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之到酸枣县时,蒋飞燕带着五千精骑,正在城外跟北胡骑兵混战。
赵七月的三万扈从军中,只有半数是骑兵,就这还是因为蒋氏出了五千家族私军,要不然,赵七月就算想要救人,也派不出几股兵马。
但就算有一万五千骑,也还是太少了,另外五千骑去了别的地方,陈安之跟蒋飞燕麾下加起来的一万骑,到了战场也是杯水车薪。
就譬如说现在,围攻酸枣县城的北胡大军有三四万,其中半数为骑兵,蒋飞燕的队伍里虽然有很多蒋氏修行者,而且经过了杨柳城之战的磨砺,战力不错,但终究是人数太少。
对方莫说很难去解酸枣县的围,这会儿陷入了混战,连脱身都难。
北胡大军渡河南下滑州、郑州后,中原的节度使兵马已经有所调动,不日之后就会有大军过来支援。
但这毕竟需要时间,北胡将士攻势又十分凶猛,等到他们到达指定位置,只怕北胡大军已经在黄河南岸站稳脚跟,届时战局就是一锅乱粥。
跟上回不同,上回攻占杨柳城的兵马,是为了策应博尔术在郓州的攻势,所以直奔汴梁城而去,意在迅速夺城。
只要夺了东京汴梁,他们就能借着元木真大败宋治的势头,一举击溃中原齐军的斗志。占据了汴梁,就等于占据了中原,所以没有必要在左右大举攻城掠地。
这次不一样,北胡是以攻滑州、郑州之兵,呼应博尔术南下的部曲,威逼汴梁,吸引阻击博尔术南下兵马的齐军来援,再用野外交阵的方式败之。
所以他们声势闹得很大。
而如果攻势顺利,他们就会以郑州为跳板,继续深入中原腹地,包括攻占汴梁,再从背后包抄、围歼赵玉洁所在战场上的齐军。
一言以蔽之,北胡是进攻方,掌握着战场主动权。
“陈将军,敌军势大,我们要是冒然入阵,只怕也会陷入泥潭难以脱身,不如在外围游弋,以弓箭射杀敌军,呼应蒋将军的兵马撤出?”
陈安之的副将根据形势给出了作战方案。
“不用。直接入阵。”陈安之主意已定,“只有杀穿北胡军阵,逼得他们后退,让出一条道来,我们才能接应酸枣的兵马突围。”
“可是这样一来”
“执行军令!”
“是!”
奔向敌军,两军交阵之前,陈安之向东边看了一眼。
他知道,赵七月跟孙康已经出发,去匡城县了。在那里,他们会吸引北胡的王极境高手。
也就是说,这里不会有北胡王极境的修行者出现。
他相信,以他的实力,未尝没有杀出一条血路的机会。
必须要搏一搏。
不搏,酸枣县城中的几万齐军,就会全军覆没!
陈安之把事情想得很美好,以为这一战还能像在万胜城一样,他这个可当千军万马的王极境修行者一出手,就能震慑敌军,从而帮助大军达成战术目的。
他错了。
陈安之也不是全错,至少在他刚刚从马背上跃出,身先士卒飞到围攻蒋飞燕所部的北胡大军前时,的确是用手中横刀斩开了一条血路。
一条宽达十步的直线上,成百上千的北胡精骑,人与马俱碎,留下满地血红的断肢残骸,场面的确足够震慑人心,令左右的北胡将士莫不变色。
但当他的部下,顺着这条血路杀进北胡战阵中,想要撕开北胡阵型,陈安之自己也调动全部真气,想要再接再厉,再拉长这条血路,一锤定音时,异变陡生。
他的刀气,还未落到北胡将士头上,便被人尽数挡下,如破碎的泡沫般,消散于半空。
意外的陈安之,骇然发现,他面前不远处,多了一个面沉如水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
根据之前的探报,围攻酸枣县的北胡大军中,并无王极境的高手——如果有,他们应该早已攻下了城池。
但现在,浮空而立的北胡修行者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机,却雄辩的证明了,他就是王极境初期的强者!
陈安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必然是刚成就王极境不久!
他自己,就是半个月前成就王极境的,而面前的对手,比他晚了些,却没有晚上太久,至少,可以在此时此刻拦住他!
