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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背着手没有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现他转过头来,笑眯眯的挥了挥手。

再度被她猜中了心思,殷胥又气恼又……高兴,这才转身拐过回廊,朝讲坛而去。

崔季明走出保圣寺的山门,下人与马车都在寺外等待。她在黄璟和几个南方世族宾客前露过脸,下一步就要进行会选前最后一遍的确认,今天晚上不知道还要去敲过几家门。于她本心而言,她最烦这种串门试探心思的事儿,明刀明枪的打仗比这些爽快不知道多少倍。

她正快步往外走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其中还混有男子大叫的声音。崔季明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穿的像破麻袋一样的男子,被一群持棍武僧架出山门,扔在地上,顺着台阶往下滚去。

那破麻袋看那铮光瓦亮的脑门,也是个和尚,他身材瘦弱,眼见着如此长的台阶,他滚到下头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不可,崔季明猛地伸出手去,捞了他一把,虽抓住了那和尚的衣领,却不料衣裳也不知哪儿的下脚料缝成的,竟然直接碎开一个口子,他只是稍一停顿,仍然叫着往下滚去。

崔季明连忙在地上蹬了一下,使出她比武时才用的步法,滑下去,一把抓住了那和尚的胳膊。上头一圈看热闹的武僧,没料到那打扮华贵的世家少爷居然还有这般武艺,也站在原地惊了一下。

崔季明手里拎着的那瘦和尚几个趔趄,都没能从地上站起来,崔季明只看他满脸是泪,哇哇大叫:“我悟了,我悟了!”

她这才艰难得看清楚眼前之人,正是她偷偷叫崔府管家塞过几次钱的大和尚。

只是她虽然知道他被驱逐出长安后,心软送过他不少银子,却完全忘了他的名姓,想了半天道:“梨花带雨少女坐姿的大和尚,你怎么来苏州了?”/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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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尚抬眼,他刚刚坐在人群中便见到了崔三郎,却没料到会在这里再遇见她。

崔季明松开手,让他自己走,嘉尚身上背了个破布口袋,里头丁零当啷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他理了理包带,正儿八经的向崔季明单手行了个礼。崔季明只记得当初这个大和尚在播仙镇内,掩面嚎啕大哭的样子,播仙镇的事,于她而言好似已经是许久前的记忆,她笑道:“大师是否又口出狂言,怎么就让人赶了出来。别站在山门这里,那帮武僧指不定要冲下来打你,边走边说。”

嘉尚这才想起来,道:“大乘佛法讲求人能顿悟,我也明白了——”

崔季明向来搞不懂这种出家人一惊一乍,动不动就窥破天地万物的生活,无奈的跟着点了点头,将这大和尚拽离了一帮武僧瞪着眼的地方。

她等到四周无人,漫步在两侧枯树之间的台阶时,才道:“你顿悟了什么?”

嘉尚走的比她慢几步,这些年不论南北,冬季都尤为的冷,似乎也冻坏了他的腿脚。崔季明瞥了他脚上的冻疮,心下可怜,本想说叫人给他看看,转念却想……这世道有多少人没得鞋穿,脚上生满冻疮的也不止他一个,她也不能哪个都帮,便没有开口,只是等了等他。

嘉尚表情有些激动,但他面上还挂着刚刚没擦掉的泪水,道:我悟了为何……师父的真经,不能在这里通行,最精妙的佛法,难以在大邺传播。或许师父取经归来,一心向佛,怕也是真经要束之高阁。”

崔季明没想到他悟了的是这件事,她再怎么不懂史,对于玄奘的大名也是有所耳闻。只是崔季明并不知道,玄奘的讲论著作也都是在二十世纪才被重视起来,这位满腹经纶的高僧,在历史上并未被理解过,唯一能让人津津乐道的,不过是西域记中的见闻。

而嘉尚在他的师父还未曾回到大邺前,已经在这保圣寺内的盛况下,预见了天竺而来的真经的命运。

嘉尚道:“真经常人不可能明白,宗教若是不能传播,不能拥有大量信徒,迟早也是要泯灭的。然而越是纯正的佛法,越是不可能在大邺传播。”

崔季明从来就不太认同宗教,她明白在大邺这种社会,宗教有它的作用,但在她的理解中,宗教更像是一种教人逃避现实的má • zuì。比如如今大肆宣扬空宗,教人们念佛,忍耐一切苦难,向往来世来生。

