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因为二人手里没有任何粮食,而田埂那颗榆钱树已经快被赵满薅秃了,眼下他又不得不重新混入城外那群灾民之中,顺道打探消息看看晁州城门何时会开。
所幸当他蒙着脸混进去之时,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也是,吃了好几天的树叶,他满脸消瘦,俨然同乞丐没什么两样。
正当他蹲在人群后面,吞咽着口水看着别人煮粥时,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大胡子,那四个强盗!
见大胡子直径向煮粥那户人家走去,缓缓抽出一把小刀,抵在那人脖子上。
众人慌忙拖家带口四处逃窜,边跑边喊:“强盗来了!快跑啊!”
“快!快往城门走,那里有官兵!”
赵满乘机躲在石头后面,他认出了那把小刀是自己的。
那大胡子踹了那人一脚,端起粥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满跟在他身后,因为柳姨留给庭欢的簪子还在这人身上。
两人七绕八绕,赵满差点就怀疑是不是大胡子已经发现了自己,但见他时不时停下来喝两口粥,十分满足的样子,又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途中,赵满回头往城门方向看,见许多灾民挤在门口,叫嚷着有强盗,但那群官兵无动于衷,久久不见出兵巡查。
看到这里,赵满心中的怨恨又加深了几分。
大胡子起身端着粥又开始沿着山腰往上爬,赵满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快到山顶之时,却因为步子不稳,猛地摔了一脚,压断了枯枝,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发出的声响让大胡子警惕地回过头,巡视着四周,慢慢朝他走来。
赵满忍着疼痛,看着大胡子一步步逼近,心想这下自己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但大胡子走了两步就停下了,他眯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随后又继续往山顶走。
赵满松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但刚迈出一只脚,却发现已经没了大胡子身影,突然,他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别动!”
赵满后背发凉,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便说:“要杀要剐,随你便。”
大胡子从背后往他膝盖处狠狠踹了一脚,迫使他跪倒在地,又抓着他脑袋,恶狠狠地说:“你小子真有种,破庙那场火还没烧死你?现在看来,你骗了我们,你们根本没染上瘟疫,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大胡子立刻抽了他一巴掌,笑问:“怎么样?”
赵满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笑得十分瘆人:“原以为,你是个憨的。”
话刚落音,又被揪着衣领挨了一巴掌。
“当初要不是你,我就不会被打这两巴掌,现下让你也尝尝滋味。”
赵满眯着眼睛,趁他发怒之时,用尽浑身力气回踹了他一脚,然后猛地往前跑。
大胡子看着他跑,也不着急,山顶下面是悬崖,又能跑到哪里去。
赵满不敢喘气,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跑,突然鼻子闻到一股尸体的腐烂味,他侧过头一看,发现一旁堆叠着三具尸体,虽然已经血肉模糊,但他还是认出来了,那是另外三个强盗。
这时,大胡子端着粥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他十分淡定,找了块石头坐下,慢悠悠地喝着粥,这和在破庙那副憨憨的模样截然不同,现在,赵满在他脸上看到了阴险与狠毒。
喝完了粥,大胡子打了个饱嗝,似笑非笑地说:“看你这样子,也是饿了很久了。”便指着锅道:“你跟着不就是为了要一口粥喝吗?我大发慈悲,分你一口。”说完,将锅一脚踢到他面前。
赵满看了一眼锅,死死瞪着他,这哪里是分自己一口,分明是把自己当成狗。
“吃啊,怎么不吃,都不成人样了还要着那副尊严,摆给谁看?”
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大胡子起身,拽起他头发,把头往锅里摁:“吃啊,让你吃就吃,哈哈哈!”
赵满的头撞到地上,额头鲜血直流,他双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起来,却被死死按压在地上,挣扎之间,他看见了大胡子兜里露出半截木簪子,于是咬着牙,一把扯住大胡子衣袖,将木簪抢了过来。
大胡子低头一看,瞬间明白原来这小子不是来要粥吃的,而是想要回自己那日在破庙拿的簪子。
既然如此,那他就去死吧。
赵满双手紧握着簪子,发现自己整个人脱离了地面,低头一看,竟是大胡子将他整个人举起来,慢慢往悬崖边走。
到了悬崖边,大胡子停了下来,笑着问:“小子,怕吗?”
赵满咽了咽口水,悬崖边吹过来的风让他脊背发凉。
“不说话,既然不说话,那你就和你的簪子一起去死吧。”话说到一半,他松了手。
赵满瞳孔急剧睁大,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随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回荡在崖底,惊飞了树上栖息的鸟群,过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山顶又安静了下来,只留下若有若无的鼾声。
黄昏将至,谢庭欢见赵满一直不回来,心里不免开始担忧起来,平常太阳还未落山,人就会回来,可今日却迟迟不见身影,她害怕赵满像母亲一样遭遇不测,于是四处寻找,直至月上枝头,也没找到人。
她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蹲在地上抱着双腿,迷迷糊糊地抽泣:“阿满哥哥,你说过不离开我的,你说过的。”
四周无人回应,远处的乌鸦叫声时不时传入耳朵里,她满脸惊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边退边喊:“母亲!阿满哥哥!”