这是谁也无法事先掌握、预料到的异变。
同时也是致命的意外。
汴梁的皇后扈从军,之所以敢在这种时候,带着精骑外出征战、救人,所依仗的无外乎两点。
其一,扈从军虽然只有三万,却是以陈氏、蒋氏修行者为骨干,修行者占比极高,战力不俗潜力非凡;其二,陈安之刚刚成就王极境,在地方上没有敌手。
而现在,第二点优势已经不复存在。
眼看着自己的部下,此时入阵不少,想回头已经不可能——纵然他的部曲成功撤出,蒋飞燕所部必然全军覆没——陈安之不由得手脚冰凉。
他没有选择,只能迎上那名王极境,跟对方捉对厮杀。
纵然他心里明白,这样的战斗已经没有意义,他的部下跟蒋飞燕所部,被拥有优势兵力的北胡精骑围攻,厮杀下去必败无疑——他也没了选择。
“绝对不能败!就算不能接应酸枣县驻军撤离,我跟蒋飞燕的部曲也不能大败于此,否则我回去之后如何跟皇后交代?
“没了这一万精骑,之前救的人都白救了,汴梁增加的人手,远远不够弥补此战损失的精锐!
“我陈安之今日就是战死在这里,不回去了,也要让这一万精骑回去!我陈氏需要的是战功,而不是败绩,也不能再有败绩,何况是这样的大败!”
想到这里,陈安之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心中的悲愤,让他爆发出了巨大潜力,不惜跟对方以命相搏、以伤换伤,只求能够击败对方,接应己方将士撤离。
然而,他愤怒,对方也愤怒;他悍勇,对方同样不是吃素的;他不惜性命,对方一样不曾后退半步;他不愿看到己方战败,对方也有不能战败的理由。
他吼得有多大声,对方就咆哮得有多厉害。
他五官有多狰狞,对方的面容就有多扭曲。
愤怒,并没有让他的实力突飞猛进,打破常规一下子上升一个台阶。
如果愤怒就能让人一瞬间拥有强大实力,那强大未免也太不值钱。
所以两人拼杀半响,互相都受伤不轻,却是谁也没有占到实质便宜。
陈安之绝望了。
他已经看到他的部下被对方外围的兵力,给迂回包围住,再也难以脱身。
陈安之眼角淌下了悲愤、自责、懊恼的泪水。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作为一个沙场将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他心痛如绞,脏腑都似在往外渗血。
陈安之的泪,流出了一滴,就再没有第二滴。
倒不是被对方一刀给砍了脑袋。
虽然他的样子,跟被砍了脑袋没什么两样——呆立当场,嗔目结舌,僵硬的不动弹。
但这却是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意外。
他刚刚嘶吼着一刀劈出去,对方也怪叫着一刀劈过来,如果不出意外,两人的刀气会当空撞在一起,而后一起爆炸消散——就像之前无数次对拼时一样。
可眼下,他一刀斩出,对方的长刀上,却没有刀气发出,反而诡异的愣了片刻,这就导致他的刀气,直接斩中了对方的眉心,把对方的脑袋给劈开了。
对方瞪大双眼不解、迷茫而愤怒的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
陈安之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对方故意放水?
还有两军交战,敌将舍了自己性命不要,故意给自己放水的?
答案当然不是这个。
答案显而易见。
在那名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从半空栽落之后,陈安之便看到对方原本所在的位置后面,多了一个红衣小姑娘。
红色镶银边的衣裙,陈安之见过太多。
小脸白皙圆润、双眼乌黑发亮的水灵小姑娘,他也见过很多。
但一个这样的红衣小姑娘,右手并成剑指,就能用真气凝聚出实质的剑芒,而且那剑芒的气息还强大得令人心颤,这就超出了陈安之的阅历范畴。
陈安之惊诧、茫然的看着那个小姑娘,哑口无言。
就像北胡王极境死的时候那样。
对方是谁?
怎么冒出来的?
豆蔻的年华,怎么会拥有王极境初期的强悍实力?
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是不是久战成疲,出现了幻觉?
陈安之闭上眼,用力甩了甩脑袋。
等他再度睁开眼,他就看到红衣小姑娘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他认识。
不是认识,而是熟悉。
岂止是熟悉,简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但正因如此,看到对方毫无道理的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更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好半响,陈安之终于是没忍住,伸长脖子嘎声问:“宁宁哥儿?”
己方死了王极境,对方却有几个活生生的王极境,纵然有三四万兵马,北胡大军仍是立即鸣金收兵,撤回营中严防死守。
酸枣县里,历经苦战折损太半命悬一线的守城军,终于能够撤出来。
那是足足五千将士。
陈安之想过很多次,他跟赵宁重逢是什么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今天这种景象——又一次被赵宁帮助、搭救。
“你不在郓州,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安之上下打量一身青袍的赵宁,嘴里啧啧称奇,“孝文山一战,灭了六个王极境,还重伤了蒙哥,威风啊!”
