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颇为得意的背着手讲他的十二人小阵。大邺南地的地方军是不太成体统的,因为用他们打仗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兵器也很不成体统。刘原阳不像别的节度使那样吞并土地征收赋税,比较穷,所以想了很多用便宜器材制兵器的办法。从长竹竿上绑短刀的长柄,到农家铡刀与镰刀改制的几种短兵,一切都为了适应南地城镇村落之间的步兵战斗。
他的鬼点子,到了这可以自己做主的宣州来,几乎是发挥出了十成十的本事。
其中还有对于凉州大营军拳的改动,都变得更内敛了一些。他已经成为非常合格的一方将领了。
一会儿就到了午食的时间,操练的军士拍了拍手,一群年轻的士兵活蹦乱跳满脸兴奋的去吃饭,崔季明没有出入过南地的军营,便去看他们吃些什么。
一个个年轻小伙子,被她这个贵家郎君盯着饭碗,怪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仔细看去,每个人是菜粥与白面饼子,还有些咸菜,这种待遇实际已经比西北很多大营好很多了。
崔季明感叹道:“如今江南的粮食产量,已经快要赶上中原了,吃的比凉州都好了,刘叔你也真是大方。”
刘原阳笑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么。”
崔季明伸手掰了个饼子,里头结结实实的白面,一点点都不作假。她道:“这帮孩子年纪小,纵然有老兵油子,打流民怕也是心软下不了狠手吧。这边跟大营不一样,出生在这附近,就在这附近当兵,指不定能撞见乡亲。”
刘原阳叼了半边饼子,啃着道:“最开始,的确是下不了手。但是这帮兵,胜在我带了好几年,听得进去人话,又从我手里承恩,肯听我指挥。”
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就跟他们讲,如果百姓流民不对他们出手,他们谁也不许动手。但如果有流民杀其他百姓,或者是对他们出手,就格杀勿论。轻易伤害别人去动武的就不是百姓而是暴民了。毕竟有更多百姓手无缚鸡之力,不肯挥屠刀向旁人,这些当兵要保护的是那些人。”
刘原阳叹道:“而且是只要出手就一定杀死,决不能只伤不杀。一开始还有很多孩子不愿意下手,只是捅伤了便想放过。但这帮流民也没钱治病,伤了治不好不就是拖着等死么,指不定还会引发时疾,还不如一个一刀利索,动了杀招才能震慑住他们的疯狂。”
刘原阳毕竟是在最凶险的三周一线摸爬滚打的人,他对于战争的经验不是旁人可比的。
崔季明心中沉甸甸的,叹道:“听闻如今流民已经退至了安吉?”
刘原阳欲言又止,道:“前几年那场冻灾,三郎可知晓?”
崔季明点点头,那次冻灾之时,她正在播仙镇,但也有听闻过。
刘原阳道:“那一年的冻灾,持续的时间和强度也只比今年差一点,但流民的数量不足今年的十分之一。我还曾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两年冻灾的时间间隔很短,所以才大伤元气。然而我手下好多兵都是农户出身,他们说这两年新作物和新政推行,赋税减免后还没有涨回去,老家的收成都很不错,应该是承担的起这一次的冻灾的——”
崔季明心里门清,嘴上还是道:“刘将军觉得是……?”
刘原阳拿了一条长竹凳坐下,神色凝重道:“且不说宣州这儿居然能有几十里外池州与江宁的流民——但我看这次流民居然大范围的撤往安吉去,才真是开始怀疑了。什么时候流民还会撤退了?跟打仗似的接到一个消息,哗哗的全跑了,他们都饿疯了,还能会战略撤退?”
崔季明垂眼道:“我听闻湖州、长兴与武康的衙门都让流民给冲垮了,县令县丞和刺史被杀之事也频频发生,这是要变天啊。”
刘原阳恶狠狠地啃了一下那硬邦邦的面饼子道:“是啊!我怎能不知晓,三郎来看也是有心了,我在宣州这境地你也帮不了我什么,还是赶紧回长安。但是你在朝廷说得上话,应该能往上报一报。我还是希望朝廷能听到实情。”
贺拔公带出来的将士,很少有心术不正的。他虽掌管一方,心中记挂的却仍是百姓,计谋都用来想的是如何能尽量省钱、守护一方。
崔季明没有应答,道:“听闻如今安王也在城内,他没做什么打算么?”
