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控诉书

第二天,郭祥和他的连队在山坡上的小松树林里休息待命。

  郭祥参加了班里的战斗检讨会回来,看见李风躲在一块大石崖下,坐在背包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写什么。他笑着问:

  “大李,又偷着给你爱人写信了吧?”

  “哪里!哪里!”大李把脸抬起来,也笑着说。

  郭样说: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行。叫我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你们一提笔就没个完,写信还得描写个风景儿,什幺山呀,水呀,云呀,月呀,像一部长篇小说。”

  “连长,你的信不长,可是写得勤哪!”李风笑着说,“你给小杨写信,光我就碰到好几次了。”

  郭祥哈哈大笑,用手一指:

  “瞧,你的反击炮火比美国鬼子来得还快:今天不管怎么说,你得让我欣赏欣赏!”

  郭祥说着,就过来抢信。李风并不躲避,嘿嘿一笑。说:

  “连长,你又犯主观了!”

  郭祥抓过一看,是一个黄皮硬壳的笔记本,已经在口袋里磨损了。一揭开,里面都是曲曲弯弯的外国字,还夹着一张西洋年轻女人的照片。郭祥问:

  “这是谁的?”

  李风说,这就是那个英国下士写的半本笔记。昨天夜里送他们上汽车到俘虏营去,他很激动,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汽车开动后,才看到地下有这个本子,想是他掏手绢的时候失落的,送还他已经来不及了。团政委听说,命令赶快翻译出来……

  “写的还有点儿意思吗?”郭祥问。

  “有点儿意思。”李风说,“他们的装备那样好为什么打了败仗,叫我看这是一个很好的注解。”

  “好,我也看看!”

  郭祥说着。接过李风的译文,坐在松软的草地上,点着一支英国“555”牌香烟,一面抽着,一面看起来……

  (一)

  我本来深信:二次大战带来了持久的和平。那时候,我带着凯旋而归的心情离开了军队,与可爱的丽萨结了婚。我们相信,再也不会遭受另一次大战的不幸了。

  然而,战争爆发了!今天我突然接到被征召入伍的通知。真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晚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丽萨。丽萨哭了。她问我:朝鲜究竟在哪里?朝鲜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无法回答她,因为这同样也是我想不通的问题。而且特别使我愤恨的是:我的后备期只剩了一个月,也许到不了朝鲜就到期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召回我,召回我这个已经结婚的人?

  (二)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报到。在那里我看到那些后备兵们,一个个脸色灰暗。没有话,比我的心情好不了多少。

  军衣发下来了,我们谁也不理它,照旧穿着便服,又坚持穿了四天。

  头天演习,雨打湿了军衣。第二天演习,我们又都穿上了便服,以致弄得演习不成。

  (三)

  一个礼拜后,举行了一次大演习。正在射击时,一个家伙大声哭叫起来,在射击场上乱跑乱钻,只好把他送入医院。终于以“战争恐怖病”而退伍。事后才知道他是装的。他和他的妻子在街上散步,被我撞上了,他说:“你们不要讥笑我,我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我可以毫不惭愧地告诉你,我不愿到朝鲜去,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进行这场战争。”

  这以后,很多人的病和伤口都“犯”了,为了不上船,尽量装得严重。

  这种情形,我从来没见到过。

  (四)

  行前放了两个礼拜的假,签了份保证书:如不按时回来,就受到军法审判。

  在这期间,我到我父母的家里告别。我的奶妈哭了。我的父亲喝得醺醺大醉,他拍着桌子骂道:“这是一场该死的战争!应该让决定参战的混蛋们去尝尝炮火的滋味!”

  虽然我和我的丽萨整天呆在一起,并且去郊游了两次,但已经没有任何乐趣。它仿佛已经被什么人夺去了。

  (五)

  启程的时间到了。

  当我们到达扫桑浦敦时,有谣言说,找们不会离开英格兰,要留下来等待朝鲜事变的发展。这种看法,像肥皂泡一般很快地破灭。船只和军乐队早准备好了。

  我们在这个可诅咒的日子——1950年10月2日14才上船。

  军乐队吹奏起来。通常他们总受到出国人的欢迎,可这次却挨够了臭骂。士兵们纷纷向他们头上掷便士,叫他们滚开点;还向他们喝倒彩;我听见不只一个人喊道:“如果你们这些家伙为这个感到愉快,那你就来代替我吧!”

