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奔鲁家,甫顺安更名换姓隐身世

十六浦码头上,烟雨蒙蒙。

一班开往日本的客轮,最后一批客人正在上船,有人站在船舷入口处大叫:“日本横滨,日本横滨,尚未登船的客人注意了,日本横滨,最后一刻钟,错过后悔莫及……”

陈炯眼里闪出一道亮光,但这亮光转瞬即逝。

挺举跑到售票窗口,问过价钱,急跑过来,将顺安扯到一边:“阿弟,身上还有多少铜钿?”

“我……”顺安后退一步,“没多少了。”

“没多少,是多少?”

“也就……你晓得的,就是那几块铜钿,临走时我姆妈塞给我了!”

“你翻看一下。”

顺安极不情愿地解开包袱,翻一会儿,摸出五块银元,还有几十个铜板:“雇船花去一块,路上又买些吃的,就剩这点儿了!”

“全都给我!”挺举伸手。

顺安迟疑一下,见挺举态度果决,只好递过去。

“刚刚好哩。”挺举略略一数,朝他笑笑,拿上洋钿,飞步跑到卖票窗口,不一会儿,拿着一张船票走过来。

“陈兄,快上船去!”挺举将票塞进陈炯手里。

“伍兄!”陈炯感动,紧握挺举之手,泪水出来,“我该哪能个谢你哩?”

“呵呵呵,”挺举抽出手,指向顺安,“你该谢我阿弟才是!”

陈炯扭过身,伸手:“甫兄,陈炯……谢你了!”

顺安心头五味杂陈,脸色泛青,出气甚粗,狠狠地白挺举一眼,呼哧呼哧地别过头去,不睬陈炯。

“甫兄,”陈炯略显尴尬,收回手,深深打一揖道,“请受陈炯一拜!甫兄赠银,陈炯记在心头,他日得志,陈炯必以十倍奉还!”

“受不起哩!”顺安这也扭过头来,略回一揖,冷冷说道,“你还是谢我阿哥吧!”

挺举笑笑,挽起陈炯之手,一直送他走到入口处,将所剩的最后几十块铜板一股脑儿塞他手中:“陈兄拿上,路上买只饼吃!”

陈炯接过铜板,泪水模糊。

汽笛鸣响。

“快上船吧!”挺举拍拍他的肩膀,将他用力一推,扬手道,“一路保重!”

陈炯一步三回头,登上舷梯。

不一会儿,舷梯收起,汽笛再次鸣响,火轮缓缓离岸。

望着江面上渐去渐远的客轮,挺举长长吁出一气。

毛毛雨依旧在下。

顺安黑沉着脸,一声不响地跟在挺举身后,走出码头,走在上海滩上处处陌生的烟雨里。见毛毛雨渐渐变成大雨点,挺举几步一蹿,躲进一处屋檐下。顺安亦跟过去。

在屋檐下站有多时,顺安终是憋不住了。

“唉,”顺安长叹一声,“我的好阿哥,人走了,总该阿弟说句话了吧?”

“你讲。”

“我晓得阿哥为人慷慨,可……你不该良莠不分,什么人都帮呀!这姓陈的——”顺安顿住。

“姓陈的怎么了?”

“他……他是革命党,是逆贼,是要遭千刀剐的呀!”

“阿弟,”挺举笑笑,“在阿哥眼里,这人不错,只是眼下落难了。人活世上,总会有个落难的辰光,对不?杨志不也卖过刀吗?”

“好吧,不讲党不党了,咱们就讲落难,”顺安顺着话头,就势譬解,“对落难人,我们是该帮,可帮人得分个境遇,是不?记得伍叔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中山狼来着,里面有句话,‘落井以救人’,后面还有一句,叫什么来着?”

“不是落井,是从井,”挺举笑着接道,“从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

“对对对,”顺安迭声应道,“就是这个。你这讲讲,啥叫‘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

“你来讲吧。”

“好吧,我来讲。”顺安声音激昂,“这句是说,从井救人,解衣活友,于对方是好事体,却把自己置于绝境。我敢说,那厮就是一只中山狼,脑后还长着反骨,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这辰光混成瘪三了,当然要在阿哥面前装孙子。”

“呵呵呵,”挺举笑了,“阿弟呀,你这是小瞧阿哥了。阿哥虽说是书呆子,却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傻。科场之路绝了,阿哥左思右想,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实业济世!来到上海滩,为的就是学做生意。生意哪能个学起呢?资助此人就是个开始!呵呵呵,阿弟,这可是阿哥做的第一桩生意嗬!”

