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垣轻咳几声,终于勉强唤回那几位姑娘家的注意力。
他和陆彦走上前,先是行礼,而后看向秦少洲道:“以往只听说秦公子喜好风月,我一直认为你品性尚可,不想今日却是开了眼。我和陆公子真真切切地瞧着,你明明是自己助跑跳起来,然后,噗通!坠入水中,怎么就成了温大姑娘的不是?人家好意上前提醒还提醒错了?
“如今这世道啊,真是好人难做,唉。”
沈垣说得十分形象,提到秦少洲助跑起跃时,手指还划出他的动作,说到最后不住的摇头,仿佛对这世道,对秦少洲这种人失望至极。
情势瞬间转变。
如果刚才此事还有争辩的余地,那么沈垣这一番话,便是将秦少洲落水反诬人一事彻底坐实。
你可以说沈垣因为妹妹的关系有意维护温然,但陆彦与温然毫无交情,他对沈垣刚刚那一番话可是丝毫没有反驳,此时看向秦少洲的目光还有些寒凉。
秦思淼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大哥,正在考虑要不要来个圆场。
温然垂眸,她声音略低地道:“我来这云济寺本就是为祈福,也不知为何这么巧,能在这里遇到秦公子,遇上也便遇上了,谁知闹成今天这副情形,幸亏有沈公子在一旁作证。既然已经解释清楚,秦表妹还是赶紧带着秦公子去换身衣裳吧,我这边不碍事的。”
多么宽容得体的一番话,受了委屈也不求旁人的道歉,这对兄妹真是好生冤枉人家姑娘!
质疑和看好戏的目光渐渐变成同情和理解——是啊,哪来那么巧,温大姑娘前脚来了云济寺,秦少洲后脚在这里偶遇,怕不是上赶着吧?
当真是无耻!
心思再玲珑些的,想得更深些,有人一时看秦思淼的目光都变差起来,谁也不是傻子,这是打着赏花的名义利用她们呢?
“沈垣,你别信口开河,明明是……”秦少洲不甘心地还想辩驳。
沈垣上前几步,伸手按在秦少洲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还是什么?秦公子还是赶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别到时候患了风寒还要怪人家姑娘提醒得不及时。”
旁人看不出,秦少洲却能感觉到肩膀上的力道有多重。
他用尽力气甩开沈垣的手,沈垣拍了拍手,像是刚刚碰了什么脏物似的。
秦少洲压着气,他让两个小厮拦在身前,免得沈垣继续动手动脚,接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面带得意道:“然表妹,你看看这是什么?”
温然朝前看去,她看清秦少洲手中是何物之后,面色一凝,她往腰间一摸,却是什么都没摸到,垂眸看去只见腰间空空荡荡,一直随身戴着的梨花玉佩不知何时遗落。
秦少洲手中握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这些年一直放在身边的梨花玉佩。
玉佩怎么会到他手上?
难道是他刚刚落水时从她腰间拽走的?
不对,系着玉佩的丝线很是牢固,若是秦少洲真的将玉佩拽下去,她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丝线轻易不会断,半路掉落的可能并不大,除非……
温然目光一移,温明妍还站在秦思淼的身侧。
温明妍的目光本是放在陆彦身上,秦少洲拿出玉佩后,她才猛然回神,接着对上温然看过来的视线,她心下一虚,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温然心中有了猜测,不过这种场合不宜说出来,只能咬定是秦少洲捡到她的玉佩。
不待她开口,那边秦少洲已迫不及待地道:“然表妹应当识得这块玉佩,这么多年你一直贴身戴着,刚刚你将玉佩送于我一表情意,我几番推辞不得,你还硬塞进我怀中。沈公子和陆公子来得迟,自然没瞧见那副场景。玉佩上面丝线未断,也证明并非我强取得来。女子私下送男子玉佩,这是什么意思,不用我明说了吧?”
