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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兰又急又气,将船杆仍在船上,想用手去划水,这哪里会管用。

他自然不知晓自己越使力船动的越快,若不管不问,过一会儿水势平缓,自然会靠拢在岸边。

反正水也不深,考兰想着虽然不会撑船,还是能凫水的,要不然跳下船吧!

只是马怎么办,马背上还有好多东西,那么沉根本没法带下水。

正在考兰犹疑的时候,他却看着已经远离郓州的北侧河滩上,好似有人正牵马站在泥滩边,人影依稀被月光照亮。

这里怎么会有人?

考兰探头正要看个清楚的时候,就看着那人躬身,将泥潭上一个差点被他忽视的人影抱了起来,他头皮陡然一阵发麻!

纵然那个刚刚趴在泥潭上的人不是崔季明,那人也相当可疑!

考兰回头对马兄说了一声抱歉,脱掉鞋子,隐匿着身影从船上跳下,一边沉在水下,一面扒掉了刀鞘,躬身朝那人的方向而去。

不过游了几下,便到了浅滩边,考兰在水下依稀看着那人转身就要离开,猛地从水中暴起,在岸上奔了几步,手持长刀就朝那灰披风男子的背影刺去!

他这一刀几乎使出他浑身爆发出的力量,紧绷的肌肉压迫的胸腔,迫使他发出一声自己控制不得的怒喝,然而对方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陡然拔刀,单手抱人,右手持刀,就朝考兰反刺去!

两把刀交汇在一瞬,都震得彼此手腕发麻,那人看清居然是贺拔刀,吃了一惊。

而考兰也一瞬间看清了那人怀中,身上几处箭伤形容凄惨的崔季明。

考兰抬手就是要再劈砍,高声喝道:“放了他!饶你一条狗命!”

那灰衣人抱着崔季明,反刀抵挡,惊道:“你是谁?!”

二人这才抬头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考兰记人很清楚,对方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他总觉得有些熟悉,忽地想起来:“你是——你是贺拔庆元的副官!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人正是当年从长安离开的蒋深,他在山东等地调查,之前刚刚跟贺拔公见面,贺拔公委派他出来行事,本预计到郓州汇合,却不料他深夜赶到了郓州,却只看见了浩浩荡荡的船队从济水渡向对岸……

而蒋深能记得考兰,却是因为当年西行路上,那对儿双胞胎跟阿哈扎的里应外合,让队伍不得不隐匿行踪往回走,咬牙切齿的记住这两个妖精脸的小玩意儿。

考兰倒是没有放下刀,戒备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贺拔公的兵力已经全军覆没了,我随队这么久也是一直没见过你,你已经离开军营了么?!”

他说着,却又扫到蒋深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就跟崔季明手腕上那个差不多,上头的雕刻都是鲜卑佛教的风格。

蒋深冷笑:“你为何在这里?半营的二把手,不是应该在西域干你shā • rén越货的活计么?”

考兰都感觉半营的事情,快是上辈子的了,听到眼前的人提前来,这才反应过来,或许这个人离开了太久,根本不知道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他道:“我是三郎的……爱妾懂么!随身带着的心腹!是三郎带着我来军营的!”

他说着眼睛还在不断往崔季明脸上扫,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蒋深可知道崔季明的女儿身,也算是把她当自己闺女带大,听着“爱妾”两个字,脸都能气歪了。他听不得这胡言乱语,抬手就要朝考兰劈去,考兰道:“她还活着么?!”

蒋深怒道:“与你何干!”

考兰武艺一向不容小觑,他捏住长刀中段,往前盘住他的刀刃,反手打向蒋深的手腕!

蒋深一手还抱着崔季明,自然不如他动作利索,竟然就这样被他卸了刀去。考兰将他的刀朝外一甩,把自己的刀也扎在了泥潭上,摊开双手:“我不想跟你打,三郎还活着么?她伤势如何?”

他装作毫无戒备的朝蒋深靠近,心中想的却是,如果试探出是蒋深背叛设套,他就用腰带中藏着的小刀,近距离刺死他!