“生意?”顺安怔了,“你这讲讲,你是哪能做这桩生意的?”

“我这做的是长线生意,”挺举又笑几声,半真半谐道,“做生意得先下本,是不?我本钱不够,这得借你的金鸡生蛋,是不?方才你也听到了,陈兄怎么讲?他日得志,必以十倍相偿!我赌上此人了,不出五年,此人必得志,阿哥必获十倍之利,再以五倍之利偿还阿弟,呵呵呵,阿哥里外都赚钱呢!”

“就他?”顺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语气不屑,“获利十倍?狗屁!我敢断定,我这点儿小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喽!”

“好好好,打狗就打狗吧,反正生意已经做实了。”挺举抬头看看天,“走吧,雨小了。天要黑哩,我们得抓紧赶路才是。”

“阿哥呀,”顺安揪牢刚才的话把子,“即使做生意,你也该量力而行吧。临出门时,姆妈也就塞给我这几块钱,说是防个万一。没想到,这个万一还没碰到,活命银子却让那浑小子坑去了。这不,天黑了,下着雨,你我这都身无分文,总不能……睡人家屋檐下吧。还有这肚子,咕咕咕咕,哪能叫得这般响哩?”

“呵呵呵,”挺举乐了,“阿弟呀,你只管放心,有阿哥一口吃的,就一定有阿弟半口。若是连阿哥也没得吃,阿弟随时可把阿哥咬碎吃了!”

“你……”顺安气得一跺脚,别过脸去。

“好了好了,阿弟少安毋躁,这就跟我去处地方,或可填饱肚子,睡张结实床哩。”

“去哪儿?”

挺举掏出一张名帖,顺安接过一看,问道:“西江路378号,这是啥地方?”

“街北鲁老板在上海的府宅。”

“啊?”顺安怔住,“你打算去他家?”

“是哩。”挺举苦笑一声,摊开两手,“阿哥欠他一屁股债呢。”

“你……这是去抵债?”顺安震惊了。

“不晓得呢,”挺举扯他一把,走出屋檐,“你想介许多做啥?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我们这已进山了。”

顺安长吸一气,硬起头皮跟挺举走有半个时辰,一路问到鲁宅。就在望见大门时,顺安的步子慢下来,又走几步,说死不肯挪了。

“阿弟?”挺举顿住步子。

“阿哥,我……”顺安迟疑一下,“我思来想去,决定不去鲁家了。”

“不去鲁家,你去哪儿?”

“哪儿都成。介大个上海,还能没我去处?”

“阿弟?”挺举见他动真的,也急起来,回走几步,在他身边站定。

“阿哥,我……这就走了。”顺安转个身,沿来路缓缓走回。

“阿弟,”挺举追上两步,扯住他道,“你哪能说风就是雨哩?你看,天已黑定了,我们……先得有个容身之所啊。”

“阿哥,”顺安语气决绝,“我不想在鲁家容身。你去是为还账,我去为什么?我不欠他姓鲁的一文钱,我不想去看他姓鲁的脸色,我不想再看到那个小夜叉,我更不想去做他人的家奴。我是我,你是你。我晓得你已打定主意了,我不勉强你,也请你不要勉强我,你我兄弟……就此作别。”略一拱手,甩开大步扬长而去。

挺举追前几步,又喊几声,不料越喊顺安跑得越快,挺举追有两个街区,一不留神,人就整个儿不见了。挺举轻叹一声,只好返身走向鲁家。

天色昏黑,雨仍在下。

挺举走近大门,门房里露出一个光头圆脑袋:“寻啥人?”

挺举打一揖道:“鲁老板。”

“你是——”光头上的两只眼珠子上下打量他。

“我叫伍挺举,打宁波来,有事体寻鲁老板。”

两只眼珠子定在他的一身孝服上,眉头皱起:“是寻老爷呀,还没回来呢,你明天再来。”

“这……”挺举急了,“我有事体!”

光头一歪:“你和老爷——啥关系?”

