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吾妻瑶瑶

一路上,洋洋洒洒的雨丝落在黎辰脸上,秋雨冰冷,却扑不灭他那颗怀揣着思念的炽热之心。

承恩殿前守夜的瑛娘见黎辰冒雨而来,撑伞迎了过去。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夜里凉,奴婢这就吩咐人煮姜……”

“不必,”黎辰摆手,“我此行,就是来看看太子妃。”

两人行至廊道下。

潇潇雨夜,华服渗进些凉意,黎辰特意在殿外站了许久,待到身上寒意消散不少,才踏进殿。

黎辰步子很轻,缓缓走进内室,来到塌前。

他伸手拨开帷帐一角,看到榻上小人的睡姿,微微皱了皱眉。

裴珠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身上的锦被只有一角是盖在肚子上的。

黎辰侧身坐在榻沿,替她重新盖好被子。

“唔……”感知到身上忽一重的裴珠不耐烦地转过身,嘴里还喃喃着什么。

“阿娘阿耶,瑶瑶不想再写了,手好痛哦……”

之前黎辰从未发现她还有睡觉说梦话的习惯,如今见到了,觉得甚是好笑。

不用猜就知道,她这是不想读书,又在偷奸耍滑想点子逃出去玩。

“瑶瑶,”黎辰眉眼柔和,“你的阿娘阿耶与兄长们都这么唤你吗?”

睡梦中的裴珠听到“瑶瑶”二字,拧着眉说:“阿娘阿耶,你们太不讲义气了,什么时候接我回去啊?”

黎辰以为她这是醒了,立马端正姿态,回道:“胆子够大的,嫁给了我还想着逃跑,裴珠,你信不信,不论你去哪儿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裴珠没理会他,翻了个身面朝墙,沉沉睡去。

见过和醉鬼计较的,如今他这算是和睡鬼计较上了?黎辰无奈地摇摇头,裴珠也是个奇人,睡觉说话两不误。

看不见裴珠的脸,黎辰莫名心里烦躁,正要将她拽过来,但想到她前些时日手受了伤,方才嘴里还喊着手疼,没准儿是真的伤还没好。

黎辰小心翼翼拿来裴珠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

她的手洁白细腻,软如无骨,握拳躺在他手中,宛如只雪白的团子。

黎辰轻轻掰开她的手看,见上面的伤已然好了大半,才松了口气。

他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就这么在旁边守了一夜。

翌日清晨,裴珠睁开眼,照例张开双臂伸懒腰,却不想“啪”的一声,她的手掌打在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

裴珠转头,正巧对上黎辰那双漆黑的眸子。

“啊!”裴珠吓得握紧身上的被子,连连往里撤。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的黎辰捂着被扇红的半边脸,笑着道:“太子妃真是好手劲儿。”

平复好心绪后,裴珠才反应过来,黎辰这是半夜偷偷来到她榻前。

“黎辰,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不睡觉来偷窥我。”素来有起床气的裴珠吼道。

“明明是你自己睡觉太死,没发现我,再说了,我是太子,你身为太子妃却不起来迎接,该罚。”黎辰一字一句道出。

裴珠剜了他一眼,不准备再和他斗嘴,黎辰这人厚颜无耻,脸皮坚如城墙,昨天才……

罢了,左右她从他嘴里落不到一点儿好。

见裴珠不再理会自己,黎辰清了清嗓子,道:“裴珠,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还有夜里说梦话的习惯。”

裴珠先前从阿妙口中知晓自己这个毛病,没放在心上,如今被黎辰发现,有些心虚道:“你……你都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听到你在梦里说,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己不该天天惹他生气,以后定要好好对他。”

裴珠没听完就知道黎辰是在说瞎话,不想再同他讲,起身时却听黎辰不经意来了句“瑶瑶”。

她脸色一变,满含幽怨的望向黎辰。

黎辰支着头坐在榻边,轻笑道:“以前我怎么不知,你叫瑶瑶?”

裴珠随手捞了个枕头朝黎辰扔去,偷窥人就算了,听到不该听的还要说出来,真是让人生气。

“殴打当朝太子,”黎辰一手拿软枕,一手指了指头,“裴珠,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就你这德性也配当太子?”裴珠跳下榻和黎辰理论,“偷看别人睡觉,真够变态的。”

说罢,裴珠唤来瑛娘与阿妙为她梳洗,对旁边的黎辰视若无睹。

黎辰倒是配合她,一声不吭地盯着她梳洗完毕,待到她换衣时自觉避开。

一直到了用膳时分,看黎辰还赖在她这里,裴珠忍不住问:“黎辰,你不上朝吗?”

