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人也增加了,吴兴这样的交通枢纽,也出现了大量的客邸和与摆渡码头。
殷胥正在随耐冬和其他仆从,坐在茶坊二层,等待过湖的摆渡客船。像他这样或家底不薄或家世不菲的等船人还有不少,他虽不言明身份,但好歹也是个王爷,也不知道此地到底有多少贵人,竟然连个靠湖的位置也买不到,只得坐在二楼靠楼梯天井的位置。
这次之所以亲自去苏州查空宗一事,一是被他从长安强行拉过来帮忙的嘉尚行事不利,身陷囹圄;二则是他陆行帮一直查着言玉的行踪,在这几个月期间他似乎频繁出现在江南,此次在空宗在苏州升坛传法之际,居然与言玉很相似的人也出现在了苏州。
他就有些好奇怀疑了,难道空宗的盛行……也于他们有关?
在殷胥正坐在天井边饮茶时,几个布衣人也走入了茶馆内,虽衣料算不上富贵,脚上的布靴看起来也沾着许多脏泥,但为首某个带着挡雪布斗笠的男子,颈上却带着个黑色的皮毛油亮的围脖。
他身量修长,脊背有着练武人的轻盈矫健。腰间一把秃鞘的长横刀,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和头发,只能知道对方应当还很年轻。
这家茶坊,是陆行帮在运河下的新产业之一,那男子却朝一楼的掌柜出示了一块巴掌大的白玉牌子,上头似乎刻着个潦草的王八。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是第二年的正月了,算来……崔季明已经十七了。俩人是在崔季明十六岁生日前的那个初冬开始分离的,实际上有一年多了。
不过一年多,也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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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保圣寺,是萧衍在位时兴建的大寺。经过山门后,有茂林修竹,天王殿更是气宇轩昂,檐壁与长安城内的佛寺不同,有明显江南佛门的风格。
空宗的著名高僧道卓选在此地开坛传法,实在是有点讽刺。毕竟他早年思想继承先北魏昙鸾,空宗是典型的鲜卑佛门变种出来的宗门,却选在江南佛门传法……
崔季明到了苏州才与崔家的侍卫们汇合,对方关于崔季明去找端王一事怕是心知肚明,却也不敢说什么。她在崔家买的苏州宅内休整,待开坛一日,她一身暗红色衣袍,两耳挂有小佛像,手腕带有佛珠,独自翩然前往。她打扮十分贴近鲜卑人,显然是做了足够的功课,年已近八十的道卓由只有三十岁不到的门徒搀扶着,在保圣寺内的坛上对各家来的贵人微微稽首。
道卓见到崔季明时,神情变了变。
崔三此次前来,本就是代表着崔翕,道卓少不了礼数。但崔季明做鲜卑打扮,带的佛像与佛珠都有典型的先魏之风,说好听的是懂得空宗本源,致敬空宗的祖师昙鸾以示诚意;然而从另一方面,今日除了各地散僧信徒,也有许多南地汉姓世族人物将到场,她如此扎眼的打扮,好似在嘲讽如今在南地发展的空宗,到底还是胡人的玩意儿。
这话想怎么说都可以,道卓可是明白自己传法是为了什么,笑着与她对了几句佛法。崔季明只做昙鸾的“唯是自力,无他力持”回答,活脱脱一个跟随贺拔庆元信佛的鲜卑人。而晚来一步的殷胥,恰听到她如此装模作样却成功忽悠一大批人的回答。
端王的到来,却使保圣寺一片哗然,连崔季明都适时做出了一脸的不可置信。
连主持道卓也未曾得知他的消息,有些吃惊却也连忙让人备下上座。毕竟野僧俗客都可登门,总不能亏待了这位端王殿下。微妙的是,端王打小在三清殿内修道出身,如今在朝堂上一直支持圣人发展道观,一度有意打压佛门,却来参与了此次开坛。
而在场其余上座宾客则惊的是,这位端王殿下并不还朝,一直在外神出鬼没,与如今垂帘共政的薛妃联手,在朝堂上虽不能说是呼风唤雨,却也不可小觑——如今竟要插手佛门一事么?
