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面对多少人的目光,往往许多人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能猜出大半的想法。
而此刻殷胥的眼神堪称居高临下,充满了对他的揣度与俯瞰,仿佛是在评定他的功过。
这几乎让殷邛有些心惊后便是内心隐隐发怒。
一个皇帝十几年来俯瞰芸芸众生,如今却被自己儿子用同样的目光俯视着,纵然这只是一个敏锐的感觉,也让他尤其不爽。
恰这时,高台之上,刚刚去更衣的皇后归来。
三十出头的女人,身材娇小,走路如同荡着清风,脸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的提裙和侍女走上来,脚步轻盈,一身轻薄的描银缦纱郁金裙,倒显得有些太活泼亮丽,不合她皇后身份。
她的行为也一向不像个端庄的皇后,跪坐在殷邛身边,先是笑盈盈的喝了杯酪浆,这才手执起摇铃,竟笑着对台下的太子喊道:“泽儿,你可要赢呀!”
声音娇脆,哪里像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殷邛却收回了望向殷胥的目光,转脸笑了:“你倒也是连个公正宽容的样子也不装,盼着泽儿赢,就这么喊出来。”
皇后掩唇笑道:“她们也可以去给自个儿孩儿鼓劲呀,妾又没有拦着。只是妾欢喜泽儿英姿,看到了圣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心中欢欣想着他赢,就是圣人赢了——难道身为女子,还不许偏颇郎君么?”
她这话说得,本来圣人就只是宠溺的训斥,又让她拧成了情话。
崔季明离得近,听见了这话,生生在马背上打了个哆嗦,被帝后恩爱秀了一脸。
崔季明这才是刚入长安没两天,她对周围一切都不熟悉,眼神划过整场,她唯一认得的,便是其中那个太子泽,却也只是单方面认识。
皇子们已经陆续上马,殷胥也像什么也没发生的坐回了马上。
殷胥还不太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回到十几年前,可如今的场景绝不似作假,连他父皇的目光都如当年一样,他只知道先将眼前的场景应付过去。
他瞟了好几眼崔季明,心里却想的是——
他当初认识崔季明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这小子长得这么……夺目呢?!
看台上,皇后身子依过去,一只手攀在殷邛肩头:“圣人那一日的打算,今日便是好时候,说出来如何?”
殷邛看了她一眼:“你将三清殿的几个带出来,我就大概知道了是个什么意思。不过这话,还是你说来合适。你自己膝下想选的是哪个孩子?”
三清殿是早年间建宫时候便有的,大邺皇家历代信道,三清殿名字一听也知道是道家建筑,因为占地面积也挺大的,许多生母不在或是痴傻有病的皇子都被送到了三清殿,每日里修道养身——实际就是个长得跟道观一样的冷宫。
皇后笑起来,指着刚刚策马经过球门的殷胥:“那个个子不高,十二三岁的。妾已经两个儿子了,已经是福分,再想膝下养个,就把那些更优秀的让给其他妃嫔吧。胥行九,虽是有痴症,但好歹也算是齐整安分,妾实在是心疼他。”
其他优秀的?三清殿里住了不少皇子,他们不是像殷胥这样的傻子,就是到了年纪还不识几个字的。
殷邛勾唇笑了:“皇后是说我让他们呆在三清殿里,你觉得过得太苦,心疼了?”
他说话里带尖带刺,皇后心里一跳,面上却笑了:“三清殿里替圣人问道修行,为国祈福,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他痴痴傻傻的,做事也笨手笨脚,想来从小到大总是比那些头脑清楚的孩子艰辛一些。”
殷邛挑眉,不去与她再说这个,只想着殷胥刚刚那个眼神,以及跌下马后那般疯癫不正常的表现,随口道:“他不行。你选个别的——”
选殷胥养到自己膝下是她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也是问过他确确实实是痴傻,不可能对她膝下另两个儿子造成任何威胁。之前殷邛也说选哪个皇子都无所谓,如今怎么却不允了。
殷邛说话向来没有她多置喙的空间。她一点不快都没表现出来,手指搭在唇上一副努力思考的娇憨样子,思忖道:“那选哪个好呢……”
殷邛道:“胥那样疯癫,指不定会冲撞,做出什么傻事来。”
皇后倒也本来就没执着要选殷胥,反正三清殿几个皇子都不咋地,她心里也有第二人选,便指着另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骑在马驹上的男孩儿,他个子矮小又胆怯,那匹小马也不听话,急的都快哭了。
皇后也是查清楚了这个孩子,便指着他道:“嘉树如何?”