“是我鲁叔。”

听到“叔”字,光头“哦”出一声,吱呀开门,走近挺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正审视间,碧瑶和秋红并膀从街上回来,秋红撑着一把洋伞,许是伞小的缘故,秋红的头发都淋湿了。

“小姐,”光头叫道,“这小伙子从老家来,说是要寻老爷,还管老爷叫鲁叔哩。”

碧瑶瞟挺举一眼,不由想到那只手镯,长头发一甩,哼出一声:“这个人呀,不认识哩!”一扭头,故意扭起腰肢,趾高气扬地与秋红走进院子。

“伍先生,”光头瞥一眼挺举,语气变了,“没什么好讲的,请走人吧。”拍打几下衣服,扭动矮胖身材回到门房,再次探出光头,“明朝若来,记住换身衣裳,免得我这地方晦气!”

吃顿闭门羹就不说了,光头这又羞辱他的孝服,挺举忍无可忍,本欲理论几句,话到口边又强自忍下,呼呼粗喘几声,一扭身,大踏步离去。

夜深了。

细雨仍在下,行人越来越少,街坊两边的灯光渐次熄灭,到处黑乎乎的,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家亮光。

顺安脚步匆匆,闷头直往前走。

顺安想到一个去处——四明公所。在老家时他听闯荡过上海滩的人讲过,上海有个四明公所,那是宁波人的家,无论是谁,只要日子混不下去,就可到此处寻求庇护。

顺安连问几人,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去。但上海的街道跟牛湾镇的大不相同,多数不是直的,走向也不正。顺安绕来绕去,绕有一个多时辰,仍然没见到四明公所的影子。

顺安渐渐感受到恐惧,开始后悔离开挺举。

“要是阿哥在就好了。”顺安自忖道,“唉,都怪我一时意气用事,非要跟姓鲁的争那口气做啥?”

衣服湿透了,肚子早先还在咕咕抗议,这阵儿似乎泄气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不知不觉中,顺安发现自己来到十字街口。正在徘徊,雨中一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照头走来。

顺安凑过去,躬身揖道:“先生,请问四明公所哪能个走法?”

那人盯他一眼,向前指路:“向前走,见街道向右拐,再见街道向右拐,连拐三次,这就到了。”

顺安谢过,也没细想,沿着他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望着顺安走远,那人急到街边,在一处屋檐下停下。

屋檐下候着的竟是章虎诸人。原来,抢劫鲁家不成,他们一把火烧掉伍家后,害怕官府追查,不敢再在宁波地界上混,就又跟章虎闯到这上海滩了。

章虎来过上海滩,晓得上海滩的厉害。因而,到上海后,章虎没让手下轻易出手,只让他们白天晚上散在各条街上转悠,弄清楚各街的情势。这日晚上,也是冤家路窄,他们偏就遇到了问路的顺安。

戴蓑衣的人是阿黄。

“章哥,”阿黄解下蓑衣和斗笠,交给章虎,低声道,“真是邪了,你猜那人是谁?是甫家那小子,阿哥的吴军师。”

“什么狗屁军师,”阿青恨道,“一见这小子我就来气。阿哥,就做他的活吧,他身上那个包袱不错,不定有啥宝物哩!”

章虎凝住眉头,动作缓缓地披上阿黄递过来的蓑衣和斗笠。

“阿哥,”阿青催道,“快点发话呀!再迟下去,那小子就走脱了!”

“他走不脱,”阿黄嘻嘻笑道,“我敢保证,过不了一刻,他就又乖乖地转回来了。”

“阿哥,”阿青这也定下心了,对章虎道,“我们来到此地,迄今未做一宗生意,坐吃山空了,就拿这家伙祭祭牙。”

“嗯,”阿黄附和道,“阿青哥讲的是,要让这小子晓得,上海滩不是谁想闯就能闯的。”

“好吧,”章虎这也作出决断,“既然你俩实意想做这小子,就遂你们的意。此地是洋泾浜,这两条街是斧头帮与镰刀帮的分界处,两个帮都是马蜂窝,谁家也惹不得。好歹此地是分界线,你们把活做利索些,想也不会出事。”

