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回发廊后面的巷子,一起上了查莉的黑色宾利车,大家都不说话。我发动车子,晃出巷子后往北边走,关掉车灯慢慢开。在夜里,那辆深色大轿车像是鬼鬼祟祟离开巢穴的动物一样,也像一艘黑色巨大潜艇离开停泊的地方,在冰冷的水中滑行。我穿越小镇,把车停在警局附近。这里静得像坟场一样。
“我想要拿武器。”芬雷说。
我们在入口的残骸中找路走,哈伯自己的宾利车卡在警员办公区里,在黑暗中无法动弹,前面的车胎爆掉了,而且车头栽进了残破的牢房里面,到处弥漫着一股汽油的臭味,油箱一定破了。车尾因为受到重创,所以后车厢盖子也掀了起来,哈伯连看都没看一眼。
芬雷设法绕过车子的残骸,走进后面的大办公室,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跟哈伯站在玻璃门碎片上等着,芬雷从暗处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不锈钢左轮枪跟一排火柴,还咧嘴笑着。他挥手叫我们两个出去回到车上,然后划了一根火柴,朝着绿色宾利残骸的车尾丢去,嘎吱嘎吱地跑出来跟我们会合。
“声东击西,对不对?”他说。
我们开车离开时,警局已经开始燃烧,明亮的蓝色火舌在地毯上窜烧着,好像打在沙滩上的海浪一样。四处都沾满了汽油,大火开始席卷破损的木头并往外窜,火焰开始转为黄色跟橘色,空气从大门的缺口被吸进去。不到一分钟,整个地方都烧了起来。我面露微笑,把车开上郡道。
在这十四英里路程中,大部分时候车头灯都是开着的。我开得很快,可能才十二分钟就到了。我关上大灯,在距离目标物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就停下来,在路面上转一圈便往后退,让车子朝向南面的镇上,车门不关,钥匙也没拔。
哈伯拿着那把大型破坏剪,芬雷检查着他从办公室取出的左轮枪,我伸手到座椅底下掏出那罐装满汽油的塑胶瓶,跟短棍一起放进口袋。东西很重,我右边的口袋把半边夹克往下拉,放在另一边胸口的“沙漠之鹰”则跟着往上跑。芬雷把火柴给我,我放在另一个口袋里。
在黑暗中,我们一起站在路边的泥土地上,互相微微点头,朝着田野里那棵被雷劈开的树前进。月光把树影投射在地上,我们在柔软的泥土上踱步,跑了好几分钟才到那里,停靠在扭曲的树干上。我从哈伯手里接过破坏剪,又彼此点点头,朝着仓库后方的围篱前进。距离凌晨四点只剩十分钟。离开起火的警察局后,大家都不发一语。
从那棵树到围篱有七十五码的路程,我们跑了一分钟,停到了太平梯的正对面,那里有条围绕整座仓库的混凝土小径。芬雷跟哈伯拉紧围篱的栅栏链条,我再用破坏剪把链条剪断,就像剪豆腐一样。我剪出了一个七英尺高、八英尺宽的大缺口。
我们从缺口通过,走到楼梯底下等待,我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动作跟摩擦最后都会变成沉闷的隆隆回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示意他们把身体紧贴着金属墙板,因为我还不确定外面有没有警卫。虽然我敢打赌说没有,但芬雷还是担心。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学到了教训,像芬雷这种人所担心的事情,是该被列入考虑的。
所以我用手势示意他们紧贴着墙,然后我蹑手蹑脚地绕到大仓库的角落,蹲下来,从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把破坏剪丢在混凝土道路上,弄出了我所需要的声响,听起来就好像有人要入侵仓库一样。我把身体紧贴着墙,右手拿着短棍等待着。
