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陈安之所言,平日里世家内争是自家事,逐鹿中原也好,皇朝更迭也罢,都是自己人争斗。
世家大族并非都是什么清白之家,互相争斗起来,也是没有半点儿情面,各种手段都能用上。
但在面对外族入侵时,世家大族有共同立场。
叛国投敌,他们基本做不到。
寒门官员可以改换门庭,去效忠异族,只要异族肯开科举,肯给他们官职地位,肯善待他们,寒门士子为了荣华富贵、一展抱负,也会从之。
但世家不行。
一方面,百年千年传承的世家,都有完整而严格的教育,有操守有人格,自古贵中华而贱夷狄,让他们放下尊严去服侍异族胡人,他们办不到。
另一方面,这也是利益使然。
世家势力庞大,拥有的财富太多,异族来了,不消灭他们,就无法让自己人分食更多财富。
而且有名声有威望的世家,在民间影响力太大,真要有事一呼百应,对异族统治者而言,这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中原皇朝自己人逐鹿天下,攻下一个地方,首先必要安抚地方世家大族,获得他们的支持,而后就能稳定统治这个地方。
而异族来了,第一个要做的,就是灭了中原的世家。他们会吸纳地方大族、庶族地主的力量,组建绿营大军,但绝不会让世家存在。
一言以蔽之,世家会因为内斗妨碍国战大局,但绝不会去投靠异族。
是以眼下听了陈安之这番话,韩黎与蒋飞燕也不能不管不顾,一定要先把陈氏修行者怎么样。
真要执意对陈氏不利的话,营中将士会怎么看他们?百姓会怎么评价他们?
韩黎还在犹豫,蒋飞燕已经拿定主意:“好,既然你陈氏愿意杀敌立功,自然没人能够阻止你们。再者,允许你们出战也是皇后娘娘的军令。”
言罢,蒋飞燕一挥手,让逼近了陈氏队伍几步的蒋氏修行者,都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见蒋飞燕已经收手,韩黎也无法逼迫陈安之过甚,丢下一句“看你们接下来能杀敌多少”后,也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陈安之直起身,向点将台看过去。
彼处,已无扈红练的身影。
“公子,这些人实在是”陈氏族人对刚刚的遭遇非常不忿,靠上来想要说什么,被陈安之摆手制止。
“只要我们能杀敌建功,陈氏往后的路,只会越走越宽,这点委屈不算什么,休要心中不满,妨害战事!”陈安之厉声告诫。
“是。”
大帐里,防御使张京坐在帅案后,看着分作两班的将领:
“据斥候探报,天元大军的先锋,已经到了河柳村一带,本将需要一支精锐率先迎击,尔等谁愿领头出战?”
话音方落,他右手边的一名络腮胡将领,当场就要站起身,却在看到他制止的眼神后,及时打消了请战的念头。
张京之前只是团练使,在这十万将士里,平日里分带的将士也就是所谓的嫡系并不多,若是加上他刻意结交的将领,拢共能掌控的将士有两万多人。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力量,他在奉赵宁之命进入军中之前,就有不少修行者手下,这些人也都进了军中。
再加上赵宁安插其中的一品楼修行者,张京实际能控制的部曲超过四万。
但即便是四万多将士,在十万大军中也只占不到半数,而余者都在前防御使的掌控下。
虽说前防御使、副防御使都被赵七月杀了,但这些人还是习惯性聚集在,前防御使的心腹将领身旁。
此时,张京的目光便落在那些将领身上,想看看这些人是什么心思,有没有战意,士气是否可用。
“张将军奉皇后娘娘之命统领大军,出战北胡蛮子,末将自然谨遵将军号令”说话的是个国字脸、气质彪悍的将领。
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只不过,参知政事说了,北胡蛮子战力非凡,大军出战非得有精悍锐士打头阵不可。
“末将也想为将军分忧为皇朝出力,只是麾下将士比不得将军原先所领部曲,战力差了许多,贸然出战只怕会误了将军大事,故而不敢先出。”
听了这番说辞,张京暗自冷笑。
此人名唤刘达,修为不俗颇有才干,在军中威望不俗,是前防御使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已然将对方留下的将领聚集在身边。
刘达提及参知政事孔严华的目的,一是表明自身立场,二是扯虎皮做大旗,摆明了要跟不遵孔严华之令的张京分庭抗礼。
这倒不是说,汴梁这些防御使军队,都是听命于孔严华个人的武装,只是因为孔严华是寒门官员领头之人,故而寒门官将都唯他马首是瞻。
在国战之前,朝廷有专门的衙门——枢密院,来统领天下防御使招募流民组建的新军,枢密院就是这些寒门将领的顶头上官。
国战爆发后,为了让世家寒门齐心作战,也是为了向世家示好,更是为了统一号令方便作战,宋治将枢密院撤了,仍以大都督府统御天下兵马。
大都督府是世家地头,大都督副大都督,都是世家族人,短时间之内,这些站了队的寒门官将,当然不会甘愿奉赵玄极、韩昭为尊。
所以他们仍旧团结在孔严华周围,以示跟世家军队的区别。
刘达的话说完后,他身边的好些个将领,也都陆续附和,声称自己的部曲战力不够强,不敢担先锋的重担,以免误了战局。
张京这些人的反应并不意外,他跟孔严华翻了脸,对方肯定要掣肘他。
等到他军令不畅,证明无法统率大军的时候,孔严华就能顺理成章推举别的人担任防御使,届时赵七月也无可奈何。
粗略一看,出声附和刘达,或者用神态表明跟刘达同一立场的帐中将领,占了所有将领的四成左右。
张京不动声色:“诸位,汴梁之役关系中原战局,更关乎家国存亡,先锋一战作为第一战,重要性不用多言,能打赢这一阵,战功可是非同凡响。
“大军若能凯旋,皇后娘娘必定不吝封赏。
“届时就不仅是金银财帛,也不会少了高官厚禄,能打出显赫战绩的人,更可以扬名天下,振奋举国军心民心,成为我大齐皇朝的英雄!