“阿哥放心,收拾这小子,没问题。”阿青答应一声,低声布置。

果然,顺安如阿黄所言又绕回来,站在十字路口挠头纳闷。

纳会儿闷,顺安沿住一条街径直走去。阿青几人猫起腰,小跑步跟上。顺安听到后面脚步声响,刚要回头,就被人扑倒在地。阿青撸掉他的包袱,返身就跑。

顺安懵了。待反应过来,阿青几人已经跑远。

顺安真正急了,在后狂追:“还我包袱!快来人哪!有人抢劫了!快抓劫匪呀——”

见顺安追得急,阿青来气了,干脆与几人返身回来,将顺安按倒在地,一顿饱揍。正打得解劲,一条黑影飞至,一顿拳脚,将众阿飞打得东倒西歪,落荒而逃。

顺安翻身爬起:“我的包袱……”

那道黑影飞身追去,不一会儿,提个包袱回来,朝他身上一扔:“喂,愣小子,是这个不?”

顺安抱住包袱,不由分说,伏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大恩人,谢谢大恩人了!”

大恩人竟是葛荔。

听到声音,葛荔觉得耳熟,凑近一看,认出来了:“咦,没想到是你嗬!”

顺安听她讲得这般亲热,也是怔了:“小……小姐?”

“嘿嘿,”葛荔叉起腰,“这个天下倒是小哩!”

“你是——”顺安爬起来,盯住她看。夜色苍茫,加之顺安对葛荔并不真熟,愣是没认出来。

“你的朋友哩?”葛荔歪着头问道。

“朋友?哪个朋友?”

“就是那个姓伍的,伍挺举。你俩不是形影不离吗?”

顺安这才想起来,惊喜道:“想起来了,你就是在失火辰光救我阿哥的那个人,他总是向我讲起你哩!”

“讲我啥了?”

“讲你是个奇女子,佩服得紧哩。”

“嘻嘻嘻,你这讲讲,他是哪能个佩服我的?”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你得问我阿哥去。”

“他在哪儿?”

“我们一道来上海的,他……去鲁老板家了。”

“你为何不去?”

“我……”

“嘻嘻,”葛荔一拍脑门,“我晓得你为啥不去了。大半夜的,你在此地转悠啥哩?”

“我想去四明公所,问了人,说是没多远就到了。可转悠老半天,仍旧没到,想是迷路了,急死人哩。”

“好吧,你跟我走。”

葛荔引着顺安,连拐几个街道,在一片松柏葱郁的地方停下,指着紧闭的大门道:“此地就是。”

“小姐,”顺安住脚,“我该哪能称呼你哩?”

“在小姐前面加个大字即可。”

“大小姐?”顺安略是一怔,鞠躬道,“在下谢过大小姐!”

“告辞了!”葛荔回过一礼,飞身而去。

顺安望着她的背影感叹一番,返身敲门。

大门吱呀一声闪开一道细缝,一个老人揉眼嘟哝:“又来人呀,还让人睡不?”

“老阿叔,”顺安拱手打揖,“晚辈是宁波人,刚从老家来,没地方落脚了,这想寻个歇处。”

“晓得。”老人看他一眼,把门打开,“凡是到此地寻安身的,没有不是宁波人。进来吧。”顾自头前走去。

老人引顺安绕来弯去,走到一个大房子后面,指着一个门道:“小伙子,其他地方住满了,就剩这间屋子。靠墙有不少长箱子,睡到箱子上不潮。此地蚊子多,你得将就一下。”

“多谢老阿叔!”顺安深鞠一躬。

“做个好梦。”老人转过身,一摇一晃地原路返回。

顺安长吁一气,打量屋子。没有灯,黑乎乎的。顺安放下包袱,顺墙摸去,果然摸到一只大木箱子,遂放下包袱,顺箱摸去,真还挺长。

“嗬,真是好床啊!”顺安将包袱枕在头下,舒服地躺在上面。

屋子里漆黑而静寂,只有外面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顺安躺下没多久,蚊子的嗡嗡声就过来了。顺安啪啪连打几下,蚊子却越打越多。

“娘稀屁,”顺安听得心里烦躁,骂道,“嗡嗡嗡,嗡嗡嗡,再嗡打你个啪啪啪,再拿艾草薰死你!”话音落处,啪啪啪啪又是几声脆响。

地下突然飘出一个嗡嗡的声音:“没有用的!”

