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
贺拔庆元声音如炸雷:“崔式,你不要总觉得崔季明如今做男儿,只是为了咱们两家的权势!”
崔式的呼吸顿了顿。
崔季明的身子也停在马车外,侧耳倾听。
贺拔庆元道:“纵然她能一手扯着贺拔家要传不下去兵权,一手还能拽着五姓清流,代代国相的崔家,但更重要的是,她愿意这么做!她是你心尖的肉,也是老夫仅剩的血脉!”
“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崔式声音虚弱。
“我就瞧不惯你们这些用那些君臣父子理论,来区分华夷之别的高贵汉人们!就你们会窝里反,自个儿媳妇约束的最深,自个儿闺女也瞧不起么?女儿怎就不是我血脉,若不是明珠一心要嫁你,我还未必看得上你们!”贺拔庆元简直被点起了当年养大的好白菜让猪拱了的愤慨之情。
“就她那荒诞的臭脾气,你觉得她能在家绣花,还是能去给人家相夫教子啊。”贺拔庆元这话说的倒是对:“我不会让明珠最疼爱的这样一个有天赋又有想法的姑娘,把自个儿命运挂在男人身上!从她七岁那年,自己从荆州能回到建康,我就知道这丫头不会输给天地下任何一个男儿!”
家中两位一切考虑的出发点,全都是她的日子能不能过的更好。
崔季明想吸一吸鼻子,却又怕被发现了。
“可是,她若是往后这般发展下去,就是要去上战场的,刀剑无眼,又全都是……”崔式艰难道:“我都不敢想,日后每一天她会怎样殚精竭虑小心掩藏。”
贺拔庆元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那些事情,老夫来给他铺路!从我手底下日后入军营,进去就是个能分单独营帐的校尉,配个心腹的亲兵。”
贺拔庆元:“她若是想做回女子,老夫与崔翕手里头都有先帝的丹书铁券,不但不能治罪,还好歹最起码赐夫人名号,到时候她看着哪家儿郎顺眼的,直接招进门,老夫与你坐镇,那儿郎岂不是要烧了高香才能娶崔家二房嫡长女!”他说起这个倒激动了,大手拍着膝盖。
这么一说,崔式似乎也稍微安下了几分心意,他担心的便是崔季明年幼心性不定,日后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然而天底下万没有五姓女嫁不出去的道理。
贺拔庆元下头说的话,崔季明听着差点一个趔趄摔在泥里。
“要是她不肯放弃功勋将名,还想要个孩子作伴,就说是纳妾,偷偷招几个相貌好些的面首,对外说是受了重伤,修养个十月生个孩子不就得了。要是觉得面首不上档次,我就从军中找个少年将军掳回来借个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我手底下多放一个屁。”贺拔庆元说得理所应当。
崔式一口唾沫没咽下去呛个半死,咳得震天动地。崔式忍不住想起当年……他跟贺拔明珠相识相恋,跟她的剽悍手段不无关系,她背后指不定是这位老爷子瞎出主意。
“只要人胆大,没有不可能的事儿。就你这典型崔家出来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早些年鲜卑女人掳了汉子回——”贺拔庆元说起这个带劲儿了。
“咳咳,说这些还太早……还太早……”崔式拼命拦着他让他别说了。
崔季明真不敢听了,撒丫想往回撤,却看着崔式也连忙下了车,她尴尬一笑正要解释,忽地听到一声呼唤:“崔式!”
“啊,南邦!”混账爹一脸兴奋的转过脸去。
“你托人来禀报来讯,我在家中直接赶过来了,我走的早些,二哥与那些仆厮还没来呢,你可别怪家中怠慢!”崔季明听见一个低低的仿佛也带着笑意的男声,偏过头看去。一个青色长衣男子背影映入她眼中,他长发竟未束成髻,散披在肩上,只在发梢处用段青色发带稍稍一拢。
成什么样子呀!
混账爹以前在家中也时常披头散发,作狂士扮相,可若是出了门必定穿的光鲜亮丽,头发一并拢好连一丝乱发也无。
这男子便是之前混账爹说的族中崔南邦了,可他青衣旧裳满是皱褶,打扮得随意而荒诞,手里捻了把旧折扇,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扇骨,更重要的是——他竟然骑了一匹顶毛都要秃了的老驴!
好一个奇葩!
“只要你来了,我还管他们有没有旁人来接。”崔式望着南邦,眼里都是旧友时隔多年未见的激动:“都多少年不见,你还是那副狂浪样子,我这三姑娘都长大了,怎么还不见你的婚事有动静?”