蒋深满心戒备,但考兰应当身在西域,却出现在了崔季明身侧。他服饰发带看起来都是世家绣工才有的水准,显然崔季明是真的将他捡回去养了。

他心里暗骂一声,崔季明真把考兰当作什么小猫小狗了么?他明明是个颜色形状漂亮的毒蜘蛛!

却不料考兰靠近崔季明,两手贴在她脖颈上,感受到她细微的呼吸,一瞬间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用湿漉漉的衣摆擦净满是泥沙的手,就来检查她的伤势。

后背上几处肩上,有一支箭矢好像是在脱掉铠甲的时候被拽掉,没有箭矢堵着的伤口正在潺潺向外流血,两臂上都有深可见骨的伤痕,甚至连小腿上还有几枚钩状的箭头嵌入。她气若游丝,面色发青,额头上几处被无意间重击的伤口,流出的血水浸透了她的长发。

状况很不好——

她好像就在生死的边缘线上几乎要滑向深渊了一般。

蒋深盯着那个跟当年比好像就没长大似的双胞胎之一,他指甲竟然还跟女子似的涂着丹蔻,指缝里全都是泥沙,手指小心翼翼的抚过崔季明的脸颊,蒋深就听到了两声压下去的哽咽。

蒋深惊了一下。

他对于那双胞胎笑着shā • rén的印象太深,怎么都感觉眼前的场景有些诡异。

考兰似乎也觉得自己哭了丢人,可他忍不住。

太好了,活着太好了,崔季明不会像那些埋入土中消失不见的人那样,她还可以再笑着一把将他拽上马去,还会气的拿手接他吃糕饼掉下来的渣滓,她……

她没有抛下他一个人了!

考兰觉得自己不该在别人面前哭,他连忙拿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抹脸,吸着鼻子抬头道:“要赶紧带她去求医!能去哪里,附近还有别的城镇么?”

他抬起来的脸,被脏兮兮的袖子抹上了泥沙还不自知,蒋深忍不住放下戒心,叹道:“只能往北走去卢县或济州,不知道这条命能不能救得回来,只要先稳定下来处理过伤口,可以带他去清河本家,离得不算太远。”

考兰急道:“走,那咱们赶紧走。”

蒋深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匹马。”

考兰这才想起来,失声道:“啊!我的马——还有我的船!”

而就在天色刚刚透蓝,济水被朦胧的深蓝笼罩时,却也有一队人马来到了郓州。

郓州城外正在打扫战场,这队人马径直来到了郓州城脚下,给卫兵出示令牌,却并不进入这座城池内,只在城墙下等待。

当李治平听闻是言玉前来的时候,也一惊。

他这是来自投罗网么?

李治平一直想杀言玉,却发现言玉竟逃至了山东内境,神出鬼没。他只得先将目光放在贺拔庆元身上,今日杀死了贺拔庆元,他只感觉好似压在身上的大山骤然消失,终于能够悠长的吐出一口气了。

却不料这个时候,言玉自己冒出来?

他想了想,还是走出城来,骑马身后拥着卫兵,站在郓州城墙下的门洞中,看向外头风尘仆仆的言玉,道:“你是来给贺拔庆元收尸的?”

言玉知晓自己无法在如今的兖州一带杀死李治平,但他心中也有了计划。为此他联络部分世家,也向东内境游说各地郡望和兵力,却不料途中,听闻李治平的兵力全部都离开了兖州。

只是这一句,言玉便觉得事情要不对。

他立即从内境掉头,没有往兖州赶来,而是去了朝廷想要突袭打下的郓州。

就算郓州如今由李治平占下,他也要过来了解战况!

他本是没有太过担忧过崔季明,毕竟她在战场上已经足够老练,又有贺拔庆元相随,有贺拔庆元保护,她不会出什么事的。

只是到达郓州,看着外头尸山般的战况,他心里却好似朝无底洞落去。

言玉抬起下巴,面上似乎有几分不屑:“就凭你也想杀贺拔庆元?”