声音过于陡然,似乎就在他身边。

顺安毛孔一紧,汗毛竖起。

声音没了。

四周静寂无声,连蚊子的嗡嗡声也似乎不见了。顺安压住心跳,又候一时,方才稳住心神,打眼望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怪了,”顺安自语道,“不会是闹鬼吧?”

“不是鬼!”声音再次出来,好像就在他的身上。

顺安忽身坐起,厉声喝道:“啥人?”

“是我,你阿哥!”

“你……”顺安声音发颤了,“你……究底是……啥人?”

“是你阿哥呀!”

“你是……”顺安似乎听出来了,“伍挺举?”

“正是。”

顺安仍旧紧张:“你……在哪儿?”

“就在你身子下面。”

“啥?”顺安冷汗出来,舌头发僵了,“你……究底是啥人?”

“伍挺举,你阿哥!”

“那……你在哪儿?”

“就在你屁股下面,棺材里。”

听到棺材,顺安“啊”地发出一声尖叫,欲跑,脚底发软,歪倒在棺材边上。紧接着,只听噼噼扑扑一阵响动,棺材盖子被人掀起,一个黑乎乎的人形探出头来。

顺安看得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两手撑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拼命朝门口爬。

“阿弟呀,”挺举深呼吸一口,“你这是存心闷死我哩!”

顺安这也听清爽了:“你……真是挺举阿哥?”

“早就告诉你了呀,”挺举走到他身边,蹲下,“摸摸看,是我不?”

“天哪,”顺安摸到他的头,长吁一气,“真的是你,吓死我了!”气力上身,站起来,“阿哥,你不是去鲁家了吗?”

“鲁老板不在,门房要我改日再去。”

“阿哥——”顺安一连遭遇两场虚惊,不免悲从中来,伏在挺举肩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真没想到,我们在此地又见面了。”

“这叫想分也分不开哩。”挺举轻轻拍他,苦笑道,“这屋子里都是空棺,正好睡人。躺在棺里,盖上盖子,蚊子就叮不上了”。转身折腾一会儿,打开又一个棺材,把自己的包袱拿出来,垫上,钻进去,“睡吧,快到子时了。盖棺时错道细缝,否则闷气。”

顺安答应一声,安心地钻进棺里,亦将包袱枕在头下,盖上棺盖。

葛荔几乎是一路蹦跳地回到家里的。

堂上亮着灯,申老爷子端坐于堂侧的木榻上。老爷子从不睡觉,一到夜里就打坐,一旦进入定境,比睡死还沉,喊他不应,摇他不动。

“老阿公,”葛荔一股风般旋进门里,搂住他脖子,“介晚了,你哪能还没入定呀?”

申老爷子没有睬他,但上眼皮稍稍动了动。

葛荔叫道:“甭装了,我晓得你灵着哩,也晓得你是在等人,人家这不是回来了嘛。”

“你呀,”申老爷子睁开眼睛,“我这就要入定呢。”

“嘻嘻,”葛荔笑道,“小荔子不回来,你这心哪能定得住哩?老阿公,你这算算看,小荔子今晚遇到个啥人?”

“去赶大比的那个小子。”

“咦,你哪能——”葛荔惊呆了,愣一会儿,回过神来,扑哧笑道,“老阿公,这次你可失算喽!”

“失算就失算吧,老阿公入定喽。”话音落处,申老爷子的眼睑完全闭上。

葛荔晃他几下,见他不理不睬,摇头叹道:“唉,跟你这根老木头,真就是没啥好讲哩。”嘟哝几句,松手走到院子里,舀水洗梳。

挺举是被不远处的几声马嘶惊醒的。

挺举顶开棺盖,起身走到门口,望一眼,折回来,掀开顺安的棺材,拍拍他的头:“阿弟,起来吧,日头一竿子高了。”

顺安这也爬起,摸摸头皮:“乖乖,瞧这一夜过的。”

二人走到外面,放眼望去,眼前全是坟堆和墓碑,又看到一个类似牌坊的东西,上面写着“义冢”二字,皆吃一惊,方知他们是在公所的公墓旁边过了一夜。

不远处,许多人聚作一堆,探头看向隔墙的院落,好像在议论什么,模样都很兴奋。

顺安急走过去,见他们全都躲在一个廊道口,头伸向院子里。顺安记起,远处的那座大门正是昨夜老人引他进来的地方。

顺安凑近一个年轻人,冲他笑笑,正要开口说话,年轻人朝他嘘一声:“小声点。”

顺安点点头,嘴角努向那堆人,压低声:“看啥稀奇哩?”