殷邛拧眉看过去,他印象中都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只看见一张长得跟女孩儿一样的小脸,年纪也不大,就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皇后高兴地笑起来:“那便是嘉树了。”
他们恰好说着,马场中间却已经一片混乱,打着马球发生点口角倒也没什么,大邺民风开放,礼教也不大束缚,皇子们纵然是滚在一地打起来,众人也道是孩子们火气大,不会在意。
可如今被针对的是殷胥,一位暴躁的皇子抬手拿着马球杆就往殷胥膝下那匹马膝盖上打。
崔季明远远看到,她也不去多管闲事,皇子们斗殴的爽,这会儿她还不如多进几个球。
年纪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太子泽,似乎在拦着那位暴躁皇子将殷胥拖下马来。
一帮皇子用所谓最高贵正统的洛阳正音互骂,简直壮观。幸好大邺人民实际挺淳朴,骂人不会骂到和对方亲戚轮流发生关系的地步,也就骂一下“你是猪!”“你才是猪!”“反弹!攻击无效——”的水平。
猪字在洛阳音里头同叼字,一帮人骂着“你叼,你才叼”,崔季明也是笑了。
没人理她,她也不管比赛暂停,又把马球从球门里勾出来,带着马球,全场溜达着跑,打算跑一圈再进一次球玩玩,却没想到人群里传来了那位脾气暴躁的皇子的声音。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傻子也想做嫡子么?!阿娘都说了要选他,我可是昨日就知道了!”暴躁皇子口水喷了太子一脸,太子泽性情温和,这会儿也烦得不得了的抹了抹脸,低声说着什么,暴躁皇子更是炸了毛,直接就去推搡还在马上的殷胥。
殷胥如今这身子板,多年营养不良,瘦弱的一阵风都能带走,他正在思索着什么,在这个时候还会走神,一下子就被暴躁皇子狠狠一推,几乎是整个人风筝般飞出去,仿佛地上滑行一段,才滚倒在泥地里不动了。
暴躁皇子也觉得自己手劲儿过了,吓了一跳,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就要来拽他。
这一下滚倒本不要紧,可崔季明的马恰好从他身边走过,她带着球,球被压在了殷胥身下,马却是停不住。她本就是身材高挑,所以特意选了一匹肥臀大马,力气大惯性也大,崔季明大惊,连忙勒住缰绳想要把马拽回一步。
这马要是踏过去,正对着殷胥的头脸,非要了殷胥的命不成!
她使出了十成的力道,几乎让马前蹄离地,后退几步往后翻过来,场上一片惊呼,一是为了这突发事件,二则是竟有少年力气如此之大能这般驭马!崔季明刚想要松一口气,却没想到手上有汗缰绳一松,她身下这肥头巨臀的马竟然挣开来,前蹄落地——
虽是避开了殷胥的头面,却是踏在了他小腿上。
连崔季明都听到了一声骨裂的动静,她连忙撤开马来,心中大惊,低头看向殷胥。
殷胥抬起脸来看了一眼崔季明大惊失色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中看着她如此真实的表情,心中却只有一句话:她活着,真好。
心里头一宽,想要安慰似的对她笑一笑。
那张面无表情的瘦削面容上刚刚抽搐了几分笑意,他便眼前一黑,无法控制的倒了下去。
他这一笑,却把崔季明吓尿了——
何等阴险恐怖的表情,这个九皇子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啊!他难道疼成了这个样子,还是恨她恨成了这个样子?!
Σ(°△°)︴!他要杀她,他那个表情绝对是要杀她啊!
殷胥手撑在泥地里站起身来,却顾不上看一眼身上与崔季明同色的红衣,也没顾得瘦弱的身体,踉跄几步扑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开口,就是这梦的破碎,却忍不住道:“子介!”
一双满是泥的双手抓住了她的缰绳,一双眼里惊愕与得而复失的激动。
崔季明让他这热情如火,惊的肠子打了个哆嗦。
正文第381章【番外】【日常】(十)
二十七坐在房檐上,两只脚在屋檐下荡来荡去,人却没有从那房顶的斜坡上滑下来。本文由首发
一群宫人在下头叫着没完,床垫子和软枕摆了一地,八个脖子都快仰断了的小黄门扯开棉被在她身下,耐冬这个宫里百千人迎送的总管,站在廊柱之间的横栏上,忍不住对二十七道:“公主,您就下来吧——奴求您了!你这摔下来,圣人可不要了我的命!”
