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已经毫无悬念了。
殷胥这时候才感觉出来,崔季明似乎是在避免让他直面战争。前世她不在的两年,他参与过战争,他知道攻城有多么困难,也是做好了血战的打算,她却像是在他磨刀霍霍苦练武艺的时候,猛地从背后捅了他那棘手的敌人一刀,在他惊愕的神色下,拔刀以手拭刀面浊血,笑着要他不要太紧张。
以前过去很多年,都是他在用手下的力量尽力想避免她出一切的意外,如今却变成她来拼尽全力保护他了。
这是何必呢,他都是皇帝了,何须别人来护着。
崔季明却不知道揣着怎样一副心肠,还将他看作当初的少年郎。
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一种喝了热汤泛起来的暖意,随着缓缓向前的兵马,踢了踢马腹,朝郓州城而去。
是崔季明的步兵先攻上了城墙,杀了郑泽野和他的几个儿子侄子,再加上朝廷兵力进城,郑军很快就投降,朝廷的部队接手城墙,安顿惊慌失措的百姓,关押清点俘虏。
而到这时候,殷胥被众将环绕着拥向郑家在郓州建立的堪比皇宫的郑府。郑府的亭台楼榭内,郑氏女正在忙着上吊,魏军没有进入这类有大量金银可抢的府邸,而是在郑府门口,等着面圣。
殷胥有种比迎亲还紧张的感觉,两手紧紧攥着缰绳,远远的,郑家随风飘扬的两串惨白大灯笼边,不少人的轮廓显露出来,为首之人,大概是肤色深的太隐形,在夜色中居然看不见脸,先看见了金龙鱼倨傲的脑袋。
他往前走了一步,多亏了崔季明似乎忍不住高兴笑出了一口白牙,他才找见了她的人形。崔季明翻身下马,黑色披风跟翅膀似的抖了抖又收拢起来,银甲上布满斑驳的血痕,她没有抬头,单留了个红发带的单髻给他,躬身行礼,声音清亮:“魏军主将季子介见过圣人。”
殷胥竟莫名吞了吞口水,张嘴叫她平身,却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没发出音来。
崔季明先抬起头来,看了殷胥一眼。
她嘴唇边和脸颊上都有血污,殷胥隔了七八步远,却几乎要上前去伸手帮他擦拭掉。她拧着眉头跟看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笑起来,这个表情实在犯上,殷胥脸上有点烧,他知道崔季明是在嘲笑他身上这套皇帝必备黄金战甲。他也不想穿,可是既然御驾亲征,都要上战场,总要做人群中最闪耀的那个啊。
崔季明压了压嘴角,强忍着笑。而不论是殷胥身后,还是崔季明身后,均爆发出了几声惊呼。
殷胥身边官员随着他上位洗牌了很多,年轻将士们惊愕与季子介的年轻与样貌,但总有见过崔季明的老将,见到这张脸,惊得都想抽自己一巴掌,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好几个人惊呼道:“崔季明?!”
但绝大多数的年轻将领,几年前都没资格站在朝堂上或者接触到崔家子,他们自然不知道是谁,只是听到姓崔受到惊吓,四处回头想问。
惊呼出声的几个人再吃惊,此刻在御前,也把半截声音憋回去了,摆手不肯回答那几个满心好奇的愣头青。
只在心里头一阵疯狂的捂脸惊叫——
崔季明不是跟贺拔公死在了郓州么?!这两年左右又在郓州冒出来,是亡魂附身了吧!
等等——
不对不对,那关于圣人和崔三的那些传言?
人鬼情未了?!郓州再相见?
想着崔季明黑到刚刚在夜色里都找不见脸的情形,怎么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啊!
而紧跟着崔季明的独孤臧却没管住自己的音量,懵比半天,变了音儿的条件反射就道:“薛旭?!哎?”
朝廷的将领听见对面,居然叫圣人母家姓氏,又称单字名,简直觉得对方胆子都能化作窜天猴炸在遥远的天边了!
殷胥倒是眨了眨眼睛,好似默许了这个名字似的,低头对崔季明道:“季将军起身吧。今日作战,你功不可没。”
崔季明却不起身,低头道:“臣季子介,斗胆带两万兵马向圣人告捷,以魏、齐等八州图籍并献朝廷。”
后头乌泱泱一片将士惊得头皮发麻。八州图鉴,也就是说眼前这个魏军首领,将要以八州献于朝廷,替朝廷克复了黄河沿岸!