“大事体嗬!”

“什么大事体?”

“你是刚来的吧?”年轻人打量他一眼。

“是哩,昨晚刚到,这还没弄清爽南北东西哩。”

“晓得了。”年轻人指着院子两侧的雄伟建筑,“看到没,东殿是关爷殿,西殿是济元堂,今朝堂里要开公董会,阵势大哩!”

“公董会?”顺安愣了,“是些啥人?开啥公董会?”

“公董呀!就是咱这四明公所的所有公董,个个都是大阔佬呢!看,又来一个。”

话音落处,一身西装革履的鲁俊逸迈着大步从远处的大门口急走过来。有人迎上,将他让进旁边一座大殿。

“晓得这是啥人不?”年轻人小声问道。

顺安没有吱声。

“呵呵呵,”年轻人不无得意,介绍道,“我就晓得你不晓得。他就是茂升钱庄的鲁老爷,银子粗去了。再过几年,不定会超过查老爷子哩。”

“查老爷子是啥人?”顺安问道。

“哎呀,”年轻人急道,“你连查老爷子都不晓得,哪能在这上海滩混哩?这告诉你吧,查老爷子就是这公所的总理,润丰源总董,咱甬人里的老爷子,吐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这再告诉你,你在这公所里有吃有喝有住,全都是查老爷子恩赐的。”

“乖乖!”顺安咂巴一下嘴唇。

济元堂里,席次早已摆好。总理查敬轩缺席,主位空置,查锦莱坐在左侧上首,右侧上首又是空位,其他席位依次坐着祝合义、邱若雨、周进卿等十来个大佬。

鲁俊逸几步跨进殿门,站在那里看位置。

查锦莱起身迎上,拱手道:“俊逸呀,都到齐了,就等你哩!”

俊逸回过礼,朝众人连连抱拳:“俊逸迟来一步,抱歉,抱歉!”

周进卿等故意不给脸,把头扭向别处。

查锦莱扯他走到自己对面席位,指空位道:“俊逸,坐。”

俊逸见到是个首位,惶恐道:“锦莱兄,这……我坐此地不合适呀!”

查锦莱不由分说,强行按他坐下,自己走到对面,与俊逸相对而坐。

所有目光尽皆盯向俊逸。

俊逸如坐针毡,脸上一阵阵火辣,正不知如何是好,锦莱连出两声咳嗽,把场上注意力吸引过去。

“诸位仁兄,”查锦莱启开议题,“家父有事体,四明公董会由在下临时主持。人齐了,”看向祝合义,“合义,你来开场。”

“好吧,”祝合义扫视众人,“洋人修订《辛丑各国和约》,促进通商,工部左侍郎丁承恩大人奉旨与洋人约谈。洋人抱成团,早就拟好成规,我据何而谈,却是众说纷纭,难成公议。丁大人奏过朝廷,责成我等组织各商帮行会,成立一个统一的商会,形成合议,好据此与洋人商约……”

“祝合义,这事体大家全都晓得了,绕这么多弯弯做啥?”周进卿不耐烦地打断他,看向查锦莱,“锦莱兄,我喜欢开门见山,老爷子是何说辞?”

“家父吩咐,此番成立商会,关系到我宁波商帮的未来大计,不可等闲视之。”查锦莱拿出丁大人书信,“此为丁大人写给家父的亲笔密函,函中讲,设立上海商务总会是老佛爷懿旨,工部核准,上海道监察,具体由家父统筹,总章程也由家父起草。家父要求我等议个大要,点名俊逸担任记录,形成文案。”

见查老爷子如此器重俊逸,众人再把目光射过来。

俊逸取过纸笔,笑道:“既是老爷子安排,在下也就献丑了。大家请动议吧,在下做临时书记。”

“我放头炮。”周进卿亮开大嗓门,“虚话少讲,老爷子既有交代,我们就要朝实处砸。以我浅见,可以仿照洋人模式,设总董、议员、会员三级,会员选议员,议员选总董,总董选总理。”

查锦莱问道:“总董设几人为好?”