秦少洲自觉他的话有理有据,他不再争为何落水一事,而抢在沈垣之前编造玉佩来源。
他一说完,四下安静无声。
温明妍站在原地,她攥紧手中的帕子,垂着头不说话。
不远处,一直仿若置身事外的陆彦,将目光投向秦少洲手中的那块玉佩,他双眸幽色愈深。
温然正要开口解释,忽见陆彦迈步朝前,往秦少洲的方向而去。
他本就是容易引起旁人关注,众人见他朝秦少洲走去,也觉奇怪。
陆彦走至秦少洲身前,他看着体弱,秦少洲便没有对他生出警惕之心,只觉这人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寒凉和冷峻,竟让他没来由生出几分惧怕。
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有何好怕?
秦少洲推开小厮,壮着胆子道:“你做什么?”
陆彦不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少洲,接着一伸手快狠准地捏住秦少洲的右手腕,他看似没用什么力气,秦少洲却痛呼出声:“你做什么,放、放开!”
两个小厮上前要拉开他,沈垣往前一站,像尊煞神似的拦住他们。
秦思淼有些急了:“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我大哥身上还有伤……”
不待她说完,秦少洲已疼得松开手指,那块梨花青白玉佩倏然从他手中掉落。
温然心中一紧,她往前一迈,却见陆彦左手一伸,玉佩瞬间垂落在他掌心的手帕之上,他隔着帕子将玉佩握进手中。
温然一怔,他……竟是为她取回玉佩吗?
众人也没料想到陆彦此举是为温然取回玉佩,他并未多费一言一语,只在握住玉佩后,声音冷肃地道:“秦公子,擅取他人之物,加之口不择言诬陷女子名誉,依邺朝律法,杖责五十大板,受一番牢狱之苦都是轻的。”
论及朝廷律法,此事的性质就变了。
“陆彦,你多管什么闲事!”秦少洲还不服气,想要出手教训陆彦夺回玉佩,然而沈垣在场,谁也动不得这位陆公子。
陆彦再未废话,他握着玉佩转身朝温然走去。
温然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他摊开掌心,与她隔着合适的距离,将玉佩递到她跟前。
“温姑娘,请。”
他声音温和有礼,与刚刚对秦少洲说话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然浅褐色的眸中带上困惑,她实在没想到,陆彦与她仅有两面之缘,竟会帮她取回玉佩。
那一番话,也证明他根本不信秦少洲什么私送玉佩的鬼话。
先前的几分尴尬在此刻悉数消弭,温然对这位陆公子生出几分好感来。
她伸手从陆彦掌心取回玉佩,隔着帕子,她甚至不需触碰到陆彦的手,只是玉佩先前被秦少洲拿着,上面染了水渍,陆彦刚才那么一握,水渍浸染在帕子上,洁白的素帕上有几处鲜明的水痕。
温然收回玉佩,颔首行礼谢道:“多谢陆公子相帮。”她浅笑恬然,眼中笑意真切。
陆彦瞧着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眸中寒意渐散:“路见不平,理当相帮。”他说完,又重新走回原先站着的地方,恢复成刚才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沈垣挑了挑眉,但当下主要还是盯着秦少洲,防止他再生事。
温然拿回玉佩,她确信玉佩没有损坏之后,还是打算解释一番,免得有人多想。
正在此时,温明怡从后方走出,她一直陪同在那几位姑娘身边,没有什么存在感。
现下径直走到温然身边,看着那方玉佩,声音略带喜意地笑道:“玉佩总算找回来了,如此我也可心安了。都怪我,非要研究这玉佩上的绳结是如何编织的,结果粗心把玉佩弄丢了。大姐姐没有怪我,我却看得出来,大姐姐很是伤心,好在如今找回来了。”
温明怡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玉佩为何会丢,秦少洲的话便不成立了。
两次说谎,次次奔着毁人家姑娘的名声,在场的人再怎么收敛情绪,当下也忍不住露出厌恶的表情。
