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舟靠岸,米粮酒肉等食物被一批批搬运到岸上。
不用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招呼,早就饿得有气无力的流民们,从远近各处自发聚集了过来。
面对一个个带刀大汉,他们不敢轻易上前。
但一双双发绿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食物,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此时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其它东西,只有最基本的生理本能需求。无论是奄奄一息的老者,还是骨架雄壮的男人,亦或是瘦小得跟鱼干一样的孩子,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食物咽口水。
从他们的面色中赵宁读懂了,如果这时候他要是不分发食物,只怕这些人就会像野兽一样扑上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带了刀,都会死咬住食物不放。民以食为天,世间哪里还有比吃饭更大的正义呢,对一群即将饿死的人而言,食物就是一切。
“发粮吧。”赵宁挥了挥手。
扈红练对放粮这种事很有经验,每年寒冬,一品楼都会定期做这样的事,在她的安排下,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将食物分成两个等份,肉饼等熟食跟米粮干粮彼此搭配,确保每一个流民拿到的既能马上填一填肚子,又能有后续口粮。
给青壮的多一些,给老弱妇孺的少一些。
这并不是扈红练要收买青壮看不起妇孺,而是为了确保在他们离开之后,青壮流民不去抢夺老弱的粮食。青壮对食物的需求量大,自身也有力气,如果食物平均分配,青壮必定会恃强凌弱,届时妇孺连基本的口粮都无法保证。
领到食物的流民们,在离开之前,不断对发粮的一品楼跟长河船行修行者躬身道谢,很多带着小孩的妇人都泪流满面,当场跪下的不在少数。也有一些自持身体不错的青壮,趁机询问扈红练需不需要人手,他们什么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忍,也不要什么工钱,只求一口吃食。
赵宁看到一些男人在离开人群后,立即迫不及待将自己妻儿手中的粮食蛮横的夺了过去,自己大口咀嚼吃得恶行恶相,却只给她们半块饼子;也看到一些头发黄黄饿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少年郎,在领了肉饼、米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跌跌撞撞跑到自己已经饿晕的年迈亲人面前,手忙脚乱的先喂给他们吃。
他还看到几个妇人拿了食物就不断往嘴里塞,一边争分夺秒的快速下咽一边忙不迭解开衣衫,背过人群给自己怀中的婴儿喂奶,这些妇人都是几天没东西下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奶了的。
披头散发的流民们,散落在各处大口吞咽食物的样子,跟猫与狗并无二致,跟湖泊边倾倒枯黄的杂草也没有区别。他们艰难的生存在这个世间,生的时候渺小,死的时候无声,对这个世界好似全无影响,也没几个人真的在乎他们活成什么样。
但他们其实跟赵宁、杨佳妮一样,跟方大为、贾肃一样,甚至跟皇帝一样。
他们都是人。
“都看清楚了?”赵宁忽然问扈红练。
“看得很清楚。”扈红练眉眼肃杀。
“那就做事吧。”
“是。”
已经将粮食分发完毕的青衣刀客们,忽然大举出动,那些刚刚抢夺了妻儿、老弱食物的男人们,被一个个从人群里揪了出来,稍有反抗迎接他们的就是拳打脚踢;那些第一时间顾着老人孩子吃饭的,则被很客气的请到赵宁面前。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这些人直接杀了。”扈红练指着前面那批人,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儿感情。
还没有启程回郓州城的周鞅怔了怔,连忙劝阻:“这些人虽然行为卑劣了些,但怎么都罪不至死吧?”
扈红练冷笑一声:“我是可以收回他们的粮食,直接驱逐他们,但在我们离开后呢?他们会潜回来,更加没有底线的抢夺老弱妇孺的食物,届时死的就是后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种事我绝不会做。”
言罢,不理会周鞅,扈红练的手挥了下去。
“不,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
“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杀我们?你们有什么权力杀我们?!”
“你们这是在犯罪,官府不会放过你们!”