周进卿应道:“五人足矣。”

“咦,”邱若雨怔了,“为啥是五人,不是六人?”

“你这呆子,”周进卿笑道,“如果投票,三人赞成,三人反对,岂不永远达不成决议了?”

众人皆笑起来。

“好吧,”查锦莱连连点头,“总董就定五人。议员几人合适?”

周进卿道:“不能超过十五人。”

“好,暂定十五人吧。”

“一个一个讲太费劲。”周进卿拿出一张纸,“该说的,我这都写在纸头上了,诸位慢慢看去。我这里只讲一句,在场诸位都是宁波人,我搁下一句话,过去的就算过去了,眼下是关键辰光,如果有啥人——”眼珠子瞥向俊逸,“胆敢吃里爬外,再跟其他商帮勾勾搭搭,坏掉老爷子大事,我周进卿跟他不共戴天!”

邱若雨等就如事先商量好一般,一齐看向鲁俊逸。

显然,周进卿这些话是专门指向俊逸的。俊逸脸上一阵干辣,嘴唇连动几下,正要反击,坐在他下首的祝合义用脚尖踢他一下。

“呵呵呵,”祝合义拱手道,“进卿讲的是。关键辰光,我们四明一定要齐心协力,共成大业。不过,既然叫作上海商务总会,由我们独家拟定似是不妥。四明公所虽说在沪举足轻重,但在下以为,还是要广开言路为好。一些关键提案,尤其是名额确定,当由各商帮、各行会共同举人,集体议定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

“嗬,”周进卿眼珠暴起,“祝合义呀,我这话音还没落地,你这胳膊肘儿就要朝外拐哩!看来这四明公所里,存二心的人真还为数不少哩。我且问你,上海滩若是没有我们宁波商帮,还能叫作上海滩吗?丁大人凭什么让我们老爷子统筹,你这讲讲看!”

祝合义干着脸呵呵苦笑几声,看向门口。

“呵呵呵,”查锦莱赶忙摆手,“不瞒诸位,合义兄所言,也正是家父之意。不过,集体议定,也须有个依托才是。我们只是暂先议出公案,然后由家父召集各帮各会共同裁定,集体议决。”

中午到了,四明公所的膳食房开始供应午餐。午饭一荤一素,主食是米饭。荤菜是宁波人爱吃的咸黄鱼,素菜是清炒上海青,美味可口。

挺举、顺安各自领好饭、菜,走进所住的停棺房里,将饭菜盘摆在棺木上。

“阿哥,”顺安赞道,“没想到这午餐还不错哩。”

“是哩。”挺举应道。

“你晓得是啥人做的这桩好事体?”

挺举摇头。

“是查老爷子。我打探清爽了,在四明,查老爷子首屈一指,坐的是头把交椅。”

“我听说了。”

“那我问你,排在查老爷子身后的又是啥人?”

挺举摇头。

“就是那个姓鲁的。”

“呵呵呵,”挺举端起饭碗,将菜夹一些到碗里,“吃吧。”

“小娘比哩,方才饿极了,到膳食房摸了几块菜饼吃,这阵儿倒是不饿了。”

“那我就先吃了呀,”挺举说着吃起来,吃几口,放下筷子,“阿弟,你想好哪能办没?我们不会是一直留在此地吧?”

“啥人要留此地了?”顺安应道,“我又不是死人。”

“你这讲讲,是何打算?”

“方才有人给我介绍一个生活,我这还没回复哩。”

“什么生活?”

“到洋大人家里当佣人,月薪五块洋钿。”

“想去不?”

“不想。”

“为什么?”

“我打听了下,洋大人包吃不包住,如果租房住,这点钱就不宽松了,如果不租,我就得长期住到此地。这鬼地方实在……”

“哦。”

“再说,”顺安迟疑一下,“那生活也……太没意思了,听起来光鲜,实则是侍候人,另外,我听说那家洋大人的脾气不太好,没人肯去。”

“阿弟,”挺举笑笑,“甭多想了,还是跟我去鲁家吧。”

“我……”

“阿弟,”挺举劝道,“我晓得你聪明,眼界高,心劲大,莫说是侍候洋人,即使跟人学生意,也不会满足于当一辈子徒工。”

“是哩,”顺安应道,“在这世上,只有阿哥晓得我。”

“我晓得你,你却不晓得我。”

“阿哥,你讲,我哪儿不晓得你了?”