她点了点头:“的确是,听闻在天竺,和其他信佛的地区,佛与政不分家。佛教传入大邺,历代帝王一面想利用佛门来稳定百姓,一面又怕佛门有政治上的野心。”

嘉尚呆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直在思索的原因,崔季明却也明白。他是佛门中人,自然不像崔季明这种家世的贵族少年,有政治的敏锐。

他道:“正是,佛教本就是胡教,本来按理说先魏太武帝是鲜卑出身,理应十分笃信佛门,却仍然自称太平真人,大肆灭佛。显宗灭佛时大量佛寺被砸毁,中宗回朝后却选择了崇佛,哪里是为了什么信仰,不过是生怕出现战乱,也想争取佛众的人心。帝王,或者说……大邺实际握权的这一类人,是没有信仰的。政权的稳固,长久的安定才是他们最想要的。谁能做到这个,他们就扶持谁。”

崔季明挑了挑眉,她听过无数佛门中人,几乎是用痛恨的语气讲述这几次灭佛,而嘉尚却可以说是头一个说出这种话的人。

她心知行归于周扶持空宗是为了什么。毕竟府兵被削,各地军镇会是下一个被盯紧的,而许多寺院有自己的僧律与僧兵,又有大量的财产土地和奴仆,几乎藏污纳垢的最好地点。且一旦行归于周与大邺爆发争端,宗教的宣讲可以煽动民众的意识,讲求实用的底层传法,甚至可能用某些争端的佛经故事,来刺激募兵,使得世家可以在需要时获得一批短时兵源。

纵然这些可能看事态,都未必能起到足够的效果,但空宗宣扬忍耐苦楚今生,也能在战争或冲突爆发时,稳定一大批的百姓,不至于让大量荒田被抛,时局剧烈动荡。

毕竟……行归于周谋划这么多年,并不是想把天下搅得如百年前那样底朝天再接手。

崔季明知晓,如今空宗到底有多么盛极一时,势不可挡。天下如今僧尼足有近三十万,以常规统计的十户供一僧来算,供养者约有近三百万户,这是前年统计的户数的一半。曾有人说过,天下之财,佛有十之五六,绝不是夸张。

宗教的力量从来不可小觑。她甚至想,行归于周内说的是想要平稳的交替改政,但若是到最后形势不对,上位者有屠戮世家的决心的话,他们还可为自保,转化成神权政治,狠狠的恶心殷姓一波。

她思索了一下,抬手拎着嘉尚走入山道两侧无人的竹林,健步如飞掠出去一段距离后,才回头道:“那你认为……要想遏制空宗,该当如何?”

嘉尚呆道:“三郎也是同端王一起来的么?”

崔季明惊:“你为何这么说?”

嘉尚道:“是端王将我从长安带到这里来,他问我的便是,可有什么治本的法子,来遏制住空宗。”

崔季明垂眼,果然殷胥纵然不知道行归于周的存在,但对于世家的行动,也心里很有数。她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是她不该小瞧殷胥,他除了□□上傻愣愣的,其他方面的缜密与开明,都有着两世身处高位的优秀。

崔季明道:“那你想到了么?”

嘉尚这才苦笑了一下道:“斗则两败,和则……共存。佛门若是想一直兴旺下去,怕是要彻底的汉化。以前也曾有过一次次汉化,汉至十六国,西晋至魏,但显然这还是不够的。佛门想要生存,想要避免再下一次的灭佛,必须要跟汉人的一切,要跟圣人想要的,大邺流行的去结合。但如此一来,这佛法也绝不会再是师父一生追求的真经之法了。”

崔季明这才明白,这大和尚刚刚为什么被扔下山的时候,一路在哭了。

殷胥找他来,想要让他宣扬新的佛门,而他想要让佛法在大邺常年的稳定存在下去,必定要去自我改革,这样的改革,也代表着他将要背叛师门,背叛他师父一生的追求。

崔季明或许不能理解,这种对于某种佛法和理论的信仰,以及他为了取真经路上曾吃过的苦。

嘉尚缓缓道:“天竺种姓制度贯行,那甚至不比大邺,更别提什么‘众生平等’,僧侣是最高贵的职业,任何动手劳作的行为,都是违背了禅思,都是不净业。大邺的佛法仍然与天竺十分相似,然而我却总是在想,这样像寄生虫一样,大批僧侣活在百姓的支持之下,是正确的么?天竺天生有大批的贱民和奴婢来养活上层人,而如今大邺已经开始废除了奴婢制。”