“我可莫要像你这样,为儿女奔波来去的,莫有人管我也好,家里又不需要我娶妻生子。”南邦摇了摇脑袋说道,却没从那老驴上下来,待他走近,崔季明这才看清他长相。
看起来比崔式年轻几岁,黑色长发从脸侧垂下,皮肤有一种浑然如玉的光辉,可五官倒是真比不上崔式惊艳出彩。
他眉毛淡淡的,浑不在意的笑着,却不像是崔式那种笑面虎,反倒是仿佛有一种漫不经心与随意,眉宇间满是安定平和的温柔气质,仿佛看他一眼,心都能能感受到静与善一般。
崔家这帮人怪不得傲上天去,真都是逆天的气质。
崔季明算是听说过,南邦是本家长房上一代的第三个儿子,祖父崔翕的兄长所生,她该叫一声三堂叔。早些年成过婚,妻子没几年便病逝了他就没再娶,一直拖到这个年纪。
“瞧你长子,如今英姿勃发,倒是跟我几个兄长下头弱不禁风的截然不同。瞧这胳膊,十三岁都能打三个你了。”南邦调笑着,崔式嘴角一抽。
崔式领着南邦去看了一眼妙仪和舒窈,他如同显摆什么千年宝贝般,笑道:“我两个闺女,你可莫要闪花了眼。”说着就掀开了车帘,妙仪正被那吹进来的风弄得一个喷嚏,直直的就喷在了南邦转过来凑近看的脸前!
舒窈也没想到,惊叫了一声便轻笑起来。
妙仪不好意思的擦了擦鼻子,又要去给他擦净脸。南邦浑不在意的用袖子抹了脸,从毛驴下来,竟有几分郑重的弯腰在马车前,对着妙仪说道:“你便是妙仪?听说你也有学棋?”
崔季明转过脸去皱了皱眉头,按理说妙仪年纪小,不该会受到多的关注。
祖父崔翕在先帝时期不但是尚书右仆射,更是天下闻名的棋圣。
清河崔氏虽负盛名,但长安这一支却不算什么,毕竟山东才是真正的本家,前朝衣冠南渡时又有一大部分迁到建康附近,南方和山东两地的崔氏才能说是最森严正统的。
这种门第,延绵几百年,大邺之前的南北时期更是为天下第一大族,宰相出了一把一把的,数量多得不稀奇,可崔翕这一个在世时候就声名显赫的棋圣,更使得长安崔家在如今重棋重诗士大夫文艺圈里的地位几乎达到顶峰。
对于清流傲然崔家来说,一个前无古人的真正棋圣,也算是极为涨脸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崔季明听说过如今长安长房家中的男儿不少在钻研棋艺,希望能够跨越崔翕这座山峰。
南邦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崔妙仪,顺手摸了一把舒窈的小发髻,等他放下车帘,舒窈愤愤的抚了抚发髻:“三堂叔怪不得被叫诗狂,整天这幅样子!阿耶怎么跟他玩的好。”
舒窈对于他摸了那秃毛老驴又来揉她头发一事有几分不满。
“他看起来就像是作诗词之人,你可知道他有什么名作么?”妙仪倒是对天底下长得好的人都有好感。
“我记不太清了,不过京中倒是流传的广,听闻他常在影壁与女子裙衫上写词,甚至连那穷人巷的矮墙上也有他写过的诗词,还有人去用纸将那诗摹下来卖呢!”舒窈见识广,就算没来过长安也听过不少趣事。
舒窈转了转眼,有意的探出头去,笑吟吟对南邦道:“听闻堂叔诗写的极好,可有两句念给我听,让我这乡下来的丫头也长长见识!”
南邦没想到她这般大胆伶俐,笑着歪头:“待我想想……前两月曾把弄了半首词,词牌乃为楼里常唱的系裙腰,也不算好的,拿出来与你念念也无妨。”说着他便偏头不管词牌曲调,低声念道:
“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
他还没念完,坐在前头黑马上的崔式回头一个环佩就砸过来,气的耳朵尖都红了,低声喝道:“南邦你可还要脸不!在这外头念些什么!”
南邦将那情急从腰上拽下来就砸过的环佩接住,高兴的如得了打赏的小二,对崔舒窈眨了眨眼睛,念到最后半句:
“素裙腰,映sū • xiōng。”
崔季明嘴角忍不住抽动,这货竟然堂而皇之摇头晃脑一副文人做派,在大道上念着艳诗!她可是听懂了,车里头的舒窈明明没听懂,还挺会装,一脸赞许的点着脑袋:“真是好词啊,堂叔当真有才。”
有才你妹!小女孩不要不懂装懂好么?!
