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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也是本来想去扶那小娘子,没赶上。她听了被叫做南矛刀,脸上冷了下来,却抓住那木棍一样的刀鞘,看也不看,分毫不差的插回了窄窄一线的刀口内,将刀横在腿上:“不用你们伺候,这下雨天要不唱歌,要不跳舞。”

看着那个脑袋着地的小娘子一边穿衣裳一边含泪,有点惧怕。

崔季明无奈只得挤出了自认最能撩人的笑,果真那小娘子呆了呆,面上浮起笑,从地上爬起来,站在地毯上跳些已经烂大街的胡旋。跳舞显然不是她们的强项,崔季明也不在乎,她最善夸人,一阵赞赏,两个娘子跳得愈发起劲。崔季明走过去,分别拉开旁边三个方向的三扇窗户,任凭潲雨进来,浸湿地毯。两个娘子想抱怨,崔季明又从怀里扔了片金叶子到地上:“凭栏卧听风吹雨,我喜欢这情调。”

小娘子连忙把金叶子捡起来塞到裙腰里,笑道:“奴也喜欢。”

崔季明抓着旁边的酒坛抱紧怀里,抛起煮豆子扔进嘴里,时不时不留痕迹的朝三面窗外望去。

她忽地开口说道:“我吴语说的可还好?”

小娘子捂着嘴嘻嘻笑起来:“莫不是外头来的郎君,跟本地的婆娘学的?就算是江东,男人说话也不会像女人那样拖音!倒是也没错,就是一听——不像个男人!”

崔季明挠头,无奈崔式都不大说吴语,她从小学正音,吴语还是后来跟常年呆在建康的舒窈、妙仪所学,难免像女孩子。

崔季明只得将音节缩短,再说几句,两个娘子吃吃笑着才点了头。

她本来以为,湖虽大,等上一两个时辰也能等到,却不料一等就是将近三个时辰,两个娘子早就跳不动,坐在一旁矮凳上,吃着下头也不吹芦笙的两个老太给煮的馄饨,问崔季明:“还不靠岸?”

崔季明嗅了嗅馄饨的香味,强忍着饿,道:“先不靠岸。我这还想感受一下雨夜的湖中呢。……馄饨有没有多煮的?”

小娘子笑嗔道:“就多剩几个了,你好歹也是为有钱的主,就跟我们一道吃食?剩几个闷在锅里,晚就烂了,我去给你盛吧。”

她打着伞就要推开门下楼,回头眨了眨眼睛道:“不问你要钱,几个馄饨,权当白送。还望郎君可别忘了人。”

崔季明连忙笑:“忘不了忘不了!”

只是当那小娘子刚把馄饨端上来,却看着崔季明手持棍一般的长刀,半个身子探出窗去,隔着雨帘朝外望。远处,她等待了几乎一整天的船只,终于出现在了湖面上。

果然,当年的冻灾大雪挡不住,如今的暴雨依然挡不住。

更重要的是,纵然他们知道她背叛了行归于周,或许朝廷也知道他们如何会面,却仍然选择了旧的方式。

一是如今流民、时疫与dòng • luàn围绕着整个江东,建康为防伤寒传染,城门紧闭只进粮不进人了,他们也不会觉得朝廷会派人来。

二就是因为行归于周内部的互不信任。李治平不信任他们,他们也不可能信任李治平,不论找哪里的宅子,都有可能旁边埋伏。而船上只要提前检查过没有多的人,谁都不带侍卫上去,湖内航行着也不可能埋伏。

崔季明大喜,道:“不若往湖心岛靠一靠?原来下雨天湖上赏景的也不只有我。”

小娘子塞了碗给他:“可别,那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船,靠的太近,上岸就有人盯着咱们了。”

崔季明笑:“不必靠太近。”

她说罢喝了两口馄饨,烫的浑身都有了力气,船靠近了一些,湖面上仍有一段距离。崔季明没有撑伞,穿着斗笠跑下楼去,两个娘子也跟着持伞跑出来,她们俩心里突突的跳着,也感觉出来,怕是这郎君不是来买乐子,而是来干事儿的!

