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七七 所见有新天(2)

军卒四面攻进张地主家的院子已经多时,立马在朱红大门前的李虎,不时能看到有人从角门处、院墙上溜出来。

对张地主家的这些仆役、丫鬟,李虎的吩咐是降者不杀,这也是率部直取清苑县的曹云烨,下达给他的命令。

从白洋淀到唐兴县,从唐兴县到清苑县,这条路李虎以战士的身份走了两遍,一趟是作为大齐河北义军,一趟是身为大齐反抗军。

一次杀的是异族,一次杀的是同胞。

庄子里的动静逐渐小了,战斗并没有进行得很惨烈,一个县邑的地主大户而已,纵然李虎手下只有一百精骑,杀对方也如屠猪狗。

这时候,李虎看到朱红大门中,有人越过护院流血的尸体走了出来。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李虎竟然有些精神恍惚。

那是个身着长衫的男子,不到而立之年,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好似暗合天地气机、自然道理,给人以行云流水之感。

李虎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眼花,战场中怎么会出现这么个纤尘不染的人?当他再定睛去看,发现对方已经到了面前。

接触到对方的眼神,李虎感觉自己像是春风中的小草,晨阳里的白雪,平生一股亲切信任之意,好似对方是他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几乎是情不自禁的,李虎下了马背,上前跟对方见礼:“末将李虎,河北反抗军曹云烨将军麾下,敢问足下高姓,为何在这里?”

“反抗军”这三个字,是河北平民大军给自己取的番号,大军总得有个名字,不可能自己叫自己义军、叛军。

所谓反抗,即为反抗皇朝给予的不公,反抗权贵地主的压迫剥削之意。

赵宁还了礼,“赵某寻常之人,路过此处罢了。”

李虎点点头,没觉得赵宁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张地主的庄子并非什么龙潭虎穴,不是旁人不能来的地方。

“赵兄穿梭战场如履平地,想来也是修为不俗之辈,我河北军正在招贤纳士,汇聚四方豪杰共谋大事,不知赵兄可有兴趣?”

出于习惯,李虎起了拉拢赵宁入伙的心思。这是河北反抗军的将士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做的事:号召受压迫的人起来反抗,邀请仁人志士共襄盛举。

李虎发出邀请后,顺势就给赵宁介绍起反抗军的含义,反抗军的纲领,以及反抗军的目标,说得口沫横飞、激情澎湃。

赵宁听得颇为认真,末了颔首赞许道:“不错。”

一个百人队的都头,能对反抗军的纲领目标如此了解,让赵宁很满意。这本身就是他对扈红练等人的吩咐,要求她们必须让反抗军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今看来,扈红练等人的差事办的不错。

这也是他进了莫州地界后,没有直接去跟扈红练等人汇合的原因,他要脚踩大地一点点去观察,一点点去感受,在验看反抗军所作所为的同时,查漏补缺。

作为反抗军事实上的首领,这支军队是赵宁一手筹划组建,但在此之前,他还没亲身接触过这些将士,如今来了河北,当然要深入其中,好生体会体会。

“如此说来,赵兄是愿意了?”

李虎颇为期待和激动,也不知为何,他好像特别希望眼前这个人加入反抗军,或许是那股莫名的亲近感在作祟。

赵宁微微笑了笑:“可以看看。”

“这是自然,应该的!你是该先看看我们反抗军是什么样子,看看我们地头上的世道,看看我们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保证你看过之后不会失望!”

说到这里,李虎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你如果想要加入反抗军,也得通过我们的审核。

“你毕竟是个高手,我看还是很高的那种,也许要面见曹将军,又或许得见见几位当家的才行。别嫌麻烦,这是例行公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虎一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修为不俗,我老李可是见多识广的样子。

庄子的战斗结束了,反抗军将士开始打扫战场,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一个个伤员正被救治。

这场战斗对反抗军来说虽然简单,但也不是一点代价也不用付出,只是伤亡很小而已。

一名胸口鲜血淋漓的将士,被抬着从身旁路过的时候,赵宁跟李虎上去看了看对方的伤口。

这是个普通战士,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伤口有真气残留,应该是被护院中的修行者击伤,眼下出气多进气少,那双瞪着天空的眸子神采开始涣散,但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却无比浓烈。

以这个百人队的条件,这个年轻战士必然是活不成。

不过他既然碰到了赵宁,那便是命不该绝,后者只是顺手在他胸口抚了一下,便稳住了他的伤势。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李虎对赵宁的好感更上一个台阶。

他转过身,望着不断被从朱红大门里搀扶出来的伤员,眼神逐渐黯然,长叹一声,怅然地对赵宁道:

“国战时期,我们一次次被北胡公主围剿,每一回浴血突围,都会有很多兄弟被冲散被阻隔,被淹没在胡人的人群与刀光中,再也见不到。

“每一回杀出重围,抵达安全的地方,熟悉的面孔都会少很多我们连他们的尸体都无法收殓,只能在陌生的荒山野岭里,给他们立一座空坟。

“那些年是真的很艰难,都不知道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到了如今,午夜梦回,我还经常看见同伴在被砍倒的时候,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大喊精忠报国就在此时。

话至此处,李虎凄凉一笑,摇了摇头,指着一具被抬出来的修行者护院尸体,嗓音沙哑:

“他叫苗乙,乾符十四年进的白洋淀,起初是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家伙,后来杀起胡人来比谁都要凶狠,不过命很大,几次险死还生。

顿了顿,李虎抬头望天,眼角隐有泪光:“多少热血儿郎跟异族胡人在这里殊死厮杀,在这片土地上倒下,如今,同胞变成敌人,也是死在这片土地上。”

赵宁听得默然不语。

他不无奇怪的打量李虎两眼,没想到这个看似粗俗的壮汉,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感触深不深不在于是什么人,而在于到底经历了多少。

不等赵宁开口,李虎握紧拳头,咬着牙继续道:“我们不怕被异族杀,不怕死在外敌手下,到了战场上,大齐男儿没有一个是怂货!