“本将再问一遍,谁愿作为先锋出战?”
在众将回应之前,刘达冷笑一声:“将军说得好听,那得打胜了才行,荣华富贵谁不想要,可也得有命享受!北胡大军战力如何,谁人不知?
“将军这个时候只问我等愿否出战,怎么不愿亲自上阵?”
他说完之后,跟着他的那些将领,无不相继响应,指摘张京不愿自己出战,而把危险丢给部属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说话的人很多,不出声的也有。
张京状似不经意,实则将帐中情形都纳入了眼底。
除了他明里暗里控制的四成多部曲,帐中还剩一成多的将领,既没有主动请战愿意担任先锋,也没有跟刘达等人一样,明确表明不愿做先锋,跟他唱对台戏。
大军中的将领,既然能出任将职,就必定跟孔严华、枢密院扯不开关系,毕竟不得到枢密院的看重,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手握兵权的将军。
张京是属于在内部另起炉灶,分出了一个山头,不是他麾下将领的人,就一定属于刘达、枢密院。
而这一成多将领没有附和刘达,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不愿在这种时候跟主帅两条心,他们愿意以大局为重,以战事为重,听从张京的调遣——至少暂时愿意。
只不过,张京没有派自己的嫡系将领出战,他们不知道张京的具体心思,便不愿贸然主动请缨,拿自己和部曲的性命不当回事,免得做了冤大头。
观察到这里,张京心中已经有数。
通过这番询问之下众将的反应,再加上他平日里对众将人格品性的了解,帐中诸将都是什么立场、心思,他已是了如指掌。
接下来该如何调兵遣将,分派军务,乃至如何对待这些将领,他有了谱。
张京面色一肃,陡然大喝:“牛进!”
“末将在!”之前就想请战的络腮胡将领,这时候挺身而出,抱拳待命。
张京从帅案上取出一张令牌:“本将令你统率本部将士,作为大军先锋,立即开赴河柳村,阻击北胡前队!”
“末将领命!”
“你记住,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若胜,本将会亲自在皇后娘娘面前为你请功;若败,本将必会亲自斩下你的人头!”
“末将愿令状!”
“徐巍!”
“末将在!”
“着你率领本部,襄助牛将军作战,听从牛将军调遣!”
“末将领命!”
牛进、徐巍两将领了军令,转身出帐,大步流星气宇轩扬。
张京的安排如此果断迅猛,派遣的都是自己的嫡系,帐中诸将莫不心神震动。
刘达等人面面相觑,都有意外之色;而那一成多心有大局的将领,则是不由得面容肃然起来,看向张京的目光,多了几分认可与钦佩。
能够让自己的嫡系部曲,去打头阵,在这种恶劣的形势下,迎战近乎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足以证明张京没有偏私之心,也说明对方对打胜仗颇有自信。
张京站起身来,看了众将一眼:“本将之前已经说过,此战关系重大,若胜,必有非凡军功,可以加官进爵,成为三军英雄。
“尔等既然不愿请战,那么等牛进、徐巍两名将领得胜归来时,尔等便休要妒忌!现在,都去集结部曲,稍后大军齐出,随本将去夺回杨柳城!”
言罢,张京不给众将搭话的机会,转身拂袖而去。
诸将皆愕然失语。
等到张京远去,大伙儿自行退出大帐,刘达仍是阴沉着脸。
“刘将军,牛、徐二将此番出战,果真能胜吗?”一名将领犹疑着问。
刘达也有这个担忧,他很不希望对方真的获胜,如果对方赢了,张京这个新防御使的威望就建立起来了,地位也会随之稳固,他再要争防御使之位就不容易。
但这话不能明说,刘达遂冷哼一声,作轻蔑状:“北胡是那么好胜的?我们走着瞧!”
张京虽然下令大军做好全部出战的准备,但如果先锋打输了,他们就有可能不再出营,或者据守汴梁城,或者干脆丢掉汴梁,南下去寻找皇帝。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比在野外跟北胡大军阵战,亦或是攻打杨柳城坚城,要来得容易轻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