果不其然,崔季明解掉蓑衣,跳下船去,一只手扒在船沿,另一只手伸手去够船内的长刀。十四五岁的那娘子跪在船内,连忙把刀递给她,崔季明接过,她却没松手,拿着伞道:“我□□杏!”

崔季明摘了斗笠,半个身子在水里,被兜头大雨打的前额的发都贴在脸上,呆了一下:“哈?”

春杏紧张道:“郎君姓甚名甚?是哪里人!”

崔季明笑了,春杏脸上更红,神色焦急。

崔季明道:“你这是图我钱财,还是图色?”

春杏咬唇大胆道:“都图!”

崔季明扒着船沿哈哈大笑:“你凑近点,我告诉你!”

春杏侧耳贴近,崔季明抬头极快的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她满面呆滞,松开手来,崔季明却反手将长刀别再身后,大笑着在船底一蹬,翻身如同游鱼似的窜进水中。

春杏手一松,油纸伞也掉进水里,淋了一脸一身的雨。

后头那个小娘子不顾着给她打散,跺着脚喊道:“我还没说呢!我还没说呢!我叫青桃啊!也亲亲我呀!”

...

正文@

崔季明叹道:“别哭了。”

他闻所未闻,因刚刚躺下而散的发搭在背上。

旁人的眼中钉,在这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像什么样子。

崔季明也是知道他没什么退路,在行归于周内,以他的身世能做到这个位置,怕也是与虎狼为谋,不知多么一番敲打利诱,才能领着那些末流世家。他只要是一软弱,下头那群虎狼会先冲上来把他撕碎了的。

以前是李党崔党都想要他的命,如今状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权势的窄窄墙头上行走,哪边掉下去都不得善终。

崔季明坐在了他身边道:“若我不是我,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眼巴巴等着嫁人,你还能求到个结果,掳两回你再服个软,指不定那样的小姑娘脑子一糊,就跟了你了。可我不是啊。我话说到到如今了,你哭我也不能跟当年似的安慰你了,我要逃了,有人在等我,很多人都在等我。”

言玉小声道:“你就不能留在这里一天么?”

崔季明:“我出城的机会不多,追杀我的不止你一人。更何况我的同伴要是知道我没回去,指不定出来送死。我必须赶紧走。若不是急,我倒是不介意再跟你周旋几日,但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脚榻上穿草鞋。

草绳系回伤口上,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言玉缓缓抬起头来,面上泪水纵横,眼里却慢慢的显示出清醒来:“崔季明的身份已死,你还打算去哪里?还要打仗么?从底层从军,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崔季明:“我知道。我说过了我们是敌人,我不能告诉你我要去哪里。”

崔季明忽地伸出手去,紧紧捏着他脸颊,手指扣在他面上:“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会在我杀你之前,先死在别人手里。经历了郓州一战,我不可能轻易死在路上,我会活到大军攻向南方的那一天!你若是活不到那天,只怪你自己懦弱了。”

言玉望向她的双眼,崔季明好似真的成熟太多。不像他总在原地踏步,她从能耐到心性,一直都在慢慢成长着。越长大,她身边渐渐就有了更多相伴的枝桠,从她当年在楼兰出了事,几个人来帮她逃走;到如今在郓州出事,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为此伤心,赶去了郓州找她……

已经不是当年抽枝发芽的藤蔓,她长成了大树,引无数人来依靠。

是他总是不切实际,并非一路人,怎有可能走到一起。

真若是为敌……

她怕是会冲在最前头,不死不休。

若他输了,死了也罢。

若她输了,言玉不希望她死在别的任何一个人手里。

言玉:“我们是敌人,你要逃,我才是真的放虎归山。”

崔季明起身,耸肩随意道:“拿走了我的短刀,总要给我点机会?数六十个数,让他们别来追我?”

言玉抬眼看向他,眼中的微光消失殆尽:“六十个数,你早就逃之夭夭了,三十个数。”

崔季明瞪眼,他是认真的。

言玉:“别小瞧他们,会追到你的,谢姑和柳先生都是高手,府内也有南千旧众,你逃的可能性并不高,很多人想杀你,这动静足够闹的外头猜测到你还在城内。”

崔季明猛地弹起身来:“你确定?!三十个数——”

言玉垂着眼:“你输了,我就……杀了你。你就只会属于我一个人了。”

崔季明:“我不可能输。就算我输了,你能杀了我?”