“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欢儿想你们,你们回来好不好。”
她蜷缩在地上,闭着眼睛,一直说着,也不知说了多久才慢慢昏睡过去。
翌日正午时分,她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四处张望,大喊:“阿满哥哥!”,可是还是无人回应,原本清明些的眼神此刻又慢慢呆滞了下去。
接连两天,她一直蹲在原地,心里想着阿满哥哥会回来的,如果自己单独离开,阿满哥哥回来就找不到自己了。
毒日下,一个小孩不吃不喝三天,怎么看都得死,此刻的她已经不成人样了,瞳孔涣散,微微颤抖着,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似乎映出了赵满那张脸,她想说话,却没有丝毫力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眼,耳边似乎传来几句叫喊声。
第三天清晨,谢庭欢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小孩,你醒了?”
谢庭欢还有些意识不清,但似乎看见父亲穿过的衣服,顿时欣喜若狂,抓着眼前之人的手臂,大喊:“爹爹!”
可是并没有得到记忆中的拥抱,她仔细看了一眼,却是一个陌生大叔,立马收回手,蜷缩在角落,警惕地看着他。
那男子放下汤药,说:“醒了就好,不过我不是你爹,别乱喊。”
这人语气轻柔,面容温和,让她心里稍微松动了些,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他那身衣服看,嘴里不自觉地说了“秀才”两个字。
那人惊讶,问道:“你怎知我是个秀才?”
谢庭欢缓缓伸出小手,指着他那身衣服。
“哈哈哈,你这小孩,怎的凭借一身衣服便知我是个秀才?”
谢庭欢将头埋下去,不说话了。
“好吧,你先好好休息,等晚饭时,我再来看你。”
秀才关门离开了,她四处张望,这里似乎是客栈,往地上一看,发现方才那秀才的家当还放在角落,于是慢慢挪下床,蹲在地上看了看,里面有许多书,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走到门口,悄悄用手打开了一个缝,刺眼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睛,便用手遮了遮,视线穿过檐廊,看见秀才正坐在尽头处石桌上看书。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见有人过去和那秀才打招呼,慌忙关了门,回到床上,蜷缩在角落,竖起耳朵细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时辰后,“嘎吱!”一声,秀才推门而入,她吓得裹紧了被子,但两只眼睛却盯着他手里的两个烧饼和一碗白粥,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秀才将食物放在桌上,招呼她下来吃。
谢庭欢心里有些犹豫,可烧饼和白粥的香味实在太诱人,她已经许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于是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桌旁,小手慢慢伸向烧饼,眼睛时不时看他。
秀才见她这般小心翼翼,便将烧饼挪过去些,说:“快吃吧,我捡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饿死了,现下有了吃的,还不赶紧吃?”
谢庭欢听完他的话,才拿起烧饼,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她又想起了母亲和阿满哥哥。
“慢点吃,嚼完再咽,这还有呢。”
顿时,她眼泪又流了下来,以前说过自己不会再哭的,可是如今只是因为吃到一个烧饼就哭了,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慌忙用手擦眼泪,然而这一抬手让她没嚼的烧饼卡住了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秀才伸手拍着她后背:“方才让你慢些吃的。”
好在她咽下去了,于是又给倒了一杯水给她。
谢庭欢咳得满脸通红,大口大口地喝了几杯水才缓过来,得了教训,才开始嚼。
吃完了烧饼,她又喝下了秀才递过来的那碗粥,然而吃完才发现秀才什么东西都没吃,赶忙放了勺子,将碗推到他面前,小声说:“你吃。”
秀才摇摇头,笑着说:“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给你的。”
谢庭欢盯着他眼睛,似乎在想他说话的是不是真的。
“吃吧,没骗你。”
终究敌不过白粥的诱惑,她将碗端回来,自己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了,又将碗仔细地放回去,随后跪在地上,朝秀才磕了个头,说:“谢谢你救了我,还给我饭吃。”
秀才连忙将人扶起,叹道:“你这话说得我着实惭愧。”
谢庭欢不明白他的意思。
秀才指着自己的箱笼,无奈道:“我原是要上缙州府参加考试的,途径陵、曹两县,一路上满目疮痍,死伤遍野,却不见官府赈灾,可我一介书生无能为力,毕竟...唉,算了不说了。”
他想起当年之事,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如今只盼着他日高中,谋得权位,为民请命。”
听了这些话,谢庭欢脑海中浮现了父亲的模样,她想,父亲曾经是不是也像眼前这位秀才一样愤世嫉俗过,便说:“你一定会当上大官,然后回来杀贪官,我们会很感激你。”
秀才眼眸闪着光,似乎有些激动,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孩说出来的,可依旧让他热血澎湃。
“那我今日便在你面前立誓,将来定当不负你所托!”