刘原阳道:“安王已经做的很多了,前几日听闻安王妃已经找到了城外附近的石炭矿,若是能够尽快找人挖出冶坑来,应该也能缓解江南这几座城的一时之需。”
崔季明没有见过刁琢,她只听说她是刁宿白长女,又是萧烟清的学生之一。她曾经也在建康念过书,和舒窈应该算得上同门,之前就算不熟悉也打过照面。
而她渐渐往宣州的路上,才知道这一对年轻的夫妇来了宣州之后,都做了多少实事。
宣州算的上江南比较富庶的州郡,但是却并不算冒头。泽是去年春季来的宣州,自那之后,宣州的手工业几乎兴盛到其他州郡不能相比。像以前就兴旺的桐庐、建康等地,基本上州郡内作为支柱的产业也就最多两三个,而宣州能撑起一方的产业,如今却多至七八种。
本就是朝廷制钱之地,夫妻二人来后,又有麻葛制造、建船、丝质与茶业。再加上泽来南地之时,正赶上一波奴婢恢复户籍,安王夫妻带着金银来,大肆雇佣投入,宣州附近几乎没有无事可做的百姓。她曾经听舒窈提过想要到宣州来找生意,看来也与此有关。
崔季明道:“也不知道这两个忙人是否在宣州的府邸内,我还想去拜访一二。”
刘原阳拍了一下腿道:“之前好似两人都在奔走,连腿脚受伤平日里不爱出门的安王殿下都亲自去了慈幼局,想要再多开几处,提供些朝廷拨款以外的支持。但前两日,一直在野神出鬼没的端王殿下,居然来了宣州。朝野不都在说是当年端王害的安王殿下断腿,但毕竟有兄弟挂名,安王应该也与他会面了。”
崔季明一脸不可置信:“你说端王?他来宣州了?”
刘原阳笑:“对啊,就在你前脚来的,我都怀疑这帮流民,有没有可能是他捣鼓出来的鬼,谁不知道他母妃如今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他一个当年不受宠的皇子,也都能一手遮天了啊。”
崔季明满脸懵逼,他怎么一句也没提起过?倒也是那天见面之后,俩人全说的是不着边际的废话,叨叨没两句殷胥就情绪激动,非拉着她到床上想要献身了……
只是俩人来的目的估摸是完全不同吧。
刘原阳看她惊愕茫然的神情,道:“你不会不知道吧!就那个端王啊,那个说小时候脑子不好使话都不会说的端王!”
崔季明:……我知道,不就是前几天还躺在老娘床上哼哼的那个端王么。
她忽然道:“我不去宣州城内了,你这儿有没有地方能让我住下?没有帐篷,给我清出一块空地也行,我让奴仆弄自家的帐篷。白日我先去四周看看状况,晚上归来。”
刘原阳跳了起来:“好啊!好久没跟你这小子叙旧了,听过的都是些传闻,只知道你现在出息了!我叫人买酒,夜里头到账下聊啊!”
崔季明点头,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去,对考兰侧头,低声道:“陆双应该找着约定好的,快到了附近。你尽量联系上他,然后查探一下行归于周或言玉的人马是否有来附近。我猜今夜我与刘原阳小聚,他们就会来取他首级了。”/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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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抬眼望向他,殷胥的眼神里写满了不退让。
她叹了一口气:“好,我知晓了,你同我一起来。带上你的随从,一会儿让耐冬上南城墙来找你。”
她没再拒绝,看着官府的下人牵马过来,与殷胥一同策马朝城墙的方向赶去。
二人将马停留在城墙下,厚重的城墙外已经响起了一片嘈杂。宣州这样木质建筑为主又人口众多的城市,极容易发生火灾,所以每三百步的街巷上都会有观望的高塔,四处也停满了水车。崔季明刚刚想到了往矿坑内灌水时,便也想到了守城时或许也可用水。
殷胥看着她下马后停也不停,就联系城墙下的几位军官,要他们将全城各处的水车从斜坡拉上城墙,将所有灭火的水筒和盛水猪膀胱全都灌满,如果有人通过登城竹梯,就往他们头上注水。
毕竟城内燃料不足,火箭能点燃的数量很少,有落雪也很容易扑灭小火。
而水一旦湿透棉衣,在这个天气下几乎没多久都能冻得人浑身发抖动弹不得,若能命中,怕是还没来得及爬上墙头,便冻得从竹梯上摔下去了。
那些军官就算不认识崔季明,也见过前几日进城的端王,连忙拱手领命,骑驴去办事了。
二人齐步往城墙上走,殷胥紧紧跟在她身边,他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种危急的情况,她的有序笃定的行动、敢拼敢干的急智,都是他一直学不来的。
崔季明感觉他似乎有些紧张,似乎登上城墙本身的行为,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殷胥一言不发。台阶坡道上没有灯笼,黑暗中,她偷偷靠近殷胥,伸手从后头似环住他一般,贴近道:“你冷了么?怎么手套也忘了?”