殷胥扫了一眼挤满人的空场,背后是天王殿的高阁,远处是湖水与几座佛塔,能有矮木台跪坐的不过是少数人,外头还为了几圈的各地僧人。
他落座在一个谁也不挨着的尴尬位置,耐冬站于他身后,他一身宽袖长衣,又束巾带,穿的算不上华丽,颇有南地士人之风,却也有意显露出极为高傲的样子,并不与任何一人言语。
但在场的几位世家宾客,却不能不跟他言语,一个个上前稍微见个礼说了几句话后,才跪坐回各自的位置。
殷胥扫了一圈,他甚少接触南地官员,竟也没有几个认识的。
然而很快的,就在渺渺青烟从场内的香炉上飘起时,一位他见过的贵客也来了。殷胥跪坐在原位,看着来人,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见过这张脸,也听说过某个名字,却从未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眼前的中年男子双眼狭长,束幞头着武官常服,身量瘦长,腰间只挂有一把横刀,眼睛从在场所有人的面上划过去,他先在崔季明身上微微停留一瞬,望向殷胥时,才愣怔片刻皱了皱眉。
殷胥至今还记得江畔的深夜里,磅礴的雨水砸在这个男人的帽檐上,顺着两侧往下汇作水柱,他的横刀劈开草叶,佯装着呼唤崔季明的名字。
他条件反射的向崔季明望去,而崔季明却朝细长眼男子微微点了点头,行礼道:“三郎见过黄将军,我竟没想到台州水军如此遥远,黄将军也来慕空宗之名。”
殷胥一愣。
这个当年奉命寻找言玉的人,居然是台州水军主将黄璟?前世台州未曾遭遇过几次战乱,黄璟也甚少入长安过。只是后来俱泰上台后,对各地军权洗牌过,黄璟连同黄家众官员曾不少受牵连,黄璟好似被革职后染恶疾而亡。
而去年兆来南地刚刚打压过黄家官员一事,黄璟也不少受牵连,他在军中的不少亲信遭到贬官,他的影响力也不如前些年了。
崔季明表现的也并非是熟络,只像是认识,黄璟向殷胥走来,行礼问好道:“臣竟不知端王殿下也笃信佛门,今日是道卓大师将佛法传授几位弟子,并在其中选出继任之人,必定是一场精彩的论法。”
殷胥起身,微微点头回礼道:“我并非笃信佛门,只是心有所向,抱有疑问。听闻空宗门下宽容坦荡,必然连我这种外行人也能包容。”
黄璟笑:“自然,端王殿下又慈航普渡之心,便是佛门的贵客。”
殷胥点头客气的坐了下去。
心中惊得却是,曾经的黄璟,单看对于言玉的态度便知晓,他与崔翕应当也是不合。
如今与裴姓交好,且前世同李党入朝的永王兆,却对黄家又有过迫害……
殷胥确实曾想过李党或许有谋反之意,他们身处南地,或许有与各姓合谋的意味,然而如今看来,门阀之间却好似有利益之分,并非是一同行事啊。
然而来保圣寺,殷胥却是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的。
他从长安离开,来往南地的这一段时间,才知道中宗对于佛门的一时支持,对天下有怎样的影响。对于僧尼的管理功令渐弛,以致寺僧浮滥,他查阅各地佛寺的卷宗,才发现单是这十年来冒出的庙宇足有近大小五千座!
空宗是理论简单的宗门,与中原曾经的其他宗门派别差异很大,由于入门极其容易,又能有具体的方法来普度众生,引得无数百姓信服,门下僧尼数量激增。
殷胥从前世登基以后,向来信不过各地汇报上来扯淡般的千万级整数,各级文书中对于数字非常草率的态度,也使他相当不满。但如今他没有权利像前世那样,规定文书中的数字必须细化准确,面对当今很多潦草的记载,他只能通过部分数据和考察,自己来算。
这一算,才是能吓掉人半条命。
废除奴婢制时,并未包含各地庙门,他是不想与僧尼发生冲突,想要看一看社会上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然而就在这一年内,各地佛门增加的奴婢数量,就约有十五万!
殷胥首先想到的便是,这虽可能是因为各个佛寺大多富得流油,但各地门阀是否有在银钱与权势上扶持佛门,再将奴婢与土地转至佛寺名下,广建庙宇掩盖事实。
然而由于地主佃户对于田租契约的登记,实际也是为了方便朝廷掌握如今土地的流动和所属。就在殷胥有意设下的小圈套内,各地土地所属的状况,也终于暴露出了冰山一角。
殷胥与户部侍郎刘坚庵曾命人核对过中原与江南地区的土地所属,却并未发现有过哪家郡望有几十万亩的过度占据土地。他还曾好奇为何与他预想中决然不同,如今再想来,怕是各姓察觉到他几年前在朝堂上提起的契约一事,提前将土地产权转至佛寺名下。几千座庙宇怕是并非为了传播佛门,而是用来纳地的!
