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塞了那窄窄的河渠,一年半以前,济州刺史想要疏通泥沙,徭役都招了,却不料永王之乱爆发,叛军四起,再没有管这道河渠了。
说是河渠,其实实在很窄,崔季明的大船根本过不来,但如今战时,能过来小船她就满足了。往后一边打仗,一边再从当地百姓中招工拓宽河渠,济州和黄河的距离实在是很近,既然已经有河渠,只是拓宽应该不会花太多力气。
而就在济水对岸,今天格外干燥,连云都没有,济水旁常年环绕的雾气也散了,夜色里她都能看见郓州城墙上的火光。不到两年,郓州城外的沃土或许早把那些将士的尸骨掩埋,郓州几次易主才落到郑家手中,作为郑军主城的郓州如今灯火通明,其中或许欢声笑语仍在,谁又能知道城墙下的土里一挖便是层层叠叠的白骨。
崔季明这次向齐、淄、青出手,因为战线将要拉的很长,所以连陆双都带上了。
就在崔季明呼着白气,和考兰绕着无人的一段河堤策马聊天时,陆双裹着厚毛领棉衣,也骑着灰不溜秋的一匹马来了,见着她笑道:“你在这儿望郓州城,郓州城内的郑家就已经要被你吓死了。靠近郓州的河滩上都停满了大船,毕竟是郓州城另一边几十里外还在和裴家胶着,你这样子看起来实在像是要和裴家联手打郓州的。如今郑家可都是大船,早就把当年临时征来的小渔船替换掉了。”
崔季明笑:“我这儿也隔着这么远呢,只是能看见个依稀的郓州城的影子,他们想呗,这段济水,从郓州到齐州边上一百多里的河道,跟四个藩镇接壤,谁都不敢轻易下水。”
陆双又道:“果然如你所料,沧定反悔了,他们对博州出兵了。不知道赵弘敬能不能守得住。”
崔季明对他挥了挥手,要他的马也来并排走,三个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夜色中骑着马在河渠边慢慢的遛马。崔季明道:“他守城我也是放心的,更何况我可要我手底下几个兵将跟他走了,你以为临走之前彻夜深谈就是为了劝走他们?”
陆双斜眼笑她:“你满身心眼,我哪敢质疑你?”
崔季明道:“齐州来消息了?”
陆双点头:“的确是来了。我也不能辨别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
崔季明转过脸来,金龙鱼脖子下的灯笼映在地上薄薄的雪里,雪地朝上泛着毛茸茸的暖光,她下巴到脸颊的弧线融化在柔柔的雪光灯烛光中:“你说吧,那就不会是太差的消息。”
陆双道:“齐、淄、青三州的兵力被削减了大半,半年前裴森将这些抽出的兵力融合,在齐淄青三州附近,建立了一座大营。”
居然学大邺的套路。
陆双:“三城各自只有几千兵力,而大营则有四万多兵力,虎视眈眈的守在了这里,既为了提防沧定,也为了提防咱们魏军。其中还有不少水兵船只,裴森绝不会一时退走这些兵力,这些人就是为了给我们准备的。”
他又道:“不过那三州也都给了咱们差不多的回信。他们记得裴玉绯的提拔之恩,也收到了裴玉绯的信物,愿意脱离裴家。但实在是兵力不足,三州毕竟有距离,如果联手,也就凑出一万多兵力,还会立刻被裴军发现。”
崔季明叹气:“半年前组建的大营,果然裴森也在防,他也怕裴玉绯叛敌啊。”
陆双:“你觉得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崔季明笑了笑:“好坏参半吧。好在这其中不太有阴谋的可能性,我们不用怕被暗算了,坏就坏在,我们也不可能投机取巧了,这是一场硬仗,一场正面的对决,而我的人数才是对方一半。”
陆双大笑:“这对你来说,都是好局势了,毕竟你可甚少有自己这边颇有胜算的时候。如今还不算太艰苦,你该谢谢老天爷。”
崔季明苦笑:“是啊。”
或许是前头几年,两次冻灾给这片大地带来了太多苦难,今年的冬季格外留情。
已经到了十二月,却还没有冷到前几年的水平,
没到大雪封天,这仗就还能打。
崔季明:“你命手下去给那三个州主将回信,说是不求他们出兵,只求在战争后合上城门誓不给裴军开门。我便也绝不会伤害三州内一兵一卒的姓名,不夺一民一户的针线,以我魏军王上之名向他们发誓!”