芬雷是对的,外面有个警卫,但是我也没错,根本就没有后援的人手,因为那位警卫就是贝克警官,他负责在仓库外巡逻。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踏在混凝土地面的脚步声,他从仓库的角落绕过来,在我前面一码处停下。他站着凝视那把破坏剪,拿着点三八口径手枪,看看破坏剪以后,又把视线移往围篱,沿着围篱一直往下看,直到看不见墙的地方,然后他开始跑向围篱。
接着我就用短棍把他打死了。但是他没有马上跌倒,他的左轮枪先掉下,无力的双腿转了一圈,芬雷从我身后跑出来,勒住他的喉咙,看起来就像乡下的男孩把鸡脖子扭断一样,干得好。贝克的制服口袋上方仍然佩戴着那个人造纤维名牌,那是我九天前注意到的第一个东西。我们把他的尸体丢在路上,等了五分钟,注意听四周的动静,没有人来。
我们回到哈伯等待的地方,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踏着太平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无声无息。我们必须放轻脚步,因为那阶梯是用某一种钢铁打造出来的,如果我们笨手笨脚的话,发出的声响就跟触发警铃没两样。芬雷走在我后面,右手紧抓着楼梯扶手,左手握枪,哈伯走在他后面,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我们轻声往上走,四十英尺的路走了好几分钟。我们很小心。我们站在上方的小平台上,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哈伯掏出一串办公室钥匙,紧握在手里以免发出声响。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挑出正确的钥匙,插进门锁里,我们屏息以待。门锁发出喀哒一声,门也跟着松开,我们还是屏息——结果没有声响,没有任何反应,一片静悄悄的。哈伯小心翼翼地慢慢把门推开,芬雷从他手中接过门,继续把门往前推,然后换我接手,把门推到墙边。我用口袋里的汽油罐把门卡住,不让门关上。
光线从办公室透出来,洒在太平梯上,下方四十英尺以外的围篱跟田野上也都投射了一道光芒。仓库里点着弧光灯,办公室里明亮无比,我放眼望去,看到的情景几乎让我心跳停止。
我从不相信运气,没有任何事情让我觉得好运;也从不依赖运气,因为我没办法依靠它。但是从某个角度看来,现在我可以说自己的运气很好。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我过去三十六年来的霉运跟麻烦全都一扫而空了,此刻我觉得众神与我同在,祂们为我欢呼,指引着我。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自己赢定了。
因为有两个孩子睡在地板上——那是哈伯的孩子,班和露西。他们躺在一堆空麻布袋上,睡得正香,那毫无警戒的无辜模样,只有睡梦中的孩子才有。他们身上很脏,衣服也邋邋遢遢的,礼拜一穿去上学的那一身衣服还没换掉,看起来就像老照片里衣衫褴褛的纽约小孩,全身伸展开来,睡得正香。凌晨四点真是我的幸运时刻。
我一直为孩子的问题担心得要命,他们几乎让这件事变成不可能的任务。我都快把脑袋给想破了,心里不断进行沙盘推演,想找出一个可行方案,但是我还没想到,最后总是推演出很悲惨的结果,每个结果都会害我在军校里被当掉。我总是想到孩子们被霰弹枪轰到死无全尸,而且我脑袋中总是出现这样的画面:四个人质跟两把霰弹枪同时出现,孩子们跟查莉在惊慌失措中大吼大叫,两把绮色佳霰弹枪就这样把他们轰掉。这些事都在同一个地方发生,我还没能想出解决方案。如果我真能想出一个办法,我会把他们弄到别的地方去睡觉,而这件事真的发生了,真的。现在我脑袋里面好像一个大运动场,千千万万个疯狂球迷一起在里面欢呼着。