二十七一条腿弯折,手臂撑着脸颊,闻所未闻,忽然听见几声极为响亮的蝉鸣,猛地从屋檐上起身,吓得花苑内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惊叫起来。她手里拿着个长芦苇杆子,上头劈开,掰成两个枝杈,上头裹着些蜘蛛网。
这法子还是崔季明教给她的,在宫人拿着竹竿子粘知了的时候,崔季明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教给了她。拿着这芦苇杆子插住那些又黏又新的大蜘蛛网,倒转三圈蒙在上头,只消轻轻一罩,便能将知了黏住,摘下来的时候,翅膀不会损伤半分。
她穿着窄袖的小骑装,那株比宫廷屋檐还高的粗枝老树的树杈上,正趴着一只大金蝉!
太小习武虽然不好,但她从小就极有天分,爬树倒立,劈叉跟头,哪一个拿出来都让人瞠目结舌,崔季明也就随便教她两招。她又学的极快,有了本事,自然四处练习。
这会儿站在飞檐上,她自觉很稳,手里那芦苇杆子悄悄的探向了树上的金蝉,下头的人却被她两只脚踩在飞檐的姿态吓得魂飞魄散。一直指挥着耐冬的博,身上还穿着上朝的太子礼服,带着小金冠,这会儿真的按捺不住了,猛拽耐冬裤腿:“耐冬公公!你不说去请北机的人了么!真需要他们的时候不在,人都上哪儿去了!啊?!”
他都十一二岁了,个子逐渐拔高,不比二十七一脸冷漠,他简直是开朗阳光的一朵太阳花,在他阿耶在朝堂上弄的群臣一阵战战兢兢时,他时不时咧嘴一笑圆个场,也不知道是殷胥授意让他来给群臣台阶下,还是他自己脑子转得快,殷胥也不怪罪。
面容有泽的温润儒雅,说笑起来也让人忍俊不禁,骑射和读书俱佳,进退恰到好处,朝野内外也很少有人会不喜欢他。
就是这两年嘴有点贫,从阳光少年有发展成崔季明的潜质。
他着急着,旁边一个高了他小半个头的少女看不下去了,撸起衣袖开口道:“你们这些人光在下头等着有什么用!我上去拎她下来!她才多大,我一只手就能逮住她!阿博,你在这儿等我!”
博听见身边人这么说,才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拽住了她,道:“你可别掺和了行不行!”
少女瞪他,博连忙改口道:“彤姊姊,真出了什么事儿,一不小心她摔下来了,你让圣人去怪罪你么?怎么也要看着季将军的面子,这事儿到后来也不好看。你呆着,已经叫人去喊季将军过来了——”
贺拔彤这才停止要爬树的动作,觉得他说话有几分道理,她刚刚在侧宫外的练马场里玩,才刚刚跑过来,脸上还带着薄汗,叉腰道:“那好吧。我就是担心。”
她上去才让人担心!博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
贺拔彤在自夸的本事上和她娘有的一拼,学了点花拳绣腿,什么都是半瓶水逛荡,还特别愿意装作是武林高手的样子。她其实不是特别有学武的天赋,虽然跟她阿耶似的有些奇思妙想,但总是不肯专心做事,一心想当女侠,再用武功替她娘打下陇右道那片西域武林——
她自己不知道,可博长大了几岁就不是那个被她骗的张着嘴鼓掌的傻小子了,又不好说出真相,只得哄着。在贺拔彤心里,阿博最会读书,说话最可信,他哄骗她几句,贺拔彤甚至从来没怀疑过,反而更觉得自己武艺非凡了。
这会儿让她一个三脚猫上了房顶,非折腾出两条人命来。
两个人一起仰着头往上瞧,博还在苦口婆心的劝,在二十七眼里,天底下最烦的人,第一个是她阿耶,第二个就是这个跟在屁股后头事事关心的博哥哥。
踩在飞檐上,她还有精力对博翻了个白眼,语气还很小孩子,声音听起来却像个小少年:“你做不到就罢了,为什么管我!你要是告诉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