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四七 势如破竹(3)

黄昏时分,反抗军不曾.鸣金收兵。

赵宁下令将士轮换上阵,开启夜战。

吴军没有得到时间休整、搬运战斗物资、修缮城防工事,城头的擂石滚木、弓弩箭镞等物消耗一空,反抗军攻城将士压力减小不少。

张玉登不得不让更多青壮出动,冒死往城头搬运战斗物资。城头战事惨烈反抗军登城迅捷,吴军将士焦急万分,不断通过打骂的方式催促青壮们加快速度,打伤打死之事时有发生。

一夜鏖战,青壮们死伤惨重。

拂晓前,反抗军停止进攻。

第三日上午,反抗军并未继续攻城。

站在残破的血火城头,张玉登望着城外安静的晋军答应,眉头紧锁,“城里还有多少青壮可用?”

“尚有六七万。”副将抱拳回答。

张玉登长吐一口气。

昨天一日夜的作战,吴军伤亡原本并不比第一日大,但反抗军的夜战能力强过吴军太多,夜间作战折损加快,现在伤兵营人满为患。

青壮折损同样很大,仅是昨日一场消耗,就有几千人或死或伤。这还是发生在青壮作战范围有限,只是承担辅助的情况下。

“六七万青壮,足够消耗一段时间。反抗军雷霆暴雨般的攻势持续不了多久,数日之后必然攻势减弱。只要这些青壮里有一两万人成为战士,我们就一定能支撑到援军到来!”

张玉登勉励身边的将校们。

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点头附和。

忽的,张玉登回头看了一眼城内,脸上浮现出浓烈的不耐之色:“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哭声?本将不是已经下过令,城中百姓不得嚎哭?这般影响军心士气,仗还怎么打?”

老弱妇孺的哭声阴云般笼罩全城,之前还比较小,这会儿扩大了不少。

这哭声自从昨夜之战结束就没有真正停止过,哀婉凄凉又刻意压抑,听得人心情沉重禁不住发慌。

伤亡的数千青壮都是有家人的,自己的父亲、儿子、丈夫伤了死了,城里的百姓岂能不伤心欲绝?

哭嚎的不只是死了亲人的百姓,余者大多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青壮们要继续冒死往城头搬运物资、上城助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胳膊断腿乃至丢掉性命,百姓们难免心怀忧戚。

哭声能够大到笼罩全城,可想而知有多少人在落泪。

“末将这就去让他们住嘴!”负责此事的一名将领察觉到张玉登的不满,脸色一变,生怕被对方怪罪,连忙抱拳,而后咬牙切齿煞气腾腾的冲下城墙。

很快,一队队吴军将士冲入街巷,蛮横地踹开百姓的家门,呵斥声打骂声此起彼伏,将哭嚎声压了下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哭声,张玉登这才缓和了神色。

其实他并非没有心肝,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对百姓太过苛刻,草菅人命总是一件违背人性伦常的事,张玉登是一个出身不俗的将领,读过圣贤书受过教育,不是冷血的杀人恶魔,喜欢吃人嚼肉。

可现在他没有选择。

这是战争。

战争只有胜负。

......

午时刚过,反抗军出营。

张玉登依旧站于城楼坐镇指挥。

大战一开始,他就发现情况不对。

很不对。

不仅他发现了,无数吴军将士也立刻发现了。

眼前这场景,但凡不是聋子瞎子,想不发现都不可能——城中街巷中,乌压压一片又一片人潮呼啸着向城墙冲来,一路上碰到吴军将士,便彼此厮杀缠斗在一起。

这些都是城中青壮!

多的望不到尽头。

城中六七万青壮近乎全部同时出动!

不只是青壮,头发花白的老人,未到弱冠之龄的少年,甚至是身娇体弱的妇人,手里都拧着菜刀、长棍、铁锹等物,跟在青壮们后面,如狼似虎地杀向城墙!

遇到被前面的青壮打翻的吴军,便一拥而上将其淹没。

四面皆乱。

满城沸腾。

全民俱反!

张玉登怔怔看着这一幕,犹在梦中。

吴军将士无不心惊胆战,纵然是张玉登的亲兵营,也被这突然发生的天翻地覆般的场景给震住,而这时,反抗军将士已经攻上城墙。

反抗军正面猛攻,而那些跟吴军将士呆在一起,本来是要与他们一同作战的青壮,突然举起手中长刀、提起手中长枪,向面前的吴军将士捅了过去。

有助战青壮的城头地带,霎时乱成一团,吴军将士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没有助战青壮地段的吴军,同样在腹背受敌——城外反抗军与城内青壮都是敌人。

张玉登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现在你总该知道,在这场战争中,本将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事,不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了吧?”

张玉登僵硬的转过脖子,看见杨大将军洞若观火地站在一旁,神色木然毫无波澜。

张玉登张了好几次嘴,声音格外艰涩:“大将军......请大将军出手,挽救大军危局,为吴国保住符离城!”

杨大将军没有回头:“胜负早在这一刻之前就已决定,而今木已成舟本将又还能做什么?

“只可惜你懵懂无知,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以前那样的敌人,我们身处的战争不是过往那样的战争,容不得半分不仁不义。

“贻害三军至此,你实是吴国罪人。”

张玉登有心辩解,却半响说不出一个字,他心急如焚地看向战场,眼见的是苦苦支撑的亲兵营,手忙脚乱的侍卫亲军,以及已显出溃败之象的藩镇军。

“大将军......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张玉登苦苦哀求,“不过是一些刁民而已,因为人多才胆大,杀散他们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几百颗人头的事......请大将军出手!只要稳住城内,一切,一切仍是大有可为......”