我转身面对其他两个人,把他们的脑袋瓜拉过来,用最小的音量跟他们交头接耳。
“哈伯,你抱女孩,”我低声说,“芬雷,你抱男孩。用手摀住他们的嘴,千万不要出声,把他们带回树边。哈伯,你把他们带上车,待在车里等着。芬雷,你回到这里。现在就行动,不要出声。”
我掏出“沙漠之鹰”,把保险给打开,手腕靠在里面这扇门的门框上,拿枪远远地瞄准着办公室的另一边。芬雷跟哈伯悄悄走进办公室,他们做得很好,身体放低,没有出任何声音,用手摀住孩子的小嘴把他们抱了起来,再慢慢退回来,挺直身子绕过我的点四四手枪。孩子们醒来挣扎了一下,睁大双眼瞪着我,芬雷跟哈伯把他们带到那一长串阶梯的顶端,蹑手蹑脚安静地走下去。我退出门口走到金属平台的另一个角落,找到一个可以全程掩护他们的角度,看着他们慢慢走下疏散信道,然后到地面,再到围篱边,通过缺口后离开。他们经过我下方四十英尺处那一道洒在田野上的光芒,最后消失在夜里。
我松了一口气,把枪放下,认真倾听,除了大仓库内部隐隐传来摩擦声响之外,没有任何动静。我潜进办公室,从地板上爬到窗边,慢慢抬头往下看出去,看到一幕我毕生难忘的情景。
仓库里天花板上大概有一百盏弧光灯,整个地方比白天时的室外还亮。这是一座大仓库,一定有一百英尺长,深度或许有八十英尺,高度大概六十英尺,里面堆了满满的一元美钞,有一座用钱堆成的巨大沙丘,高度或许有五十英尺,整个满到了远处的后面角落。那一堆钱好像地板隆起了山坡一样,真的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或者说是一座巨大的绿色冰山,真是壮观!
我看到帝尔站在仓库另一边,他坐在那座“山坡”坡面十英尺高的地方,霰弹枪摆在两腿膝上,因为身边巨大的绿色山坡,他看来就像侏儒一般。在靠近我五十英尺的地方,我看到克林纳那个老家伙,他坐在山坡的较高处,身子底下就是四十吨纸钞,霰弹枪也摆在两腿上。
两把霰弹枪对着萝丝可跟查莉。在我下方四十英尺,她们看来都变得很小。她们被迫工作。萝丝可拿着一支雪铲——那种用来清理车道上积雪的弯曲工具,她把一堆堆纸钞推给查莉,查莉则负责把它们捧进冷气机纸箱里,然后用一支园丁用的耙子把纸钞压紧。两个女人身后立着一整排封好的箱子,堆积如山的纸钞就在她们眼前,她们在下方努力干活,活像两只山丘下的小蚂蚁。
我屏住呼吸,眼前这一幕把我吓呆了,真是令人不敢置信。我可以看见克林纳的黑色载货卡车,它就停在铁卷门边,车尾朝着里面,旁边停着帝尔的白色凯迪拉克,两辆车都很大,但是在那一堆钱旁边却显得微不足道,好像沙滩上面的玩具车一样。真是惊人,就像童话故事里面的场景或华丽神话里的绿宝石大矿坑一样,在一百盏弧光灯的照射之下,一切显得明亮无比,下方的他们显得如此渺小,真是难以置信。哈伯说价值一百万元的一元纸钞堆起来很壮观,而我眼前这一堆却是四千万的一元纸钞。我让那高度给吓到了,真的是堆积如山,比下面那两个女工的身高还要高十倍,两间房子叠起来也没那么高,真是难以置信!这个大仓库里面扎扎实实堆满了纸钞,价值四千万的一元真钞。
她们两个实在累翻了,动作迟缓得像两个快被军事演习操死的士兵。虽然站着,但是很想睡觉,尽管脑袋里哭喊着想要休息,身体还是像机器一样动着。她们正在把怎样也装不完的纸钞捧进箱子里,这是个不可能会成功的任务。海巡队突然撤兵,搞得克林纳措手不及,没有准备,仓库里堆满纸钞。萝丝可跟查莉被逼得像女工一样疲累地干活,帝尔跟克林纳则像两个无精打采的工头,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这一堆钱即将把他们埋葬吞没,他们就要被钱活活淹死了。
我听到太平梯隐约传来芬雷的脚步声,便从办公室爬出去,在外面的金属平台上与他会合。
“他们都撤到车上了。”他低声对我说,“这里情形如何?”