再加上南北各地,怕是三十万不止的庞大僧尼人数,如此多的税户在佛寺名下,殷胥怎能不忧心!北地有鲜卑的影响,佛门昌盛也就罢了,南地如今竟也如此——
他见识的越多,才越是明白,这个国家并非是被俱泰一个人所毁,四处都是百年逐渐繁冗的沉珂。开国时曾经功效显赫的律令与法政,早就因为这百年来无人修理打磨,自发的变成了臃肿无用的模样。
更何况高祖显宗时期,也有许多不敢触碰的问题,暂且打了个补丁想等待后人来解决,而之后的中宗与殷邛两代皇帝,都看着这补丁还在就暂且放下了心来,补丁下的伤口怕是已然化脓了也不想看。
从各地军镇的愈发**,到旧政绩考察机制的流于形式,处处危机四伏的大邺面前——他却还只是个在朝堂上的王爷。
而如今的空宗盛行,便是连拦在他改政前的第一道门槛。
殷胥最近几个月也都在想要了解空宗为何如此大肆盛行在民间,纵然有世家对于建设庙宇的支持,但其本身的通俗易懂,迎合了大多数民众想要跟风且祈求实用的心理。空宗总是告诉信众,人生艰苦,如婴儿落地也是呱呱鸣泣一般,活着的道路也是苦不堪言,人生本是苦谛——
这种说法,容易理解,也能引起大多数百姓的共鸣。
一如现在道卓在坛上**,内容大抵是在说生老病死是人生颠扑不破的苦论。
于是空宗在传播时,便强调往生净土才能得到幸福,人生错在了东方秽土,一出生便是苦难。在保圣寺的渺渺青烟,平湖竹林的围绕下,道卓讲述的事情纵然涉及佛法的深论,但句句不离实用。
空宗为信众僧侣,提供了如何脱离苦难的方向,操作更简单了。
只要念诵“南无阿弥陀佛”或有求必应的“南无观世音菩萨”,向接引佛致敬,忍耐此生,诚心向佛,便可在来世将你引至佛光普照的幸福净土去。
阿弥陀佛能让你来生有归宿,观世音菩萨能让你今生有寄托,纵然是乡野村夫,念佛一事也总是做得到的,空宗自然大行其道。
但对于殷胥或不论大邺哪个帝王而言,空宗都是不受欢迎的。
它纵然能在灾祸时稳定百姓,但空宗鼓吹者西方极乐,极乐中可没提到皇帝,甚至还提及那里处处平等,没有皇帝。纵然殷胥觉得这种事情对他自身而言无关紧要,但大肆宣扬的平民宗派中,却想要在来世的世界里颠覆政权;且天下几十万僧侣从不向皇帝行正礼,自称出家后再不是臣民,这在名义上,便是对皇权的挑战。
更让殷胥觉得空宗难以接受的是,儒家虽在大邺不比汉时为独尊,但仍是时代主流,而空宗不敬帝王在先,僧侣不随父姓在后,君臣父子的纲领也被破坏。汉人的**建设几百年之久,这个空宗处处充满了西化的味道,无一处能和当今大邺相合。
他自然想抑制空宗的发展,最好的办法便是下令灭佛,封掉大部分佛寺,对于僧侣数量和条件加以限制,但以如今殷胥的势力,这样铁血的政策是不可能实行下去的,几十万还俗的僧侣和奴婢,如今的大邺又难以消化。他想要一些暂时能压制空宗的办法,比如扶持道门,比如扶持佛门新宗派。
嘉尚就是因此被他从长安拎过来的。
这个养鸡又织布的大和尚,有名师在前佛法必定精深,又有游学天竺波斯的经历,又有可以宣扬的功德苦劳。最重要的是,他活的像个百姓,他也怕是最知道百姓想要什么。
如今嘉尚正坐在一片野僧之中,做布衣打扮,听道卓**,低头思索。
而早在半个多月前,殷胥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嘉尚缺就缺在没有源远流长的宗门来做靠山,毕竟汉人们最爱数祖先,算谁家爷爷更牛逼,要是没有个上数三四代师父都佛法精深的背景,怕也是难走。
殷胥给他找了个后路,他选择了一派在岭南地区历史悠长,佛法包容却并不兴旺的小宗门,佛心宗。而嘉尚要做的便是与佛心宗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