“授衣节,十五日不设朝。”

裴珠原本打算不留人的,奈何瑛娘早早就为黎辰备了副碗筷,没办法,她只能忍着一肚子气吃饭。

雍朝盛行粗茶淡饭,五谷杂粮,皇室也不例外,除了晚膳丰盛些,裴珠其他时候吃的还算简略。

裴珠夹了块糖饼进嘴,又吃了几块糖酥核桃,最后喝了碗粥进肚才觉有七八分饱。

她放下碗,瞥到对面的黎辰连筷子都未动,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个人。

饶是不想理他,裴珠还是怕他饿着肚子回去,开口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偏甜口,你要是不喜欢的话,让厨子再做些吧。”

“不必了,谈不上不喜欢,”黎辰提起筷子,照着裴珠刚才吃的夹了一遍。

阿娘过世后,为了时刻警醒自己,也怕思及最喜甜的阿娘,他十几年间再不食甜,如今破戒,心上添了些愁意。

入口香甜,心里却苦涩。

黎辰埋头慢条斯理的吃饭,裴珠支头瞧他,她记得太后无意间给她提过,他幼时最喜透花糍。

只可惜,那次她从宫外回来,本来给他带了好多呢,因为吵架,最后也没送出去。

“黎辰,太后告诉我,你喜欢吃透花糍,是真的吗?”

听到“透花糍”几字,黎辰的手猛然一顿,筷子坠地,滚落至裴珠脚旁。

他先是神色慌张,而后为了掩饰,故意冷下脸,训斥道:“胡说八道!少听这些话!”

裴珠不知自己又是哪个字惹他不高兴,不愿在用膳时同他拌嘴,索性别过头不去看他。

片刻后,黎辰终于回过神来,他垂眸,喉头滚动,语气带着不可言说的悲戚:“我小时候,是喜欢透花糍,只不过,现在不喜欢了,以后也不会喜欢。”

幼时贪嘴,偏偏想要那一口透花糍,他生生错过了与阿娘的最后一面。

那日也似今日般,漫天飘扬的雨丝,宛如剪不完的绸线,下个没了,阿娘那么爱洁的一个人,倒在雨地中,血色与泥水混搅在一起,他手中的透花糍落地,染上那一抹艳色,成了他十几年间挥之不去的心魔。

黎辰低着头,呼吸随之变得沉重。

裴珠察觉到他的反常,却也没有多问,她隐隐约约觉得,黎辰身上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如昨日长公主告诉她的一样,黎辰打小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童,却在一夕之间逼自己变得沉稳,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这般。

她不问,是因为人们内心深处都有不可让人看见的东西,或是秘密,或是创伤,又或是不愿放手的执念。

何必问呢?他想说出口,她无论如何都会知晓,他不想说出口,那便罢了。

不过她想,黎辰身上背负的东西,一定很重,重到他心里埋藏的那个小少年,只有在与她斗嘴的时候才能冒出头来。

裴珠叹了口气,从碟子里挑了块马蹄酥放到黎辰碗里。

黎辰抬头看她。

“看什么?”裴珠抱臂,扬起下巴,“我还不是怕你饿着出去,万一别人私底下传我这个太子妃苛待太子,连饭都不让太子吃,那我可太冤枉了。”

“再说了,这马蹄酥可比透花……”

裴珠及时止住声儿,继而道:“可比那个什么玩意儿好吃多了,不信你尝尝就是了。”

黎辰拿了双干净的筷子握在手里,半信半疑地往嘴里送马蹄酥。

确是像她说的那般,味甜油润,很是好吃。

看黎辰不排斥,裴珠热心肠犯了,又为他夹了许多吃物,不一会儿黎辰的瓷碗就堆的满满当当。

裴珠觉得黎辰这人甚是无趣,怕是平日里吃饭都只为了饱腹,一点儿不懂得品尝美食,不过遇到她这个行家,便是他有幸了。

“吃吧!”裴珠眉眼弯弯,满怀期待的地瞧着黎辰,好似他不吃完,就是枉顾了她这片心意。

黎辰受不住她这番眼神,默默将碗中吃物扫了个干净。

两人用完膳,饭桌上陷入沉寂。

黎辰默了几息,先开了口:“今年的生辰礼,想要什么?”

裴珠歪头,半天想不出来个东西,说:“都可以,反正所有能喊出名字来的贵重物件儿你都送了,我也想不到什么了。”

往年黎辰送裴珠的生辰礼,虽说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但黎辰自个儿知道,那是为了搪塞裴珠,顺便堵上别人的嘴送的。

今年,他想送她个不一样的。

想起裴珠昨夜在睡梦中呼唤家人,黎辰心下有了定夺。

“那,今年,让你阿娘来长安伴在你身旁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