“两把霰弹枪都准备好要拿出来用了。”我低声说,“萝丝可跟查莉看起来没事。”
他朝着明亮光线跟隐约噪音的来处望过去。
“他们全部在那里干嘛?”他低声问我。
“你来看看。”我低声说,“但是要屏住呼吸。”
我们一起从地板爬到窗边,慢慢抬起头,芬雷望着下方的奇妙景象,瞪眼看了老半天,最后凝视着我,还是屏住呼吸。
“天啊!”他低声说。
我点头示意他爬回外面去,我们又回到太平梯的金属平台上。
“天啊!”他又低声说,“你相信有这种事吗?”
我摇摇头。
“不相信。”我低声回答他,“无法置信。”
“那我们怎么办?”他问我。
我举手示意芬雷待在平台上等,然后爬回里面,从窗户往下看。我看遍了整个地方,看着帝尔坐的地方,看看办公室的后门,又查看克林纳的火力范围,猜测萝丝可跟查莉最后会在哪个位子,计算角度、估计距离,最后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我的麻烦大了。
克林纳那个老家伙是离我们最近的,萝丝可跟查莉则在他跟帝尔之间做事。帝尔比较危险,因为他在仓库里比较远的那一边。我一走出仓库里的阶梯,他们四个都会抬头看我,克林纳跟帝尔会举起霰弹枪打我。
克林纳可以直射我,他的射击角度高六十度,就像射鸭子一样轻而易举。但是萝丝可跟查莉的位置在我跟帝尔中间,他的射击角度会很平。帝尔的位置已经是坡上十英尺高的地方了,只要再跑个一百英尺,然后再向上跑三十英尺,就会有个比较平的射角,或许只有十五、二十度而已。萝丝可跟查莉被他的霰弹射中准没命。帝尔举枪向我射击时,她们铁定难逃一死。
我又爬出办公室,回到太平梯与芬雷会合,然后弯腰捡起那个汽油塑胶瓶,连同火柴一起拿给他,靠过去吩咐他该怎么做。我们低声交谈后,他慢慢走下太平梯。我爬回办公室,小心地把“沙漠之魔”拿出来·放在后门旁边的地上,打开保险,然后爬回窗下,抬头等待。
三分钟过去了,我一直盯着仓库另一边的铁卷门,边看边等。我盯着铁卷门底部跟水泥地之间的缝隙,那缝隙位于仓库的另一边,跟我的位置刚好是整个大空间里面的两个斜对角。我边看边等,四分钟过去了,她们还是在干活。在帝尔的监视之下,萝丝可跟查莉不停把钱塞进箱子里,克林纳爬到“山坡”上,又把一堆纸钞往下面踢。五分钟过去了,克林纳把霰弹枪放在身边三十英尺处,用手伸进纸钞里翻搅,又有一堆钱往下崩落到萝丝可脚边。六分钟过去了,七分钟过去了。
然后我看到汽油的深色油渍从铁卷门下渗进来,在地上积了一摊半圆形的油,而且不断渗进来,渗到了那一堆如沙丘的纸钞底部,距离帝尔待的坡面只有十英尺。汽油愈渗愈里面,在水泥地面留下油渍。克林纳还在“山坡”的另一边干活,两人相距四十英尺,武器还是离他三十英尺。
我爬回里面的门边,松开门把,让门不要卡住,然后把枪拿起来。我让门半开着,爬回窗边,看着渗进来的汽油愈来愈多。
我原本害怕帝尔马上会闻到汽油味,这是计划的弱点,但是他根本就闻不到,因为整个仓库里面弥漫着一股强烈而可怕的臭味。我一打开门,那股迎面而来的味道就像无形的力量一样撞击着我,一种酸味与油脂味混合在一起的浓烈臭味,那就是钱的臭味。数以千万计的一元纸钞都是绉巴巴油腻腻的,因为使用钞票的人或许手里有汗,或许口袋已经发酸,你说钞票能不臭吗?那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我想起谢曼·史托勒车库里的纸箱,当时我也注意到里面有这种味道,旧纸钞特有的一种酸味。