  再见吧,英格兰!

  再见吧,我们的亲人!但是,我们究竟是否还能再见呢?我们十分难过地离开了我们的国家。

  (六)

  船没开到海面,谣言又传开了。说我们到第一个港口马尔他后就回来。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等着无线电广播——战争结来了!可是哪有这样的事?我们不过是用自我欺骗来安慰自己的灵魂。

  (七)

  不久,又传来相反的消息,说后备兵在紧急关头,必须再服12 个月的额外役,仿佛在军人宣誓书上这样写着。可是谁也不记得这项条文,就拼命找宣誓书。最后找到一份,大家似乎在这时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念过宣誓书,按照这个混蛋文件,可以无限制地把自己留在军队里。

  那时我刚18岁,选举还不到年龄;可是签订这个出卖我一生的法定文件时,我又是及龄了。

  我的一生完了!完了!(八)

  黑云沉沉,白浪滔滔。

  在船上,我们唱起了第一支歌——《后备兵的悲歌》在一个寒冷的十月天,“温得拉西帝国”号运兵船,离开了欢乐的英格兰。

  向东,向东,满载着打仗的后备兵,他们像牲口一样地哀鸣……

  咩!咩!咩!我们是多么可怜的小后备兵!

  咩!咩!咩!有人领取五星上将的薪饷,我们却向死亡深渊飘零!飘零!

  咩!咩!咩!英格兰请听我们的呼声:

  咩!咩!咩!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呵,要去参加这该死的朝鲜战争?(九)

  在海上,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联合国军突破釜山之围,在仁川进行了两栖登陆。谣言再度传来,说我们只要在朝鲜逗留一个短时期,就可以回国了。

  接着,像晴天霹雳一般,传来了中国军队开进朝鲜援助北朝鲜人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而又摸不着头脑。几乎我们每个人都朦胧地意识到,跟这个神秘莫测的大国打仗是非常不幸的。

  (十)

  1950年11月12日到达朝鲜。接着乘火车到水原,控制细壁里游击区。

  我们弄不清中国人的问题,加上无味的口粮,情绪很坏。谈话的大部分集中在中国人怎样干的问题上。有人说,中国只是为了保卫鸭绿江水电站,不会干预这场战争。我认为,这话是有道理的。他们的国家刚刚建立,为了另一个国家的利益,干吗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十一)

  一连几天,都是联台国军向鸭绿江推进的消息。

  突然,让我们开赴前线。中国人已经真的参加了战争。

  我们到前方时,看到美军正川流不息的撤退。真是怪事!为什么美国佬在撤退,倒让我们去担任掩护?士兵们人人心里都不痛快。

  排里有三个士兵开了小差。可是大家说:“祝他们一路平安!假若我不为老婆孩子着想,我也早跟着他们溜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对逃亡者给予宽恕。

  (十二)

  在一座废墟上,找看见一个朝鲜少女,她的眼光一碰上我,手里的锅突然掉在地上,摔破了,接着像野马般地逃去。

  活见鬼!她是发疯了还是有什么毛病?在这里看到的任何女人都会以为我要去强奸她。难道她不知道我是来这里保护他们的么?为什么他们不感谢我们从红色的威胁下把他们拯救山来?

  (十三)

  我渐渐明白了……

  在撤退中,我们看到田野里的谷物、柴草和朝鲜人的房子,都被美国人点着了火。

  这些美国佬见东西就抢劫,强奸更是常见的事,英国军队不知羞耻地也在这样干,这就是这个战争的真实情况!难怪,这里的女人看到我们都感到害怕。

  (十四)在掩护美国人撤退中,我们祈祷着,希望中国任和朝鲜人不要来得太快。

  深夜,我们在大山上担任警戒。我低下头来,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帝祷告:

  主呵,和我同在吧,你看这夜色沉沉,寒意袭人,我的勇气的小火花已经暗淡,干百别让中国人来袭击我们!