殷胥微微绷紧身子,转脸看她:“不要紧。”
崔季明笑道:“别怕。从多几倍的人手中逃走的事,我不是第一次干了。毕竟相比出城之后的未知情况,你在我身边我能把控住局势,更能安心。”
殷胥失笑:“我怎么怕了,瞧让你说的,好似我没见过打仗似的。我只是……想起了旧事。”
崔季明没有他高,怕是手臂伸展开来也没有他长,拥他的姿势总有些奇怪,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二人迈出同样幅度的步伐,蹬着台阶。她拍了拍他后背,想要松开拥他的手。
殷胥垂眼,忽然道:“我还是有点冷的。”
崔季明怔了,黑暗中他的五官模模糊糊的,她一下子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笑着用肩膀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将他指尖团在手内,微微低头凑在嘴边哈了一口气,手指搓了搓道:“还冷么?”
她抬起眉毛斜着瞧他,眉梢里都是笑意。
殷胥被看穿了心思,垂下眼去,偏头道:“还成。”
这一段台阶竟如此长,一边是城内的明亮纷杂,一面是城外的整齐大军。崔季明抓住他双手做哈气的模样,这次却轻轻亲了亲他指尖,笑道:“你是那天太激动了,忘了跟我说要来宣州了么?”
殷胥一呆,刚要辩解,就看着台阶已经走到了头,城墙上的灯笼照亮崔季明的面颊。就跟刚刚在黑暗中牵他手的人不是她一般,崔季明极其淡定的松开他的手,转过脸去,看向守城的士兵,立刻转为领军将领模式:“状况如何?对方已经到了么?”
正在往下观望的士兵抬起头,面色沉沉道:“他们已经到了城墙下,与刘将军的兵已经交手了。”
殷胥心里暗骂了一句崔季明的变脸神功,崔季明立刻赶到城墙边,朝宣州城南外看去。
人潮已经涌至了城墙之下,而就在如同浪潮般不断鼓动的无数人之中,一个个小阵中燃烧的火把如同点点星芒般,在流民的大潮中巍然不动。
殷胥也走过来,崔季明指着下头一**如同割草一般倒下的流民,沉声讲道:“你看那阵法,十二人将长短各类兵器的攻击范围都顾到了,前后左右,几乎是连接几道防线。”
很多城墙上的守城兵就跟领个闲职一样,他们从来没打过仗,也没见过打仗,刘将军手下那些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将士,如今以一当十的状况,也使他们感觉到震惊。
听到崔季明在上头单是观看,就能分析出阵法的功效,几个将领连忙靠拢了过来。
崔季明对殷胥道:“那最长的是九曲枪的改制,取九曲枪一丈一的总长,用钩镰枪向内突出的倒钩枪头,在中段每隔五尺处便多加一个内勾,又由于军费不足而将木杆改用了竹竿。这样一刺、一甩,一拉,勾上就足够挂上好几个布衣流民。”
殷胥往下看着十二人阵内配合有度,两人持有一丈长的枪,加大兵器的范围,一旦勾住往后拖来,八尺长矛兵四人,列于阵中,单手持盾,立刻将拖来的人刺死,而四名刀兵,则分别列于队伍两侧,协助保护侧面并处理靠到近距离的敌人。
躲得过回勾长/枪,躲不过八尺长矛,命大的躲过了长矛,抬头冲两步就是盾牌,和从盾牌缝隙中探出的刀。
在南地这根本不养马的地方,这种全方位的小阵法,单纯用步兵几乎是无法破解的。
当然这种阵法所用的最高成本,不是兵器不是铠甲,而是时间。有多少部队会给几年的时间,要十二个人绝不轻易替换的配合到无缝可寻。
更何况南地本就没有多少像模像样的将领,江南甚少发生战役,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