赵弘敬走了,魏军这藩镇,她便是最大的。她终于有资格自称为藩镇之主,被将士敬称为王上而不是主将!
她心思动的奇快:“而后再向外散步消息,说是我河渠已经挖通,即将运送大船来济水!”
她话音刚落,只听着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水声,以及将士们的齐声欢呼,白色的水浪从河渠那端涌来,本来只和济水沟通的矮矮水位转瞬间涨涌上来,然而毕竟济水平稳,黄河也已经到了下游,水浪在黑夜中如一道道涌过去,水面伴随着隐隐雷声一般的声音渐渐涨起。
崔季明笑了笑,在嘈杂的声音中朝陆双道:“而后再与朝廷通信,说要南地徐州一带主攻裴家!我人数虽然少,但此地形势复杂,战况人心更复杂,我这个名副其实的搅那啥棍就要把清澈的济水搅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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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先递帖给郑家,去了趟郓州。
三家在这宽阔也清澈的济水势力交错,人心自然更是复杂。崔季明本打算只有裴玉绯同行,张富十却觉得会面郑家不是小事,不放心崔季明,执意要同行。十几艘小舟,上百兵士,顺水往郓州而去。
她本没来郓州的打算,奈何形势所迫。
裴玉绯挽妇人发髻,穿紫色齐胸襦裙,外头披着件红梅衮黑毛皮大氅,指甲上都是新染的丹蔻,济水上冬风带着潮气,她坐与崔季明坐在船头,额前的发沾了水汽沉得吹不开。裴玉绯笑:“本来我投靠你,想要帮你夺齐淄青三州,是莫大的秘密,如今你居然要把这事儿捅开了说。”
张富十坐船尾,他渔夫出身,善于划船,一身布衣和船夫一道摇桨。崔季明立在船头,望着水波道:“没办法,裴森那头先做了防备。想来也是,他若是料不到这些,白白让我拿了那三州,那点本事也不会活到今天了。”
裴玉绯叹气:“只觉得自个儿位置太不牢靠,对你没了用处且罢,你还是个不喜欢女人的,我真是一点优势也没有。”
崔季明噎了噎,这才道:“怪不得我看你如今行事这么小心。”
裴玉绯笑:“女人不审时度势怎么活下去,我手里没兵没权,甚至连钱都没有,在外头身份都死了。还不赶紧瞧着你的眼神过日子,倒是你那兰兰,看你都不来找我了,反倒不跟我争闹了。我倒有些无聊了。”
崔季明笑:“他小孩儿,你居然也跟他闹。你要是真找不着路子,便离开魏军吧,去哪里都成,我也不会管你,你是跟我没关系的人。”
裴玉绯呆了一下,又似甜美似冷漠的笑了:“好歹夫妻一场,这话真让人伤心。等我见了裴森死,你给我二两金就成,我愿意走。反正天底下也没人跟我有关系了,我这回再活的浪荡,也没人骂我有辱家门败坏名声了。”
崔季明背着手,背对着她半晌道:“如今外头女人活路多,你有本事,别发愁。”
裴玉绯手托腮,瞧着崔季明背影一会儿道:“姓季的,你绝不是什么农户流匪出身。可惜了,你要不是个断袖,我还想着祸害你一把。”
崔季明打了个哆嗦,回头:“千万别。”
她一回头,正看着船尾的张富十呆呆的望着裴玉绯的侧脸,听了这话,极快的转过头去专心摇桨。
不一会儿,雾气荡开,他们轻快的靠近了郓州,崔季明拎起船头的灯笼,拔出横刀来望向对岸。对岸正是她熟悉的郓州浅滩,曾经无数渔船在这里集结,金龙鱼在这里将她抛进水中,崔季明有些发愣,连忙回过神来。
对岸也只有不到百人,孤零零的一撮站在滩上,点着火把看向他们。
崔季明嗓音又清又亮:“魏军主将季子介求见。”
对岸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荥阳郑家郑泽野!”