  生活的情调虽己改变,我要生活,我并不是懦夫,但我难以和我的亲人分离,主啊,让我的心志牢固……

  (十五)向南撒退了三百英里,到了汉城。

  在这些天里,“打背包”已成为后退中一句流行的话。连土耳其、泰国兵都学会了这句英语。只要班长一说“打背包”,就立刻拿腿就跑。

  这天我想到酒吧间里痛饮几杯,一看里面挤满了上级军官,我就恶作剧地高喊了一声“打背包”,不料倒害了自己,因为连军官和酒吧间的伙计部惊走一空。

  (十六)

  我们在汉城北挖工事,同时准备逃生的路。

  就在这时,我们收到了国内寄来的报纸。报上说我们都很想到朝鲜打仗。还说我们讲过这样的话:“假若到朝鲜去得太晚,赶不上寻开心,我们会很难过。”这些混蛋话立刻引起了骚动。如果那些记者在场,一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叫他们干不成报道工作。

  (十七)12月末,总部说:“不会再退了,这对士气是有害的!”

  真他妈的见鬼!战争是美国人挑起来的。我们是英国人,正相反,我认为只有撤退才对士气是有益的!(十八)

  1951年1月1日,我们守在脱离补给线的一个山地,大家管它叫做“死谷”。夜17时突然接到命令:向水原撤退。多么叫人兴奋,这一下就可以撤退40到50英里了!一个伙伴说:“撤得越远越好,赶快离开这座死谷吧!”我说:“最好还是离开朝鲜,因为整个朝鲜都是一座死谷。”

  (十九)

  到水原后,计划又改变,决定进攻。指挥官知道士气很坏,集合全旅讲话。他问:“你们要不要回家呀?”

  人家齐声叫答:“要回家。”他接着说:“既然这样,那么你们就必须先向北去,然后才能回家。”

  真没想到,这个私生子竟说出这样的话!(二十)

  在向汉江前进中,有两枚小小的迫击炮弹落在我们中间,伤了五个人。要在二次大战中,没有人会去注意这样的事,这一次却造成两个士兵的逃跑。

  (二十一)

  我们参加了连攻击战斗。我心里空落落的,确实就像缺少一件东西似的。中国人的一挺机枪,竟压得我们两个班不敢移动一下。昔日的战斗意志到哪里去了?土兵们对战争已经没有了胃口。

  另一个排也是这样。他们攻击,并不是一直线地前进,而是每个人都想躲在最后,他们的班长是我的好朋友,我看见几乎只有他一人在作战,我就喊起来:“你们如果不爬起来帮助他,我要打死你们这些贼种!”但是我们排何尝不是这样!(二十二)

  中国人撤回到三八线以北。

  两天后,我们接受了埋伏巡逻,排长问谁愿去,全排29个人,只有一个年轻的正规兵报名。从此以后就只好派公差了。

  (二十三)

  倒霉透了!我们又回到三八线上的那座“死谷”里。

  我在胡思乱想:假若我还能回到家里,我一定到狄望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假日。我计划这次假日,将在我回到家乡一两个礼拜之后举行,参加的人将有格林夫妇、比尔贝夫妇、丽萨和我自己。

  杰克、肯,还有他们的妻子,将在我们出发前一天到达伦敦。我租好汽车去迎接他们。

  那天晚上,我们将见到麦菲和他的新娘子,一同出去游玩。

  我们离开我住的地方,到什么地方去过夜,第二天早上继续向狄望前进,到艾克斯特用茶……

  (二十四)

  连日来,传说中国军队增加了。果然今天向我们开始了大举进攻。

  美国佬部署在我们后面远远的地方,这些讨厌的家伙,是否又让我们英国人担任掩护?

  不知怎的,这一次我老是摆脱不掉一种不幸的预感。昨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一群中国兵在猛烈地追击我,我拼命地跑着,跑着,忽然脚下出现了黑森森的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是否是上帝给我的启示呢?

  郭祥一口气读完译文,又点起一支英国“555”牌香烟,深有所感地说:

  “可见士兵不愿意打,就是武器再好也没有用。我看这个矛盾他们不好克服。”

  他把译文送还李风,又问:

  “下面还有吗\'”

  “没有了。”李风说,“下面他只好到俘虏营再写了。”

  郭祥笑着说:

  “叫我看,他们旅长那句话倒没说错:‘你们只有先向北去,然后才能回家’,他以后倒是可以见到他的丽萨了。”

  “不过,他得要首先感谢我们。”李风也笑着说。

  这时,营里的通讯员跑来,要郭祥和老模范赶快到团部开会,准备接受新的战斗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