然后我看到门底下扬起了火花,芬雷点燃了火柴,是那种低矮的蓝色火焰,火舌抢着钻进门底下,随着那一地油渍开花似的散开,烧到了那座绿色山坡的底部。我看到帝尔突然转头瞪着火看,好像被吓呆了。
我走到门边挤出去,左手环握着右手腕,把手靠在露台的栏杆上瞄准目标,扣下扳机,一枪打爆帝尔的头。他跟我距离一百英尺,那一大颗子弹钻进他的太阳穴,被炸开的头骨碎屑全部喷在他身后的金属墙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失控了——当你的脑筋动得比身体还快时,你就会看到一种很恐怖的慢动作画面,但你完全来不及反应。我的枪马上往左去追克林纳,我以为他会回身去拿自己的武器,没想到他却往右一扑,好像豁出去似的往下方坡面跳,想要去拿帝尔丢在一边的霰弹枪。他没有回身拿自己的枪,他要用帝尔的武器,而且一旦他抢到了帝尔的位置,就能发挥本来属于帝尔的火力优势。我看到我的手往另一个方向移动,为了要瞄准在飞散的钞票中滚动滑行的克林纳,我的手画出一个很优雅的弧形。然后我听见铁卷门上那扇供员工进出的小门被撞开,撞门的声音跟刚刚那一枪的回音交缠在一起——我看见皮卡跌跌撞撞地走进仓库里面。
他的夹克没有穿在身上,那件特大号的白色衬衫上沾满了血迹。我看到他跨着蹒跚的脚步走向萝丝可和查莉,他把头一转,迅速举起右手的点三八手枪瞄准我——因为枪枝实在太大,他的手反而显得有点小。跟他距离一百英尺的地方,我看见克林纳已经伸手拿到帝尔淹没在纸钞堆里的霰弹枪。
我看到蓝色火焰从那堆沙丘似的纸钞底部往上窜,我看到萝丝可慢慢转身望着我,查莉则是慢慢转往另一边去看帝尔,然后开始尖叫。她的手慢慢往脸部移动,嘴巴张大,紧闭双眼。她尖叫的声音缓缓往我这边发送,又跟“沙漠之鹰”的枪声还有皮卡的撞门声混在一起。
我抓住前面的露台栏杆,手一拉就把自己往栏杆旁边靠,然后持枪的手往下垂,在皮卡拿点三八手枪打我之前,我一枪打碎了他的右肩。我看到他的血水往外喷,人也跌在地板上,同时我还要回头去找克林纳。
这时候我的动作好像不是脑袋在指挥似的,一切变得像是本能反应。我把肩膀固定住,所以“沙漠之鹰”的后座力只把我的肩膀往上撞击而已,帮我争取到一点时间,可以早一步注意到仓库另一头的动静。瓦斯燃烧提供的动力不断把用过的弹壳推出来,同时击发下一颗子弹,我感到手掌受到一阵阵撞击。我看到克林纳慢动作似的抄起绮色佳霰弹枪的枪管,一元纸钞被他弄得到处飞扬,然后他把子弹往上推。我听到喀啦喀啦的霰弹枪声响,跟刚刚击中皮卡的那声枪响交会在一起。
尽管身体不听使唤,我的脑袋还是可以计算——我算出克林纳只要稍微抬起霰弹枪,就可以用铅弹头把我干掉,接着还可以把萝丝可跟查莉的头给轰掉。我的脑袋也算出,我的子弹必须花费七百分之一秒的时间才能打到仓库另一边,而且我该瞄准他右边高一点的地方,才能打掉他的霰弹枪,帮她们解除危机。