他道:“我总是想,中原人到底最信的是什么?走过许多地方,从中原到波斯到天竺,让我感触最深的,大概就是中原人……信自己。几千年农耕,没有不劳而获和强取豪夺,不论南北,信的是天道酬勤,自力更生,信脚下的土地与自己的双手。我常常觉得,虽大邺不尊天竺的真经,却值得有中原自己的佛法。”

崔季明听闻他的“顿悟”,无所谓不震撼。她对于佛法的粗略理解,只不过是一两句“阿弥陀佛”“立地成佛”,她从未考虑过,在佛门进入中原上千年的时间里,是多少人一代代改革与自修着,又有多少人想曾利用它来谋权政斗过。

从胡人那里传来的佛法,到她所在教科书里、武侠小说里听闻过的模样,经历了多少像嘉尚这样的人的探索与坚持,像行归于周这样的操纵与野心,前世她从两三句话内潦草的纵观历史,是不可能去了解这种举步维艰的变革。

她半晌道:“实际我并不信佛,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于我而言,佛法最重要的,或许不是什么机锋破执,什么即心即佛,懂得那些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而佛教是众人的佛教,不是几位高僧的佛教。能给信众带来怎样的什么,或许才是佛法的真谛。”

嘉尚猛地抬起头来,似乎从未想过崔季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确实如此,历尽千辛万苦取回来的真经,与能给无数信众给予安慰的讲义,到底哪个才是佛的真意?

嘉尚坐在讲坛上,顿悟的是佛法几百年来艰难的历史,是为何不能长久存在的原因。而此刻他顿悟的是,真佛存在的方式,是佛法未来应该思辨与追求的方向。

他目光澄明,面上竟浮现出浅浅笑意,道:“正是。大邺与汉魏皆不同,佛法亦有时代之分。用忍耐苦难的法子,纵然能笼络信众,使他们相信熬过此生便有来世,但这也太狡猾了……这是麻痹人心,这是逃避现世。空宗或许在当今这个百姓还不够富足的时代,能够大行其道,但它必不能长久。”

嘉尚:“我的天眼,可看到端王的前尘重重,却看不清三郎身上的迷雾。但三郎毕竟是与旁人不同,这番话,是贫僧受教了?”

崔季明却是一惊:“你能看见什么?你知道……殷胥是……”

嘉尚点头,他不知为何,将崔季明与殷胥划作一路人,道:“看来端王连这种事,也可与三郎讲过。只是我一直不知晓,为何三郎身上也有些端倪,只是我很难看出。”

崔季明简直吓得要倒退一步。妈的这种玄幻大和尚,永远都是对于女主角那种“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的问题,报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好似思想能穿越时空到一千五百年后羡慕一下抽水马桶的发明。而嘉尚为何却不知她的前世,只知晓殷胥的重生……?

她以自己的脑子,能解释的大概是她胎穿太久,看起来已经完全本土化了?

崔季明想了想,忽然问道:“我问你个事儿。殷胥……前世是做了皇帝么?”

殷胥总是一次次说不能再重蹈覆辙,也说过与她共死在晋州,她想过,这样的能力,这样的责任感,他是前世的帝王么?

嘉尚点头:“既是本人泄露天机,那也无所谓说不说了。端王前世,正是大邺的第五位帝王。”

崔季明以为自己会问类似于大邺是否亡国了,最后到底局势如何之类的问题,但她脑子里想的居然是——既然身为皇帝,二十五六没娶妻,是不是在忽悠她啊!

可看他如今这傻样,也不像是跟别的女子有过接触的……那前世,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嘉尚等了半天,崔季明才表情古怪的试探性问道:“那他没别的女人?宫女也没有?”

嘉尚:“……天眼不是用来看偷窥人家房内的。”

崔季明心里得不到个答案,开始难受了,简直就像是噎了一口咽不下来的气。

她真想知道前世,殷胥都干了些啥。不单是他与她都做过些什么,她甚至想了解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什么。崔季明好奇了半晌,道:“你那天眼……能不能窥到……嗯,某些人的前世?”

嘉尚觉得自己当年为了向端王投诚的手段,如今成了别人闲来无事想看唱戏的法子,道:“或许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