“饶命,饶命啊”
无论这些男人是什么反应,青衣刀客手中的刀都挥了下去。
看着眼前这一幕,周鞅嗔目结舌,转头对扈红练怒目而视,指着她手臂发抖,看样子是要喝斥对方。但不等他开口,扈红练就冷冷道:“青衣人,除恶刀。我们杀的是恶人,而不是富人。良善大户我们不会动,凶恶百姓我们也不会放过。”
周鞅说不出话来。
而后扈红练走到那些刚刚表现不错的人面前,换上了一副亲切面容,“恭喜你们,你们可以带着家人跟我们走,只要你们保持本心努力做事,就不用担心没饭吃,也不用担心家人病了没有药。”
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有青壮也有半大孩子,他们听到扈红练的话先是愣了愣,旋即便无不是大喜过望,连忙拜倒称谢。
如今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正在急剧扩张,很需要人手。
做完这些,众人开始搭乘小舟回船上——湖岸水浅,楼船跟大货船无法靠过来,所有人都得分批上下大船。
赵宁是最后一批回船上的。在他离开湖岸之前,岸上还有很多流民,这里面没有恶人,也没有很善良的人,他们就只能留在这里,等待郓州刺史府赈济。
“我们不管他们了吗?”周鞅于心不忍。他们虽然给了这些流民食物,但也只能保证他们饿不死而已,这么冷的天,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地方遮风避雨。
赵宁没有回答。
黄远岱摸着下巴上寥寥几根胡须正经道:“能救所有人的,只有天下之主——皇帝,我们再是有心,也只能救一部分。所以想要被人救,总得有个长处才行,要么身强体壮要么品性端正。如果一点儿长处都没有,别人又凭什么帮他们?”
周鞅认真看了黄远岱一眼,目光有些怪异,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黄远岱随意笑了笑,他知道周鞅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在今天这件事上,黄远岱考虑问题、说话已经完全是站在赵宁的立场上,所谓“我们”是指代赵宁的势力。他说得很自然,可见已经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这就跟周鞅有了很大区别。
在确定投到赵宁麾下之前,他口中的“我们”一直都是指代他跟周鞅。
回到楼船,众人继续启程。
岸上的流民们只有很少几个,对着楼船、货船离开的背影躬身致谢,表达他们由衷的感激之情。绝大部分人都神色漠然坐在地上没动,就好像赵宁等人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刚刚也没有施舍他们足够他们撑到官府救济到来的食物。
人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待遇有了区别人心自然就不再一样,一批人被赵宁带走了,往后衣食无忧,跟这些人相比,留在原地人就是被遗弃的对象,要他们对遗弃他们的人仍旧保有善意,要他们承认自己不如被带走的那批人,这无疑非常困难。
有些人甚至开始抱怨、编排刚刚帮助过他们的青衣人,说青衣人的不是,这里面以妇人居多。她们的不满在彼此的交谈中,变得更加浓郁了,就好像他们已经站在了青衣人的对立面,彼此之间有了莫名的敌意。
而这些人,并非什么恶人。
赵宁回到厅房,没有再继续跟黄远岱等人宴饮,因为食物已经没了。他选择了打坐修炼。周鞅也已离开大队向北而行,在一些修行者的护卫下快速赶回郓州城。
刚刚收拢的流民,都被安置在了长河船行的货船上,接下来他们会接受“培训”,主要是告诉他们新的身份、新的规矩,要做的事等等。根据个人资质、年龄的不同,有的人会接受修行考核,有的人则只能做个普通伙计。
这些事扈红练轻车熟路,自然不必赵宁亲自去管。
从大野泽到汴梁城不到十天的路程,赵宁见到的成规模流民就有四股,小的百十人,多的超过了千人——那是在曹州城外。曹州官府开设了粥棚赈济难民,情况还不是太坏。但也只有曹州城有粥棚。
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虽然需要人手,但也不要这么多人,船队的装载能力也有限。再者,就算赵宁有心帮助更多流民,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最需要的也还是青壮、少年,很多老弱妇孺其实根本没能力管。
这一路来,最忙的还是青衣刀客。在船队的载人规模达到上限后,就带不了多少粮食,为了让流民不至于饿死,也为了官府能够做事,青衣刀客没少出动。
然而青衣刀客出动也是有限制的,他们在动手之前,总得弄清楚地方上的哪些大户罪大恶极,这需要多方走访、实地勘察。再加上一品楼、长河船行沿途还要谋求开设分舵,任务繁杂,扈红练跟陈奕都忙得不可开交。
后来黄远岱也不得不帮忙。
简而言之,原本只需要十天左右就能抵达汴梁的路途,船队耗费了多一倍的时间。
在进入汴梁地界后,船队已经只剩下一艘楼船一艘货船,其余人都散在了沿路进行各自的任务。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夜里赵宁遇到了大规模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