杨大将军哂笑一声。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她已是懒得再跟张玉登废话。

她不再看张玉登哪怕一眼,踏步离开城楼。

也离开了符离城。

眼见杨大将军离开,张玉登彻底慌了神,他左右瞥了一眼,但见侍卫亲军也开始溃退,终于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惶恐,连忙夺门而出,想要追上杨大将军的步伐逃出符离。

他没能成功。

他刚刚离开城墙,便被人拦住去路。

拦住他的,是大晋王极境高手,义成军节度使耿安国。

耿安国拦住他的方式简单粗暴——劈刀就砍。

张玉登惊慌应对,终究不敌耿安国,被斩于城池上空。

临了,他断成两截的尸体掉落城头,跟符离城众多吴军一起,成为了之前那些战死青壮的同伴。

是日,反抗军夺取符离城。

......

赵宁走进城门的时候,符离万人空巷,无数百姓夹道相迎。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胜利之后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浓烈向往,那是一种蓬勃的活力与不老朝气。

赵宁微笑回应百姓们“大晋万年”“太子威武”“革新万岁”之类的呼喊。

其实要单纯拿下符离城,本来不必等到今日,昨天青壮上城作战的时候就是机会。只是赵宁要的不限于此。

还是那句话,大晋在中原进行的这场战事,不是简单的攻城掠地群雄逐鹿,而是一场革新战争。

他要的是百姓群起斗争,自发反抗,融入到这场革新战争中,用自己的力量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培养与激发他们的反抗之心、革新之念。

唯有用自身汗水与鲜血换来的东西,才会显得格外珍贵,容不得任何存在的玷污亵渎,并

在往后的岁月中亦拼尽全力去守护它。

这是革新长存的根基。

经历过昨日一战,全城百姓才有了群起反抗之念,一品楼、长河船行带着的那些革新力量一加引导,这就有了今日全城皆反的场面。

昨日上城的那些青壮里面,实际上不乏心向吴军的爪牙,他们在向反抗军挥刀的时候,并不全是出于被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些人以为帮着吴军作战就能成为吴军,换取身份跃迁。对这些人,反抗军不吝重手剪除——不扫清污秽,哪得清白人间?

而其中不愿作为吴军爪牙的青壮,包括一品楼、长河船行带着的人,即便是被迫参战,真到了反抗军面前也不会下杀手。

面对他们这样连甲胄都没有的战力,全副武装的反抗军完全有能力不损他们性命,只是给予他们一定创伤,让他们可以脱离战场。

“又一座城池成为了革新之城,可喜可贺。”

跟在赵宁身旁的黄远岱,摸着下额上的三五根胡须,看着那些经历过苦难与绝望,也亲自战斗获取了希望的百姓,满脸欣慰的笑容。

一座城是什么城,取决于城里的人是什么人。

赵宁微微颔首,忽然笑了一声:“不知符离城的战况传到徐州,杨延广会是什么反应。”

黄远岱哈哈一笑:“怕是会如坐针毡。”

杨延广会是什么反应赵宁要日后才知道,当下他还有手头的事得做,比如说指挥大军继续东进、南下,前往淮河渡口,夺取临淮、淮阴两城!

......

徐州。

杨延广近来换下了王袍,穿上了甲胄,每日都要到城内外各处巡视。

一方面的确是形势艰难,诸事繁杂,他不得不亲自过问各处的备战情况;另一方面这当然是为了向吴军上下传达,他这个吴王与他们并肩奋战、生死同在的讯息。

一连三天没合眼的杨延广,眼下是焦头烂额。

自兖、沂回撤的将士到了徐州,只是过程并不顺利,兖、沂一带的反抗军大举出动,一路尾随,不时袭击。

虽然这些反抗军因为行动谨慎,不想给吴军断后部曲半路设伏的机会,行动规模小,给吴军造成的伤亡不大,但却着实带给了吴军莫大的心理压迫力。

吴军退入徐州后,留了相当兵力进驻北部城池,阻挡反抗军继续南下。可这么做的效果很有限,反抗军完全没有硬啃城池的打算,转头进入乡村去发动百姓进行土地革新战争了。

吴军不敢贸然出城,免得被反抗军在广阔乡村伏击。

到了徐州城的吴军虽然充实了城防,但士气低落军心萎靡。只能自陷于一座座城池孤岛的情况,让所有人对城外的天地充满恐惧,犹如在坟地里走夜路的行人,时刻担忧自身处境。

“临淮、淮阴不容有失,符离城一定得守住,若是后方不保,我们便失去了在徐州一带固守,等待河东战局变化的基础!

“你们过去之后,无论如何都得稳住阵脚,不要给晋军任何可趁之机!若是胆敢战败沙场,无论是谁,都得给本王提头来见!

“至于逼近徐州的晋军,本王会亲自率兵为你们看住,你们大可放心开拔,本王保证你们路上不会受到多大袭扰。”

徐州城头,杨延广正在叮嘱几名即将率部南下,支援符离,充实临淮、淮阴等地防御的将领,面容肃杀言辞凌厉,不怒自威。

众将皆是抱拳应诺。

他们正准备带着已经在城外集结完毕的部曲启程,忽然看见南方天空有高手疾速飞来,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对方就落在了城头。

是杨大将军。

“你不在符离坐镇,回徐州城来干什么?”杨延广目光一沉,黑着脸出声训斥。

“符离失守。”杨大将军这四个字一出口,城头顿时鸦雀无声。

包括杨延广在内,所有人都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呆愣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