走了不过几里,城外挑着担子的附近村民与等着入成的游子也愈发多了长安的轮廓渐渐立在千秋面前。
艳阳天,石板路,夏日叶影碾在车轮下头。仰到脖子痛才看的见顶儿的箭楼与城墙投下一大片蓝色阴影,五道门洞的巨大城墙带来强势的压迫感。
崔舒窈透过车帘看去,只消在城门外,她仿佛就感受到了这做庞大而生动,喧闹又沉重的长安扑面而来的气息。仿佛远远地都能听见那巍峨城内的说话声马蹄声。
欢颜笑语与金戈铁甲并在,巍峨宫墙与喧闹集市依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见了城门口一大队人马。
一暗红色短衣男子骑在马上,皮肤黝黑,五官稍显钝拙,用物却都透着低调的奢华。他看着车队连忙跳下马来,对着崔式拱了拱手朗声道:“堂弟!”
“二堂兄!多年未见,你亦如此英姿勃发!听闻你如今也做了羽林中朗将,可倒真是前途无量。”崔式脊梁笔直,潇洒的从马上跳下,脸上笑容有一丝不着痕迹的紧绷,与跟南邦会面时全然不同。
“堂弟亦是,你十二三年前走时还是个跟我们一同玩闹的小子,如今却是这般气度,倒像是建康才是京都。如今调职回来到鸿胪寺,那里倒是能让你大展拳脚的位置。”那位二堂兄笑道,看来是长房里,崔式那一辈的叔伯,算来应是南邦的哥哥啊。
崔季明回头扫了一眼,却发现贺拔庆元似乎不喜欢面对这么多崔家人,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
崔式道:“鸿胪寺也不过是接待外宾备下礼仪,我都三十多岁了,还干着刚出世的毛头小子的活,这有何值得夸耀的。”
“阿耶不知有多想你,以前你在京中之时,两房关系便好,你读书都是阿耶跟我们一同,他可把你当成我们的亲兄弟了,咱们也不要在这城门多说什么,想你奔波一路必定累了,走!”二堂叔不是个特别会应付客套的人,他言简意赅的上马,领着一帮浩浩荡荡的仆厮往京城的门洞里走过去。
马车颠簸,穿过门洞迎来了长安内的第一束光,走的西偏门,并不能让妙仪与舒窈看到主城大道宽阔只映向宫城与天空的样子,可西城内来往人流喧闹欢声却让人仿佛即将触碰到这长安城的轻狂热情。
这一路这还都是在坊外,西市坊内才是热闹非凡。由于如今大邺军力渐弱,河西走廊多次遭突厥人占据洗劫,长安城的外来人口已经算是少了。但古代一个五十余万人口,外域血统人就有万户的庞大城市,几乎是雄伟热闹到可怕的地步。
马车从大道绕至各坊之间的窄路,从各个坊市门口可以往里窥见一点热闹样子。
且不说层出不穷的店铺酒楼,甚至亦有二层的棋院阁楼穿来捻子声,一楼且用巴掌大的黑白子在墙面上的棋盘更新着楼上棋局的动态,长马凳上坐满了布衣小民,对着黑子的一手叫好不止,纷纷议论着下一招如何来解。
崔舒窈亦惊诧,那些少女发型的女孩子竟穿着薄的可以看见锁骨与臂弯的轻衫,带着根本挡不住脸的帷帽,骑骏马奔驰于街道,或是低声说笑,拿着团扇在坊内提裙来往走去,毫不避讳。
甚至连卖杂食的转角处,也有穿着嫩色短衣的少女,布巾拢住发挽袖露出一截藕臂高声叫卖。
这与她在建康见到的景象全然不同,那些女子脸上映着秋光,风吹动她们轻薄的宽袖,带来明快跳动的线条,她们笑的微微露出牙齿,脚步轻盈……是多么令人向往。
两姊妹被这城中人们各式动人的神态而征服,而马车的脚步也轻快的奔向西北方的城区,踏过整整齐齐的石板,停在一处高门前,这是一座巨大的独占一坊大小的府邸,深红色大门早已打开,两列的仆从恭顺的立着。
从那门里望过去是一面雕着红色锦鲤与荷池的影壁,仆从行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