崔季明说罢,呈上一卷图轴。
身边主将想要去取,殷胥却摆了摆手,从马上下来,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将士拔刀警戒起来,殷胥有些想笑。
明明他更想做的事情,是脱掉一身穿着有些可笑的铠甲,结结实实的拥抱她,却还要走这样的形式。
明明眼神交汇,却还在强装正经的两个人彼此对立而站,崔季明比他更能装,满脸是公事公办,忠心为国。他都有些忍不住,想去揉她的脸,把这个她最擅长的正经皮子给揉掉。他抬手接过卷轴,装模作样的展开,崔季明走近了一步,抬手指向卷轴,好似是在向圣人解说,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你这套衣服真丑。”
殷胥咬了咬牙,却不敢做出什么表情,不得不像赞同她的解说一般点了点头。
崔季明秉着那张精忠报国的脸,又低声道:
“你是不是想死我了。”
俩人如灯下黑一般偷偷摸摸说些这个,不过殷胥这次却是微微红了耳朵,当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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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位将士挤进郑家去,把郑泽野比孙子还小的儿子和不愿意上吊的老太太囚禁起来,占据了郑家在这一两年内于郓州修建的巨大府邸。
殷胥见过崔家在建康的府邸,当年石崇的金谷园若能留存也不过就是那样了吧,皇宫虽然庞大,用物与精巧显然要比世家差了个档次。而如今看郑府在郓州的宅子,也不得不惊叹,这一两年郑家没少因为战争发横财,誓要把这里打造成荥阳那样的本家大府。
毕竟是朝廷部队,又有不少御前中军,自然不可能进来抢东西。
八彩浮雕壁画的穹顶,挂着坠有金鸟金叶的灯笼,金箔与翠石交错的山水屏风,朱红色的短绒毛地毯。上阳宫已经算做精妙华丽,殷胥进了这宅子之后仍然有不适应的感觉。
毕竟是天子,他进了宅子还不能先脱他那跟灯笼挺配套的黄金甲,而是先坐在了主位上,两侧有朝廷主将分别坐在两侧的胡椅上,崔季明带着魏军诸位主将进来,像登上朝廷一样要向圣人行礼。
走进来季子介为首的四个人,简直就像是山东新晋偶像天团。
季子介那张让年轻将士赞叹,让老将憋得脸都黑了不敢多说一个字的脸,也不知是不是比圣人晚一步进门的时候,用衣袖好好擦了擦,在如今华灯之下更让人心惊肉跳了。两耳挂的青铜耳饰形似灯笼,中间镂空,下头还有坠儿随着她脑袋来回摇晃,很鲜卑风格也很女人样式的耳坠呆在她脸侧却并不奇怪,她勾唇笑出一口白牙,眼睛就跟含情似的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后头跟着的齐州主将与独孤臧都是年轻英俊,但拉出去也是能让长安少女倾倒的相貌。张富十倒是稍微有点给这个天团拖后腿,不过他身穿甲衣,站得笔直,面上神情是强压住的宠辱不惊和冷静,让人有点刮目相看了。
只是季子介眼神简直就是大胆的往圣人身上撇,独孤臧脸色惨白无精打采连头也不愿意抬,齐州主将与张富十之间好似还有针锋相对的微妙气场环绕——
这个偶像组合有点诡异。
圣人平日里就跟跪坐在龙椅上的一尊佛似的,垂着眼睑开口说话,就能扎的朝臣哑口无言,如今却跟铠甲里进了牛虻似的,坐在郑家的主座上有些坐立不安。
耐冬将崔季明呈上的八州图籍展开在殷胥面前的桌案上,几位朝廷小将在地毯上展开了朝廷军中地图,标注出了八州如今的状况,崔季明这才站在地图边,说起了如今每一州的优点缺点。
如此正经且激动人心的场面下,却没有几个人真心听进去了。
没见过崔季明,却也从老将口中问不到真相的年轻小将们,惊叹之后满脑子都是挫败感。不及向恒冀出发,在相州激战的几万将士,他们因为这季子介,到现在没正儿八经打过几场仗。当初浩浩荡荡的御驾亲征队伍出征滑州、卫州,叛军窜逃几十里,他们还以为是天威浩荡,叛军不敢触其锋芒,结果根本就是人家演戏一场,把地方拱手送给他们。
要是再加上已经拱手送出来的滑州、卫州、相州,季子介可是给了黄河两岸,一共十一州啊!这且不说什么将军位,最少也要是位国公啊!