不等赵宁说话,他的好奇而疑惑的目光,就落在了红蔻身上,“这个小丫头什么来头,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厉害?”
赵宁无奈地笑道:“你问题这么多,我该先回答哪个?”
“简单!”陈安之伸手一指北胡军营,“能不能帮我灭了他们?”
赵宁摇摇头:“不能。我伤还没好,现在仅能浮空飞行,红蔻情况也差不多,全力出手不了两下,搞搞偷袭还可以,正面对敌连一个王极境初期都应付不了。”
陈安之满脸写着不相信:“真的?要是这么弱,你会离开郓州跨越滑州到这里来?这一路上可多的是王极境!”
赵宁耸耸肩:“信不信由你。”
陈安之撇撇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的红蔻身上:“红红蔻姑娘是吧?你怎么这么厉害?不合常理啊!”
红蔻笑眯眯的不说话。
赵宁帮着解释道:“这是人家的传承秘学,你就不要瞎打听了。”
“真的不能说?一点都不能透露?”
陈安之不太甘心,“就算是王极境修行者,从远处飞到战场上,也必然会有气机流露,绝不会让人半点察觉不到。
“可我在看见她之前,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估计那个死掉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也是不明不白的。”
赵宁笑了笑,不无显摆之意:“说了,这是人家的传承绝学,不好讲明的。你硬要问,我只能告诉你四个字:人剑合一。”
看他颇为神气的模样,好似身边跟着这样一个小姑娘,自己的面子跟格调都上升了一大截。
陈安之不明觉厉,伸出大拇指:“厉害,佩服。”
跟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厮杀的快要精疲力竭的陈安之,没有赵宁跟红蔻的帮忙,自己也拿几万北胡大军没辙,只能带着撤出酸枣县的齐军回汴梁。
“你不跟我一起回汴梁?咱姐可在汴梁呢,你就不去见一见?”
听到赵宁说要往西去郑州地界,陈安之诧异不小。
“她不在汴梁,在匡城县。”赵宁好似什么都知道。
陈安之纳罕地道:“那也不会一直呆在匡城县,只要我接了酸枣县的人马回汴梁,大姐也一定会回去的。”
“回来的时候再见吧,不急于这一时。”赵宁摆摆手。
陈安之点点头,表示虽然不理解但也不纠结,转而问:“为何着急去郑州?”
赵宁笑了笑:“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救更多你这样的人,也帮助更多像酸枣驻军这样的将士脱困,为大齐保留更多血战余生的精锐老卒。”
陈安之顿时肃然起敬。
魏州。
元木真览罢手中军报,挥了挥手,让堂中送信的修行者退下。
派这个修行者来送军报的人,是萧燕。
军报里说的,是萧燕在河北地围剿各路叛军的情况。
情况很详细,甚至是繁琐,但总结起来却很简单:
围剿进行得有条不紊,斩获也不小,但那些叛军滑溜得很,总是能闻风而动迅速突围,要彻底剿灭这些叛军,还需要不小时间。
事情不如之前预计的顺利,元木真虽然不甚满意,但也没有多少怒气可言。
时至今日,他已经收起了对大齐,尤其是对赵氏的俯视之心,心境修炼得愈发古波不惊,外物已经极难打动他。
如果是眼下听到蒙哥关于孝文山之役惨败的禀报,他绝不会气得吐血。
成长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元木真虽然是天下第一人,世间无双的天人境,却也同样在这场国战中获益匪浅,收获良多。
收起军报,他召来一名修行者,吩咐道:“告诉公主、左右贤王,朕要出海问道,各地的战事就由他们自行主持,倘若遇事不决,便一起商议。”
“得令!”
元木真起身来到门外,负手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目光深邃。
自己的伤势是什么样,需要多久恢复,他清楚得很;晋阳一战中,赵玄极和那几个齐朝异人的伤势如何,他也心知肚明。
元木真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必须抢在这些人伤势复原之前,先治疗好自己的伤情。唯有如此,他才能扫除这些拦路的障碍,赢得这场国战的胜利。
在这场国战中,他这个天人境,能不能横扫齐朝顶尖修行者,至关重要。
他要出海,去更加辽阔的天地,见识更加浩远的景致,参悟更加玄妙的大道,进而让自己尽快恢复巅峰战力。
甚至是,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