船这才渐渐靠拢过去,崔季明没有下船。对方只看见十几艘如鱼一般的船只靠拢过来,为首船头上立了个青年,裹着黑色披风,着黑衣银薄甲,五官俊美双眼明亮,他轻松的仿若是月夜漫游江水,笑道:“郑公。”
五日后,裴家已经距离郓州只有百里了。听闻季子介的大军正在拓宽河渠,已经能让自家大船通入济水,而一路逆水而行中,济水下游也出现了不少的泥沙,使得众人不得不信。
外头早有传言,季子介抢了卢海军的大船,收编了独孤臧为首的上万卢海军,正以水军强而自夸,他非要在水军上消磨崔季明的锐气。
在裴家淄青大营的部分大军登上船只,四五十艘大船浩浩荡荡而来,终于在白日下逼近了所谓季子介囤水军的位置,宽阔的水面上,那些大船甚至各个都要比崔季明抢来的船还大了一圈。
再往前就是郓州城了。
裴家目标是魏军,没有和郓州作战的打算,毕竟他们带的是水军为主,就算打赢了郑军的水军,也不能就这么攻下郓州啊。更何况前头郓州和兖州都快和解了,各自都退兵几十里了,裴军的淄青大营主将万没有必要和郑家开战。
然而待他们靠近了郓州城,却看着济州宽阔的水面上,挤满了郑军的大船,势力几乎与他们相等!
裴军大营主将懵了——这是干什么?
夹道欢迎?
郑家也惊恐亢奋了,郑泽野一把年纪站在大船上,望着远处旌旗飘飘的裴家水军:“果然裴家是想和兖州那边的军队一同,水陆同攻打我们!”
不过郑泽野看着裴家的水军也在几十里外停驻不再靠前,也心生怀疑。
郑家也被几日前会面时季子介带来了所说的条件而诱惑。
季子介对外宣称裴家女病死,却实际供着她显然是有理由的。裴家女必然是能给季子介提供好处,而季子介也需要她和裴家完全割裂关系。再考虑到当初裴家女自己带面首占齐淄青三州,在山东河朔地界都是出了名的——
她若是用三州向季子介换权势地位,绝对是可能的。更何况当夜双方会面时,崔季明对于她和裴玉绯两个影帝影后的双忽悠组合很有自信。
而且她也同意让郑家派人查看他们的河渠,河渠窄的只能通过中等大小的渔船客船,所谓魏军的大船根本不可能过来,对郓州产生什么威胁。
而郑家若是能得到裴家的巨船,往后崔季明夺下齐淄青,他再通过水军运兵,切断济水,从魏军手中得这三州也是可能的!
表面风平浪静,谁人心里都揣着小算盘。当然魏军协助郑军引诱船只,帮助他们打下裴军,也并不是什么都不要的。他们要郑家的大船协助他的兵将渡过济水,在对方船队而来的同时,魏军步兵与骑兵突袭齐淄青三州。
裴军看着郑军的船只,心里觉得季子介要不然就骗了郑家,要不然就是和郑家联手了,打算暂时停靠在远离郓州的济水北岸,看能否和郑家通信,一同联手反攻魏军。
而此时,独孤臧带一万五的精兵,绕开了裴军随船在岸上行军的骑兵,已经带着裴玉绯到达了齐州。
裴军的船只停靠在济水北岸,那里是一片掉光了叶子的树林,树林里灰黄一片的干枯杂草,裴军觉得魏军入济水的河渠肯定很靠近郓州,他们不敢用大船靠近查看,便想下船拍步兵骑兵下船去搜寻附近的河渠。
而在早早在树林中如狼一般等待着他们魏军等的就是这一刻。
张富十带着无数薄甲外套着布衣的士兵,在树林的另一端看着船只隐隐的轮廓,已经跟着走了快小半个时辰了。崔季明早料到对方一定会在北岸停靠,他们要做的就是用布衣遮挡甲衣反射的光,拎着兵器沿着河岸的小树林,跟着慢吞吞的大船走,只等着他们放下船上的横板。
张富十领了有两千人,长长的队伍早已忍耐多时,站在树林后悄无声息的像是一垛垛稻草。
待到下令的彩旗一挥,这支队伍才提长槊穿过树林,猛地朝放小部分人下船的船队而去!
两千多人猛地从树林中扎出来,虽然只有两三艘大船放下横板来,却也着实让人一惊!这群人扔下布衣,露出里头的银甲,朝横板上冲去!
有些刚下船的裴军将士立刻回身,却不料这些魏军勇猛异常,兵甲甚至比他们裴军还好!以五十人一小队,各自小队紧跟在一起,四十个小队似乎早有各自的任务,有的先冲上船控制横板不会被裴军收起,有的率先冲入船中上层,寻找船上的主将率先杀死,有的则只负责杀负责抢跳荡功!
裴军听说过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