谢庭欢缓缓笑了,如同秀才一样,眼里闪着光。
夜幕将至,秀才从箱笼里拿出半根蜡烛点燃,又从怀中拿出一本书,说:“你先歇息吧,我再看看书,不会吵到你。”
谢庭欢看着他手中的书,并未有任何动作。
秀才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当即问道:“你可识字?”
她点点头。
秀才惊讶,又问:“上过几年学?”
她认真想了想,回道:“从小跟着父亲在私塾里念书。”
秀才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想必你父亲定是是个才学渊博之人。”又想起自己是在逃荒路上捡到这孩子,试探一问:“你是不是与家人走散了?”
她垂下眼眸,鼻子一酸,小声说:“父母不在了,还有一个哥哥,可是我不到他了。”
秀才叹了一口气,拍拍她肩旁,安慰道:“唉,在这乱世,你定要好好活下去,对了,还不知你唤作何名?”
她伸手沾着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写上自己的名字,一边写,秀才一边念:“谢--庭--欢?”
她点点头。
秀才笑道:“这名字竟有些像女孩名。”
看这桌上的水迹,这小小年纪一手的字却是翩若游龙,这一撇一捺间,他看着似乎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感,问:“你这一手字倒是难得,是你父亲教的?”
谢庭欢眼里带着些许骄傲,用力点头。
“你父亲,唉。”秀才一脸惋惜,又见她还盯着自己手中的书,便将手中的书递给她:“你想看,这本书便给你看吧,若是有字不识的或是有意思不解的,可问我。”
谢庭欢小心翼翼地接过书,说:“谢谢你。”
“不必谢。”
秀才重新从箱笼里拿出笔墨纸,提笔沾墨,开始写字。
谢庭欢为了不打搅他,便挪过去了些,缓缓翻开书籍。
这本书她似乎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过,只是那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之意,便只当是认字,如今再看,依旧是懵懵懂懂,但她又不想打扰正在写文章的秀才,只能盯着书,想看看自己还识不识这书中所有的字。
夜晚偶有凉风袭来,秀才笔下的纸张一角被风吹起。
她瞥了一眼,随后放下书走到窗边,忽然感觉窗外一道黑影闪过,她揉了揉眼睛,又什么都没看到,以为自己眼花了,赶忙将窗户关紧。
秀才写得入迷,当谢庭欢站在桌旁看他文章时,也未曾有丝毫察觉。
看着看着,谢庭欢发现秀才不是在写书上的东西,而是在记录江中一带陵县和曹县的洪灾,往后看去,下面是他这一路所见所闻。
这些文字彷佛又将她带回了之前那些苦痛的回忆之中,她红着眼,继续看下去。
突然,看到某处之时,她言语激动,哭着说:“不是这样的,他们骗人!”
秀才顿时惊得手一抖,墨水滴在纸上。
谢庭欢眼泪“吧嗒!”一声滴在桌子上,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的,你写错了。”
秀才不解,问:“何处错了?”
她抖着手指着他笔下一行字:灾民至废庄,突发瘟疫,遂派兵协医,烧尸近百人。
秀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这小孩情绪如此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便问:“你,可是见过?”
谢庭欢抿嘴抽泣:“那些官兵拿弓箭杀死了许多人,然后把他们都烧了,好多人都想跑,我母亲...母亲为了护我跳进去了,火烧在身上,很疼....很疼。”
或许是怕秀才不信,她将自己手腕上缠绕的布解开给他看。
秀才震惊,看着她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如同一条毒蛇缠绕其中,心里不是滋味,他这一路上听见的都是说因为瘟疫,官府怕瘟疫散开,特意派遣了官医和官兵,官兵烧的都是因感染瘟疫死去的尸体,没想到是官府是活人死人都一处烧一块埋。
“真是岂有此理!”秀才拍案而起,赶忙又重新拿出一张信纸,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重新写。
他要上缙州,将此信交予巡抚大人。
于是谢庭欢一边诉说,秀才一边写,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谢庭欢下意识躲到秀才身后,秀才摸了摸她脑袋,示意她别怕,随后起身开门。
见来人是昔日同窗好友王敬之,松了一口气,将人请了进去,笑道:“王兄。”
“陈兄,晚上好啊!”
“王兄,哈哈哈,你怎的大晚上会过来?”
“怎么,我还不能来看看你了,明日我们可是要结伴一起上缙州啊。”
“自然能,自然能。”
两人相互恭维间,王秀才转头看见桌边站这个孩子,连忙上前指着谢庭欢,惊讶道:“嚯,陈兄,你赶考还拖家带口的,我竟不知你儿子都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