若是圣人一高兴,再加封个什么左仆射、司空之位都是有可能的啊……
大邺开国时期,也就随高祖打天下的那几位能有这样的军功。大邺这些年封的国公很少,最近的几位国公,还是贺拔庆元、太原晋国公这种,和突厥作战收复不少城池才被封下的。这位也是赶在了战乱时期,抓住了机遇,就要一飞冲天了。
而那些老臣们,简直像是吃了一笼中药渣馅儿的包子,五味陈杂。
大邺立国前,南朝盛行南风,再往前细数,先汉时期几乎大半皇帝都能跟断袖扯上关系,本来以为大邺重武、好胡风,前头几代皇帝都是直男到骨子里——没想到在肃宗这个四处播种的种马之后,出了个矫枉过正,娶妻都不愿意的年轻小基皇。
……以前这位是崔家子。风言风语传开的时候,正是殷胥手段最强硬的时候。谁也不敢向殷胥直谏,更不敢拿崔家开刀。等到后来,崔家暂时落入低谷,根基不稳的时候,诸位把皇帝娶妻生子当作己任的蛋疼老臣刚写好谏文,崔季明就魂断郓州,圣人得知消息那几日,朝廷上简直就是比初登基时还可怕的腥风血雨,各家回去,只得装作啥事儿也没有的把谏文揉吧揉吧烧了。
坊间传言圣人差点自挂东南枝,朝臣也都快要相信了。毕竟那几天连着召开小朝会,动不动就是两三个时辰不歇息,面对着阴晴不定,说怒了直接一个砚台往下头人脸上呼的圣人,新晋年轻臣子,不但学会了老臣憋三个时辰不去厕所的必备技能,更会了如何不被这位圣人吓得屁滚尿流。
后来圣人立博为储君,朝廷议论纷纷,却想着反正也算有储君了,过几年等崔季明尸骨寒了,圣人也不折腾了,朝臣站稳了位置再建议圣人娶妻也不是不可以。
却没想到崔季明以这种方式冒出来了……
是,她不姓崔了,看起来好拿捏了。
然而却有谁都不能反驳的无上军功作靠山了。
再加上如果他真的是崔季明,他爹是礼部尚书,他堂叔是宰相,他堂哥是中书舍人……纵然不姓崔,但他有了军权,崔家几位与他既有利益合作,又有血缘关系,难道不会在朝堂上像护犊子一样护他么?
若季子介封官加爵,别人想要挑拨他与圣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不可能的。
论与圣人相识的时间,天底下还有几个人比崔季明长?崔季明少年时策马伤了,十三四岁头一次进宫,就是去见的那时候连端王都算不上的圣人。论如今留在洛阳替圣人打理国事的薛太后,也不过是那一年才把圣人接到身边来养啊!圣人身边官员洗牌,如今受他倚重的多是新臣,或是曾经和端王并不在一条战线上的老臣。
就这些人还想去挑拨崔季明与圣人之间的关系,这不就是神作书吧么?
真要完蛋了。
历数籍孺张放、邓通董贤,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脸而受皇帝宠幸,一飞冲天。这位季子介就算是跟皇帝没有一腿,老老实实当位重臣别人都扳不倒他啊。
大邺重武,好胡风,圣人还真是顺应时代潮流,跟个胡汉混血的将军好上了。
别家皇帝男宠,性柔和善为媚,这位季将军……性风流,貌英武……
坊间关于圣人被睡的传言,显然是很有根据啊。
诸位再怎么内心吐血,也不过是想着往后圣人还朝,真的是要跟崔家搞好关系。
而独孤臧站在一边,听着季子介意气风发的讲述着南地如何进一步消灭郑家残余,他却摇摇欲坠觉得要昏过去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卫州的清晨,季子介抱着圣人的脑袋啃过去的样子。
独孤臧还记得圣人似乎颇为高兴,抱着季子介更用力的回啃过去……
他以为季子介在打仗的时候都已经够胆大包天了,没想到如今就是欲与天公试比高啊。啃了龙嘴,染指龙体……怪不得当时偷偷摸摸想一个人跑到卫州来,如此胆大,不就是因为信到朝廷手底下,没人敢伤了他么!
要真也是男宠,独孤臧也就是觉得自家主将雌伏圣人身下有点丢脸,但他可还见着俩人在他面前斗嘴,简直就是不知道认识多少年似的吵架,圣人就像是闹脾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