“可我们不能接受在天下太平的时候,被自己人害得吃不饱穿不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然而那些权贵地主、狗官恶吏,却逼得我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得不放下尊严,甚至是兄弟对立、手足相残!

李虎转过头,饱含热泪的通红双眼,虎狼一样紧紧盯着赵宁:“赵兄,你说,这样的大齐这样的皇朝,它该不该亡?它有什么理由不亡?!

“它若不亡,天理难容!”

赵宁怎么都不会想到,初入莫州,他就会被自己麾下的战士来一通耳提面命。

他道:“天下没有天理,只有人的道理,老天是不会让该死的人去死的,也不会让该有公平的人有公平。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更没有神灵鬼怪,想要让该死的去死,让该有的公平得到保证,只能靠我们自己手里的刀,靠我们自己去拼命。”

李虎怔了怔。

他没想到面前的兄台如此有慧根如此深明大义,竟能这么快就领悟反抗军的精神精髓,而且还说得这样笃定,好似一直在践行它,简直比自己还反抗军。

这让李虎心怀大畅,觉得罕有的痛快,情不自禁用力拍了拍赵宁的肩膀,豪迈的大笑三声,竖起大拇指赞叹起来:

“赵兄,你真是天生的反抗军,你若是不加入反抗军,那才真是没有天理!”

说着,他看赵宁的眼神格外热切,就如同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宝藏。

于是他不再耽搁,挥手让人牵来一匹快马,将马缰绳丢给赵宁,又叫来自己的副手,命令对方继续带队打扫战场,而后就催促赵宁跟他一起启程,马上去唐兴县见当家的。

赵宁并无不可,顺势跨上马背。

越是临近唐兴县,赵宁看到的逃难百姓越少,到了后来,官道上已经没有这种人,等来到县城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都略感诧异。

城外的农田里有百姓在劳作,秩序井然;城门处张贴着布告,围着一群人,有官吏正在大声向百姓宣讲反抗军的纲领,听得后者满面喜色不时叫好。

城里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商铺都开着门,完全没有清苑县的萧索紧张,时而能看见披甲执锐的战士,跟百姓们凑在一起说什么。

县衙大门前热闹非凡,堆着许多粮食,反抗军战士正在放粮,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百姓,在领到粮食后,脸上无不洋溢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是狗官权贵家的粮,多得很,说出来赵兄可能不信,就现在这种光景,他们家里堆的粮食,竟然足够一县的人都吃饱撑到秋收!

“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弄到的这些粮食,从哪里弄来的?简直是恶毒!”

在人流后面下了马,李虎边走边对赵宁说,满脸的义愤填膺。

没等赵宁回答,他指了指县衙大门前站着的一人,高兴地道:“三当家在,赵兄你稍等,我这就去通报放心,有我作保引荐,三当家一定会见你!”

李虎刚拍了几下胸脯,保证自己的话绝对可信,就发现刚刚还在大门处,看着反抗军战士放粮的三当家,竟然一闪到了面前。

“三当家也发现赵兄是高手了?也是,同为高手,应该能感应到修为气机。三当家主动过来,就能让赵兄见识到我们反抗军的礼贤下士,说不定会立马加入我们”

李虎一边为反抗军即将增添一员高手高兴,一边笑呵呵的对方墨渊道:

“三当家,这位是赵兄,我在清苑县发现的,他对咱们反抗军的大业很认同,我特意带他过来拜见三当家”

方墨渊本已抬起手,要对赵宁见礼,听到李虎这番话,一时间愣在当场,都不知道是用什么眼神看的李虎,张了张嘴,不无艰难地道:

“你,说什么?你发现的赵你发现的?还带来拜见我?!”

李虎一头雾水,不明白方墨渊为何是这种反应,在他的预想中,方墨渊该夸奖他的引荐之功才对,扰头道:“三当家,这有什么不对吗?”

方墨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住了暴揍李虎一顿的冲动,回头规规矩矩向赵宁见礼:“河北反抗军方墨渊,见过殿下。”

赵宁只是笑了笑。

方墨渊还未再开口,李虎已经骤然向后跳出去一大步,瞪圆了一双牛眼,匪夷所思的看看方墨渊又看看赵宁,惊骇道:“三,三当家,你,你叫什么殿下?

“赵,赵兄是什么殿下?!”

方墨渊黑着一张俊美的脸:“赵兄是你随便叫的?这是唐郡王殿下!”

“唐唐郡王殿下?大齐战神?!”

李虎结结巴巴说出这几个字时,已是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的欲哭无泪——他拍了唐郡王的肩膀,跟唐郡王称兄道弟,还要引荐唐郡王加入反抗军?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唐郡王不是率领禁军来征伐反抗军的吗?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