言玉眼神中一片灰色:“你说的对,我再这样下去是徒劳,此生无缘,我还能怎样。”

崔季明扑向旁边的桌子,拔掉蜡烛,将长杆的铜烛台倒拎在手上,显然早早就给自己想好了兵器。

言玉:“我再这样下去,二十多年都是白活,只盼你若是真的被我杀了,来世能做男儿。不用再这样的小心隐藏,能凭你自己的能力立足世上。”

崔季明听他这话,转过头来。

他想说若真有来世,自己就当个护卫的小兵。

又想说……若他能有机会回到十几年前,或许会做出别的选择。

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言玉推开门,走出门去,外头是建康的月色,他站在廊下:“你说的对,一刀两断。”

为了他仅剩的尊严,为了她的一往直前。

崔季明走出去,贴着墙边,院中果然站着侍卫奴仆,言玉对侍卫们道:“通知柳先生、谢姑也来,我数到三十之前,任何人不可以随便动作。数到三十后,从府内到全城搜查,不必带回来,当场杀无赦。”

崔季明望向他,言玉转过脸来:“金龙鱼在马厩,但你带它走,或许会因为拖慢速度反而被杀,你自己考虑。”

他没有等崔季明回话,面上毫无神情,缓缓双手捂在了面上:“一。”

崔季明不知道他否真的想通了心意,但是她条件反射就窜了出去,院内两行侍卫,就看着她拎着烛台,像一只豹子似的窜出来,不过跑了两步,却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言玉。

言玉数的速度并不慢:“二。”

崔季明总觉得或许这是与他为数不多的再说话的机会了。他从一出生就是个悲剧,一路上被踢来踢去,跌跌撞撞走到今日,最后真的能找回尊严么?

崔季明猛地朝他冲去,言玉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却声音不变道:“三。别想拿我当人质。”

崔季明捏住了他硌人的手肘,望向他:“就算还你的情。纵然为敌,我愿祝你……活时无病无灾,死时不会狼狈。保重。”

言玉双手遮着眼,万没有想到她最后,会这样说。

他嘴唇微微颤抖,下了决心般道:“四。”

崔季明转身,窜身踏上墙头,再也没有回头的朝外窜去。三十足够她逃了,她绝不信有人能抓得住她。

言玉尽量保持着速度数道:“五、六、七——”

只是越往后,声音愈发哽咽,言玉站在夏夜的风中,立的就跟截风化的枯木一般,颤抖着却继续数着。

当谢姑迈进院中,垂手等待着的时候,言玉也渐渐数到了尾声,哽咽退去,他声音冷静:“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谢姑等,他迟迟没能说出三十。

她道:“我以为少主真的下了狠心。”

言玉捂着眼睛,轻声道:“若是说着一句能狠心,便可杀她也无所谓,我便不至于到今日了。但总要一刀两断,否则我就是在轻辱她。”

谢姑叹气。

言玉放下手,转身道:“三十。去吧。”

谢姑惊:“少主下定心思?”

言玉偏了偏头:“你们抓不住她的。她很厉害,是贺拔公的骄傲。”

他说罢走进屋内。

谢姑扯了扯嘴角,窜上房顶,往马厩的方向而去!

于此同时,崔季明这才刚刚解开缰绳,金龙鱼在马厩中兴奋的乱蹦哒,崔季明牵它出来,它臀上腿上还有几个颇为明显的伤疤。战马损耗率极高,受伤后很难上战场,崔季明在它脑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才不到五岁,才刚到最好的年纪,我就不要你了!”

金龙鱼一阵猛蹭,又叫得跟头驴似的。崔季明卸开马厩边通车马的角门,将它领出去,就听见了有人呼喊奔来的声音。

言玉是真的下了决心啊。崔季明心中稍得安慰。

或是为了治伤,马鞍被卸了下来,崔季明骑跨在它身上,她多年长在马背上,就算如此也能保持住平衡,道:“走!带你好好见识一下建康城!”

金龙鱼嘶鸣一声,踏出门去,奔驰上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