之后我的脑袋完全不管用了。提供了刚刚那些信息后,它好像开始罢工,甚至取笑我不该企图用手枪跟克林纳的霰弹枪比快。这就像一场令人痛苦的慢动作比赛,我的身体慢慢从露台往后仰,把手臂往上带,却发现自己好像举着千斤重担。一百英尺外的克林纳举起霰弹枪枪管时,也好像整个人陷进糖浆里面。我们举枪的动作同时发生,好像慢慢的一寸寸、一度度往上抬,时间像没完没了似的,感觉就像我的一辈子那么长。纸钞堆下面的火焰不断冒出、爆开,它们持续往上烧、往外窜。克林纳露出他的黄板牙,像野狼似的微笑了一下,查莉尖叫个不停,萝丝可则是像一面薄纱一样,慢慢往水泥地板表面飘落。我的手枪跟克林纳的霰弹枪都正在慢慢抬起来,以一种可怕的慢动作,一寸寸移动着。
我的手臂先就了定位。我开枪后,击中克林纳胸部的右上方,点四四口径的子弹把他打到站不住,但是他也已经扣下扳机,绮色佳霰弹枪的枪管偏向旁边,砰的一声直接打在堆积如山的纸钞上面,纸钞碎片瞬间在空中弥漫,四处飘散,像一阵大雪一样在空中打转,掉进火里面被烧个精光。
接着时间好像又开始恢复正常,我从阶梯跑进仓库,火焰正迅速席卷着那一堆沾满油脂的纸钞,人的速度根本没得比。我设法穿越弥漫的烟雾,两手各自环抱萝丝可跟查莉,把她们抱离地面,朝阶梯走过去。我感觉到仓库内部正透过铁卷门下的隙缝把氧气吸进来,好让大火继续延烧,整座大仓库已经陷入火海之中。那堆像山丘一样的纸钞不断爆炸。我跑步时尽可能放低身体,拖着她们俩跟我一起走。
结果我跟皮卡撞个正着。他一跃出现在我前方,把我给撞倒。他站在那里像个受伤的巨人,愤怒地大吼大叫。他的右肩被我打碎了,不断涌出血液,衬衫上沾满可怕的腥红血迹。我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他用左手打我,我被打得发颤,往后退了几步,他接着又用左手补上一拳。我的手被打中,“沙漠之鹰”喀啦掉在水泥地上。我们身陷火海之中,我的肺好像快要炸开一样,查莉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皮卡的左轮枪没有在身边。他不停移动,前后摇晃,巨大的左臂随时可以再打我一拳。我闪过他的手,用手肘攻击他的喉咙,这一击可以说用尽了我毕生的力气,我还没有这样对付过谁,但他只是摇了一下就马上靠过来,再度用左拳把我逼向旁边的火海。
我被打倒的时候,不断吸入浓烟。皮卡又靠得更近了,他站在一堆燃烧的纸钞里,伸腿踢我的胸口,我觉得好像被卡车撞到一样。我把着火的夹克脱掉,直接丢向他,但他只是把夹克往旁边一拨,眼看我如果再被他的左脚踢中,性命可能难保,但是这时他开始全身抽搐,好像有人在后面用槌子攻击他似的。接着我看到芬雷用那把从警局拿出来的手枪攻击皮卡,六枪都打在他背上。皮卡转身看他,向前对他迈出一步,芬雷想继续开枪,但枪已经没子弹了,只发出喀哒一声而已。
我连忙从炽热的地板上抓起“沙漠之魔”,一枪打中皮卡的后脑勺,大口径的子弹把他的头骨打爆。他的双脚不听使唤,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在他跌落地板之前我又对他补上四枪。