“秦家还真是好教养,一个个的心思都是九转玲珑。”有人不阴不阳地道。
“是啊,平日倒是看不出来,原来秦姑娘也这么会‘下棋’。”此话暗示秦思淼把她们当棋子。
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字字朝着秦家兄妹的心窝子里扎,
秦思淼脸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她示意两个小厮扶着秦少洲,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温明妍犹豫着,还是没有追上去。
随着秦思淼而来的几位姑娘家,意识到刚刚或多或少有冤枉温然的心思,上前关怀几句,顺便再骂一骂秦家兄妹,也算表明她们并不知情,更是并非有意来看这场热闹。
温然与她们来往几句,等到送走这几位姑娘,回头一看,陆彦和沈垣还站在不远处。
也是奇怪得很,她这么一回首,如同先前几次一般,再次和陆彦对视。
那双幽深的黑眸静默地看着她,不知隐藏着什么。
温然握紧手中的玉佩,她对着陆彦和沈垣微微颔首,再次行了谢礼,然后转身与温明怡一道回去。
沈垣在陆彦身旁故意咳了一声,调侃道:“你今日实是叫我大吃一惊,往日里你可不会这么路见不平。”
哪怕真要相帮,他陆彦也一向是以理服人,像今日一般直接动手甚是少见,不,是根本就没有过。
话说,他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位温大姑娘动手教训人,他们过来时,正好撞见温然利落一脚把秦少洲踹进溪中,真是一点犹豫也没有。
看着秦少洲那站不稳的样子,怕是这一脚重得很,不过也该他吃些苦头。
“陆彦,你说,你和温大姑娘先前是不是见过?还是说你对人家一见钟……”
沈垣还没说完,陆彦抬眸看了他一眼,眸中警告之意明显。
“慎言。”
此话已涉姑娘家的清誉,沈垣也意识到不太好,止了话头,想到刚刚的事,又觉气愤:“此事虽已平息,秦少洲却是一点教训都没得到,还真不想这么便宜了他。”
毕竟事关温姑娘清誉,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只是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叫人堵得慌。
陆彦眸色冰凉,他将那方染湿的手帕整齐叠放入怀中,不咸不淡道:“不会。”
只踢一脚也太过便宜他了。
而且今日之事怕不止秦家兄妹两人有问题,那玉佩缘何到了秦少洲手中?
这温家,到底是如何待阿然的?
回厢房的路上,温然一言不发。
直到快要进院子时,温明怡终于忍不住开口,她歉疚道:“大姐姐,其实今日上午我在寺中见到了秦表兄,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若是我之前有提醒大姐姐,或许便不会有刚刚那一番事了。”
温然脚步一顿,她看向温明怡:“你们上午遇到了秦公子?”
“对,对的。”温明怡有些胆小,加上温然此刻面色冷凝,她吓得有些结巴。
“二妹妹有和秦公子说话吗?”
“有的。二姐姐一开始似乎不想理秦表兄,但后来还是和秦表兄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似乎还起了争执,只是我离得远,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温明怡说着还小心看了一眼温然的脸色。
说起来她这个大姐姐平日虽然和善,但若真生起气来,还是挺叫人害怕的。
温然缓和面色:“今日多谢三妹妹出言相帮,只是如今在寺中没有什么谢礼,等到回府我再补上。”
温明怡赶紧摆手:“不用了,我们都是姐妹,我自然是向着大姐姐的,况且秦表兄今日确实太过分了。”
她反应慢,不能及时帮大姐姐解释,要不是陆公子相帮,她也没有时间想到那个借口。
“好,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歇一歇了。”温然语气柔和。
温明怡点了点头,转身回自己屋子。
待到她进屋,温然才转身问苏合:“你刚刚想说什么?”