李治平笑了:“为何你们都认为贺拔庆元是谁也杀不了的神话?他不过也只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罢了。”

他说着,从门洞后正有些人马赶着板车出来,言玉的马匹朝旁边让了让,就看着那个由两排骑兵拥行的车马上,躺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

言玉一时有些精神恍惚。

贺拔公面上有些血污,他的花白鬓发也被染脏,有些狼狈,皱着眉头躺在其中,好似到此刻也没有放下心事。一条腿伤的很严重,但更致命的应该是颈侧的伤口和胸口几枚箭矢。

言玉纵然也想过贺拔公迟早会死在战场上,此刻却无法相信眼前的是真实。

他就好像随时可能再睁眼,拍案而起怒瞪向旁人一般。

他……承认太多人想让贺拔公死,那些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言玉也知道自己曾多次辜负他的信任。

而在贺拔庆元眼里,他似乎可以原谅任何人,再去给任何人机会一般。

直到他在西域路上离开的前一天,贺拔公明知他身份,却也相信他是打算离开为自己找自由的。身边或许有很多的人瞧不起他,用种种事情来攻击他,但贺拔公的眼里,他跟旁人家的孩子没有区别。

言玉一时竟失声,此刻当真有种旧时代落幕的感觉……

崔翕、李沅、贺拔庆元、殷邛——

这些人都已经死掉了,心里有再多的不甘与野心,也不能再插手天下的事情了。

李治平忽然道:“贺拔公的尸身,我会好好送往朝廷的……”

“我虽然也敬重他,但也只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整个郓州,来的兵无一人逃脱。”

言玉紧紧盯着他:“无一人逃脱?”

李治平知他不肯入城,是怕被人围攻困在城内,便往前两步。李治平听下属来报或许有一两人从水边逃脱,但一是铠甲沉重很容易溺死,二是最后的追兵乱箭射中了他们,能活命的几率小的可怜,他不会让这一两个特例,来破坏“无一逃脱”的光荣战绩。

李治平道:“此役阵型特殊,的确是无人逃脱。所以我说,如果她没有本事,做个小小的从军中郎便死了,就没有必要说那把柄了。”

李治平笑道:“抱歉,五少主来晚了。”

言玉眼睛又黑又冷:“你以为这话我会信?”

李治平:“贺拔庆元都死了,这有什么不可信的呢?下头人正在清扫战场,刚好捡了这东西,估计见着了,你心里也该明白了。”

他说罢,从旁边侍卫手中,就有一个小纸包朝言玉抛去。

言玉捏了捏,打开来,面上神色好似丝毫没有改变。

纸包中两个耳环,布满污泥,一个断了半截,似乎是被人打掉的,最细的挂在耳垂上的部分还沾着血。

他用手蹭掉污泥,耳环仍然是耀眼的金色。

李治平:“你不用怀疑,她的尸首已经难以辨认了,只剩下耳环掉落在地。不过我没见过她几面,你若知晓她的特征,仍然可以去找。”

言玉用手指将耳环上的污泥全部擦净,道:“联军的尸体都在何处?”

李治平比了个手势:“就在旷野上,春天容易生疫,你再来晚了,就要都被一把火都烧了。”

言玉没有多说,调转马头朝郓州城外的旷野而去。

...

正文?

郓州的昨夜再怎么惨烈,依然会迎来黎明,太阳高高升起,春末开始有了逼人的热度。大量的尸体曝晒在白日之下,与中原大地曾经经历过的许多次横尸遍野的战争一样,郓州的兵士理智的就像是处理麦秆和烂了的蔬菜,准备埋一部分,烧一部分。

说是贺拔庆元带来的几千将士无一存活,然而目视范围内,旷野沃土上尸体的人数却远超几千。

这场战役,怕是李治平的手下人,是最愤怒的吧。

或许就是因为有朝廷联军的高层泄密,才能有这场战役的胜利,因此他也对此重视到极点。重视保密,又必须引戒心极强的贺拔庆元入局,再加上这些根本不是李治平自己带出的兵,他这一场仗打的真是人命如草芥。

郓州城外两侧营地中提前训练过的士兵,似乎对于今夜贺拔公发动攻击一事毫不知情,这是第一波诱饵。

当步兵上岸以盾阵遮挡住他们去路,郓州城门大开,无数骑兵与他们缠斗,拖慢速度冲垮队形,盾阵得以合拢成圆。然而这就是第二波诱饵了。

从城中冲出来的那波骑兵,和贺拔公的兵力一起被围在盾阵中的角斗场内,为了怕不该逃的人逃脱,为了更有效率一个不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