“就是去鲁家的事体。我这告诉你,我去鲁家,并不全为偿还那笔贷款。我的直觉是,鲁老板身上,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顺安长吸一气。

“阿弟,”挺举侃侃言道,“大丈夫立于世,既要天马行空,又要脚踏实地。行空可以看得远,踏地可以做事体。你这也看到了,鲁老板在沪经营多年,必定熟悉商情,精通商道,我们跟在他身边,就如天马行空啊。”

顺安不曾听过这个道理,完全被吸引住了。

“阿弟,”挺举接道,“出门在外,我们必须把过去的一切放下,我们也必须放下。科举之路既然不通,我们既然来到上海滩这个商埠之地,就当入乡随俗,踏踏实实学商营商,走经商济世之路。管子讲得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实业报国,使民衣食无忧,亦不失我等此生所求啊。”

“阿哥,”顺安豁然开朗,两眼放光,旋即又黯淡下来,“我……不是放不下,是不能去鲁家。”

“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小夜叉!我和她……你晓得的,她一定记恨我。她骂我是小偷,我吐她一身血,算是结下血仇了,我这投奔她家,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呵呵呵,”挺举笑起来,“阿弟想多了。那辰光场面混乱,小姐哪里记得清呢?再说,你眼下穿的是长衫,纵使小姐仍旧记着那事体,不也……”

经挺举这么一讲,顺安心里闪开一道亮缝,不再那么纠结,闷头思索起来。过有一时,顺安心头灵光闪过:“阿哥,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讲讲。”

“阿哥讲得对,”顺安二目放光,“我眼下穿的是长衫,不是甫顺安了。我是另外一个人,我必须是。”

“另外一个人?啥人?”

“傅晓迪。”

“他……”挺举愕然,“他不是我……舅家表兄吗?”

“正是他。”

“可他……十多年前就夭亡了呀。”

“阿哥,”顺安的语气越发笃定,拳头捏起,给出一个全新的故事,“你记错了,傅晓迪没有夭亡。他大难未死,四处流浪,历尽千辛万苦,最终与阿哥同赴杭州贡院参加大比,这又一道来到上海滩,投奔鲁老板。”

挺举听明白了,长吸一气,缓缓吐出。

顺安神情紧张地盯住他:“阿哥,这事……成不?”

挺举眉头渐渐凝起。

顺安的新故事过于离奇,也过于大胆了。

“阿哥,”顺安急了,“我,傅晓迪,不做你表兄,只做你表弟。阿哥,我在此地向你保证,你永远是我阿哥,我永远是你表弟,我……这跟阿哥攀亲了。”

挺举的眉头仍旧挽着。

顺安扑通跪下:“阿哥——”

“唉,”挺举长叹一声,“阿弟呀,表兄表弟并不重要,没有人会去认这个真。我是在想,你这更名换姓,甫叔甫婶那里,哪能个交代哩?”

“阿哥,”顺安恨道,“你记住,从今往后,甭在我面前提到那个大烟鬼,也甭再提那个弹琵琶的娼伶,我跟他们二人不再有任何关系了。阿哥,我这再讲一遍,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甫顺安了,我是傅晓迪,我世居宁波府余姚县傅庄村,我是阿哥娘舅的独养公子,历经劫难而未死。”

挺举倒吸一口冷气,由不得打个寒噤。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如此不孝之言,顺安竟然这般轻易地脱口而出,挺举惊呆了。

“阿哥,阿弟的命运这就捏在你的手心里,求你了!”顺安磕头。

挺举缓缓闭上眼去。对于从小就念“首孝悌,次谨信”的挺举来说,顺安的“灭亲”之求是不可接受的。然而,如果他不答应,顺安又该怎么办?挺举眼前浮出顺安在街上挨打的场景。是的,那个家庭给他的伤害实在太深,改换门庭不失为一条切实可行的摆脱之道。

顺安没再说话,只是不停磕头,一下,两下,三下……

“好吧,”挺举轻叹一声,“阿弟,我应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