苏合道:“今日姑娘小憩时,二姑娘身边的青黛来过一次,说是先前收拾得匆忙,二姑娘放耳饰的一个盒子寻不见了,来看看有没有放混在我们屋。当时我也没多心,便让她进来了,也许就是在那时候青黛取走了姑娘的玉佩。”
当然,这都是猜测,她们并没有证据。
但温明妍今日明显相帮秦家兄妹,还有那心虚的表现……
温然深呼一口气,她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她站在院门前沉默许久,最后朝着秦氏所住的屋子走去。
温然来时,秦氏正在抄经。
这不是温府,不会事事传到秦氏耳中,秦氏此时尚且不知梨花溪畔发生的事。
待到温然一五一十将秦少洲所做之事道出,秦氏面色难看起来——她知道她这个侄子混账,但没想到他竟无耻到这种程度。
温然没有隐瞒一丝一毫,秦少洲如何拦她,如何想要推她入水,还有温明妍和秦思淼恰好带着人赶过来,之后秦少洲又是如何栽赃毁她清誉……一桩桩一件件,还包括温明妍之前和秦少洲见过面,青黛进过她的屋子,她玉佩在这之后丢失……
秦氏一开始以为温然寻她,是要她向秦家讨个公道,听到最后方明白她的意思。
“你觉得此事与阿妍有关?”
温然垂眸,她知道她在赌,但这件事不似从前的小事,她不能无所谓地忍下去。
温然起身恭谨道:“女儿一直记得母亲说过的话,不管在家中如何,到了外面我们都是温家的姑娘,是一家人,名声脸面系一体,分割不开。若是今日我的名声真的被毁了,那二妹妹和三妹妹以后又当如何自处?还有几个弟弟,他们尚未成家立业,便要受我牵连吗?”
秦氏不仅有温明妍这一个女儿,她还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温家的名声不能断送在这里。
“母亲,我自问没有对不住二妹妹的地方,平日也是能让则让,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忍,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若我今日忍了,将来秦家兄妹再撺掇着二妹妹做出什么事情来,旁人会帮她遮掩吗?”
“还请母亲为我做主一次,若此事真与二妹妹无关,我定亲自去向二妹妹道歉,求得她的原谅。”
温然已经将姿态放得极低,且她所言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
秦氏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只是涉及她的女儿,她总想偏私一些,且她先前一直觉得温明妍还小,女儿家偶尔任性骄纵些也是可以的。她也一直以为温明妍行事有分寸,但今日这事已超出她的底线。
温明妍将来也是要嫁人的,若是她行事一直这么不知分寸,婆家的人会如此容忍吗?亦或是她再闯出什么祸事来,到时候再来管教还来得及吗?
秦氏起身,她伸手扶了扶温然,柔声道:“你受委屈了,此事母亲会给你一个公道,绝不会糊弄过去。”
秦氏既这般说,就一定会这么做。
温然心下一松,她再行一礼:“女儿多谢母亲体恤。”
温明妍一直没回厢房,秦氏直接派人出去寻她,最后把躲在后山赏花的温明妍寻了回来。
温明妍一进屋就感觉气氛不对,秦氏面色冷肃,屋中的丫鬟也大气不敢出,安静得让人心慌。
当秦氏把所有丫鬟挥退,只留下曹嬷嬷在身边时,温明妍就意识到出事了。
她在后山躲着的时候,不住地想到温然看向她的最后一眼,那种寒凉和透彻让她喘不过气来。
可是温然她怎么敢告到母亲面前?她不是一向忍着吗?
秦氏了解自己女儿,看她一副心虚又害怕的模样,便知此事定与她有关。
“跪下。”秦氏冷声道。
温明妍一惊:“为什么要我跪!是不是温然与娘亲说了什么,娘亲莫要信她,她一向针对女儿……”
“我叫你跪下!”秦氏终于恼了。
温明妍难得见母亲对她发怒的样子,但依旧挺着不肯认:“娘亲,你别信她,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秦氏见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更觉温然说得对——她将这个女儿宠得太过了,以至于让她连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分不清楚。
“还在狡辩!你觉得你今日之事做得很高明吗?你将嫡姐的贴身玉佩偷拿给你表兄,配合你表兄去毁你嫡姐的名声,如今还不知悔改,我这些年便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