“我也不想啊!上次虽然避开奥托了,但杜兰太太是我和他共同的熟人,这场婚礼我不能不去。哎……再说,我也是为你好,遭偷窃后钱包损失严重,有演出就多接一点嘛,不挣白不挣,怎么说也是跟小有名气的乐团合作。”
“你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
“你在怪我吗?”发型刚编到一半,黎卉停下了,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并伸手到她面前晃一晃,“你忘了,我曾经在你发烧时为你煮粥,手上还被烫出伤疤?”
白绒刷睫毛的手一抖,缓缓回头,“那不是你的胎记?你以为,我记性差到这种地步?”
黎卉咳了咳,转移话题:“绒绒,你的皮肤真好。我真羡慕你这种不熬夜的人,发量多过窗外墙上的绿藤……”
“你很夸张。”
的确如此,白绒的头发乌黑、蓬松而柔顺,因经常戴帽子而没有留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两侧更显得发量多了。
镜子里的人,眉眼轮廓松弛,但不失精致,流畅脸型使她笑起来更添一丝文雅。只是,长着这样一张甜美文静的脸,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我跟格鲁伯先生说,不想参加这一届PG国际小提琴大赛了。”
黎卉编头发的动作又停下了,“可怜的格鲁伯大师,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个学生?难道,他从没想过写信给你父母告状吗?”
白绒瞪她一眼,得意道:“你知道,格鲁伯先生心很软,他了解我的病,高强度的练习会影响我的睡眠,白天更容易犯发作性睡病。这是事实。”
黎卉最清楚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掺假,“别找借口偷懒了。拜托,勤劳刻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闲逸淡泊还是中华民族的特有境界呢!”
黎卉摇摇头,习惯性劝道:“去参赛吧,白绒,你很快就会是有名气的独奏家,那场事故根本无法影响你的人生。”
白绒不紧不慢地给下唇涂口红,轻抿一下,嘟囔道:“说得好像参赛就能拿金奖。在重要关头出现失误是我的本事。大家普遍都是这样平庸的人,没有万无一失的能力,手指长满了茧也比不过天才。”
“哦,你还平庸?扮猪吃老虎哦,真是虚伪。对,平庸的你就这样进入了世界名校。”
“……”
桌上,相框里的凡尔赛宫游客照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错过这个比赛太可惜了。你对你的人生,就没有美好的期待吗?”
“毫无期待。”
白绒涂完口红,撑着下巴,望住镜子发呆,“我只想游手好闲。人,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一事无成的,走的时候也应该是。在这期间,漫长的一生,更应该是无所事事的。”
黎卉最终只憋出一句:“你真是一个没出息的天才少女。”
“谢谢你夸我没出息。”
白绒起身,披上外衣,伸开双手转了一圈,“啊!对我来说,如果世上只有一种幸福的可能,那就是周末;如果世上只有一种确定的幸福,那就是不用练琴的周末。”
黎卉摇头,学她的句式和语气道:“啊!如果世人知道一位天才小提琴少女的真实形象是这样,大概会很失望。”
下午天气不错,乡村清新如油画的郊野在斜阳下染着淡淡金色。
拥挤热闹的婚礼现场,白绒远远看着遮脸在人群中躲躲藏藏的黎卉,感到无话可说:“……”
来都来了,还能怎么避前男友呢,倒不如大方坦荡点。白绒说。
你没谈过恋爱。黎卉说。
巨大而高阔的玻璃屋内,嘉宾到齐,神父开始庄严而又啰嗦地讲话,宾客们在红毯外低声交谈。
由于新娘古典音乐素养较高,对乐团的演奏曲目提早有特别商量过,白绒终于可避免《MARIAGE D'AMOUR》一类令耳朵起茧的通俗乐曲。
新郎出现后,第一首曲目是舒曼的《梦幻曲》。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高档有格调的森林系婚礼现场、知名乐团的表演、杜兰家族的名气、衣着华丽的绅士淑女……这些,无疑都在给这场婚礼镀金。
至于小提琴独奏手的琴音,是那样独特而突出,可以说,那就像月光从琴弦上随着松香屑簌簌抖散落下,但它更像是有温度的烛光,或蜡烛在融化后缓缓流淌出来的温柔烛泪。
截止到此时,温馨浪漫,跟任何一场婚礼并没什么两样。
白绒一边拉琴,一边暗暗羡慕打击乐的乐手。看,他们竟可以在演出中途休止那么久,弦乐却要从头拉到尾。木管组的乐手也是如此,那些人甚至可以在演奏完他们的部分后下台喝杯香槟、吃点马卡龙,再慢悠悠走回来,谁会发现他们不见了呢?
白绒是这么假设的。当然,没有人会那样做。
第二首维瓦尔第的《四季·冬》小提琴协奏曲演奏到后面,独奏小提琴在指挥的指示下进来,别的乐器声迅速而整齐地脱离了,变成白绒的solo时——
那是一段华彩。
新娘即将出场,出场前最吊人胃口的此刻,由白绒演奏这段华彩。
也就是说,除了她,乐团所有人都停下来了,只剩这一把小提琴炫技。
要等到她演奏完,新娘才会出来。此时,婚礼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滞在这位独奏者的身上,如果有需要屏住呼吸的一刻,毫无疑问是此刻。
此前,已有一部分人知道她是谁,窃窃讨论起来,“噢,这位是1979年MNH国际大赛少年组的银奖获得者……”人们对这位年轻有天赋的小提琴手暗暗赞叹不已,认为她简直是刻苦、精进、勤奋的好榜样。
但是,此时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白绒想,昨天在音乐厅排练还好好的,今天上课一切如常,昨晚她休息也睡够了十二小时,哪里都没毛病,可她偏偏就是在这solo部分……
惊天动地的弦乐只持续两秒,忽然琴音极弱,且抖弓了。
人们再看演奏者,当指挥将指挥棒指向高处时,女孩的脸,却贴着琴马和面板慢慢下垂,上半身逐渐倾斜。
她像要一头栽到地上去,偏偏又保持一定的平衡度,画面定格,始终没发生那最震撼人的倒地一幕。
神态安详惬意,仿佛一瞬间进入酣甜梦乡。
杜兰一家全愣住了。
这份尴尬,等白绒醒来后会意识到,远超排练迟到时每个乐手投来的死亡凝视一百倍。
此时,嘉宾人群中,正弓着身子悄悄穿梭的黎卉被这动静给惊到,走路忘看路,一不小心撞到一人的胸膛。
她抬头,见浅金色头发男孩正冷笑着俯看她。
奥托身后,还有一位来迟的宾客,刚从大门步入礼堂,顺手将大衣递给门口侍应生。
纳瓦尔穿一身高定黑色西服,高挺修长的身形很惹眼,但此时无人注意到他。他轻声同主人家的招待者打了招呼,接过侍者递来的一杯香槟,抬眸——
正好瞧见台上精彩一幕。
穿着金色鱼尾礼裙的女孩,抱着红棕色小提琴,坐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汇聚处酣眠。
作者有话要说:纳瓦尔皱眉:她为什么永远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