芬雷抓住查莉,从火焰中跑出去,我则从地板上抱起萝丝可,奋力站上阶梯,把她也拖上去,两人一起离开办公室。我们从疏散信道冲出来的时候,火焰已经把我们后面那一扇门给吞噬了。我们赶快从围篱的缺口穿出去,我把萝丝可高高抱在手臂上,打算跑到田野中的树下。
在我们身后,仓库屋顶被炽热的空气炸开,高达百英尺的火焰窜升到夜空中。着火的纸钞碎屑不断在我们身边落下,仓库变成一座大火炉,我从背后就可以感受到热气,萝丝可不断伸手拨开落在我们身上的碎屑。我们一口气跑到树下,又继续往道路上狂奔,眼看剩下两百码、一百码。我可以听到身后的金属墙板开始变形爆裂,发出吱吱嘎嘎的撕裂声。前头哈伯正站在车子旁,他帮我们打开后门,自己冲进驾驶座。
我们四个一起挤进后座,哈伯猛踩油门,车子往前冲,车门也被甩到关起来。两个小孩坐在前面,跟查莉和萝丝可一起尖叫着,让我感到好奇的是,连我自己都在吼叫。
哈伯往前飞驶了一英里路,然后他猛踩煞车,车子停下后,我们一个个下来,四处踱步,相互拥抱、亲吻,也有人开始哭了。我们摇摇晃晃站在老郡道旁边的泥土地上,哈伯一家四口紧紧相拥,萝丝可、芬雷跟我也抱在一起。然后芬雷像个疯子似的到处跳舞,一边叫一边笑,波士顿老城特有的矜持从他身上消失了。萝丝可蜷缩在我怀里。我看着一英里外的大火,火势愈来愈凶猛高涨,甚至波及旁边的几座农用仓库,一袋袋的氮肥还有一桶桶的牵引机燃料像炸弹一样爆裂。
我们转身,看着那座爆炸中的人间炼狱,七个人在路上站成一排,观看着一英里外的那片火海。大火冲到一千英尺的高度,油桶像迫击砲的砲弹一样到处弹射,燃烧中的纸钞四处飘散,感觉起来好像空中的一百万颗橘色星星,那情景犹如人间地狱。
“天啊!”芬雷说,“那是我们干的吗?”
“是你干的。”我说,“丢火柴的是你。”
我们大笑相拥,一边跳舞一边笑,一边互相拍背。我们把两个小孩往空中丢,抱他们、亲他们。哈伯也抱住我,在我背上拍了几下,接着查莉也抱我亲我。我把萝丝可抱起来,与她深情一吻,久久都没放开,她的两条腿夹住我的腰部,双手环抱我的脖子。我们停不下来,好像停下来就会死掉一样。
然后我静静地把车慢慢开回镇上,芬雷、萝丝可跟我一起挤在前座,哈伯一家四口挤后面。那一阵火光才刚刚在我们身后消失,燃烧中的警察局马上出现在我们眼前,经过时我刻意放慢速度,火势猛烈,眼看整间警局就要被烧得精光了。几百个人零零散散地围成一圈在旁边看着,没有任何人采取什么行动。
我又开始加速,车子穿越寂静的小镇。我们在老凯斯伯·帝尔的铜像右转,开进了它正对面的贝克曼车道,绕过静悄悄的白色教堂,继续往前开一英里,就到了贝克曼车道二十五号,熟悉的白色邮箱还是立在那里。我转进哈伯家的车道往前开,靠门把车停下,留下的空间刚好可以让他们下车。我把老车绕出车道,又沿着贝克曼车道往前开,在车道的尽头停下。
“滚吧!芬雷。”我说。
他对我咧嘴一笑就下车了,走入了夜色之中。我横越闹区的尽头,把车开到萝丝可家,停在车道上。我们跌跌撞撞走进屋里,在走廊上拉了一座五斗柜把那扇被撬开的门挡住,暂时把这个世界隔离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