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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要继续南行,将她送回长安,便无事——

便无事。

言玉抬手,队伍策马向前,拦截过去。

就在他的视线里,那几十人的队伍迅速调节成横排前进,这样能有效躲避被侧面冲击散开人马。他们根本不停留,以最高的马速打算离开他们的射程,完全不做任何缠斗的打算。

而崔季明正与殷胥共乘一骑,她有意无意的护着殷胥,手中是从比武时拿来的长角弓,弓满弦响,铁箭泛着冷光的尖儿正对准着言玉。

言玉看清后,愣了。

他身后近百人的弓箭对准对方几十人,而对方不停的向远处列队奔走,只有崔季明一人的弓对准了他。

一百步的位置,只要再加速一点缩短距离,他便可招手,使箭雨落下。

只是此刻言玉却有一种预感,若有箭矢落到了殷胥的头上,崔季明绝对会去替他抵挡。他竟有几分不确定,若是短兵相接,他能不能救到一个完整的崔季明。

距离已经缩短到八十步,骑兵到这个射程已经可以命中对方,言玉身边的人正在示意他可以下令了,言玉却犹疑了。

他忽然想起了她指尖捻着的带血瓷片,想起了她侧躺时肢体柔软的曲线,想起了她洗净的脚放在了他膝头。言玉忽然觉得一种没来由的至死的恐慌,他怕意外怕不确定,怕下一秒造化的命运使他会亲手夺走她的命。

他曾几次差点做出这样的事情,但谁知前次有运气的照料,这次还会不会有。

言玉犹疑了,马匹已经到了六十步。

而崔季明没有带扳指,弓弦嵌入指肚,鲜血流进掌心。对方逼近只是很快的事情,到了这个距离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在收到命令之前放箭,说明他们训练有素,要想阻止他们,非杀言玉不可!

崔季明知道他利用她来找到殷胥,若对方冲上来,短兵相接,他们人数少了这么多,必定要全灭。

言玉怕是不会杀她,但来救她的殷胥是肯定会死的。

殷胥刚刚还小声说,她若是死了,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她却从未想过殷胥若是出事,该会如何。

但一瞬间,她心里也明白了,会是一样的。

崔季明一开始想杀言玉,但她这种想法在这些日子渐渐被冲淡。她的厌恶逐渐被疏离取代,她偶尔想起了他还有片刻的心疼,东风镇中或许也有片刻能杀他的机会,但她任凭机会溜走了。

可如今,她不是因为恨而杀他,是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杀他。

崔季明的箭矢是除了马蹄以外,最先动的事物。她感觉弓弦挂着血离开了手指上凹嵌的伤痕,她看着箭羽的微微震颤了空气,箭头上一点光划出去,像是一路与阳光相撞迸出的明亮碎屑。

六十步外,言玉本能感觉到了一阵危险,他身影只来得及往边躲出一掌的距离,便感觉到了什么撞入了他靠近肩膀的胸腔里,好似一道光贯穿了他。言玉低头看去,贯穿是他的错觉,在他左侧锁骨下靠肩膀的位置,箭羽在疯狂摆尾。

斜向下一掌距离,是他的心脏。

她有百步穿杨的箭法。

一处受伤,好似全身都在交换着疼痛。他的手指,他的胃,他的胳膊与腿。

言玉只感觉他好似瞬间老去,身体所有的机能被羸弱与疼痛缠绕,理智告诉他,这一掌距离使他不必死。他却巴不得一刀砍头般利索的死掉。

最后的力气使他抬起了手,做出了停止前进的手势。身边的队伍猛然停下来,却无人来控制他的马,他独自一人冲了出去,十几步后,人从马上滑落下来,掉进了滚烫的沙里。

作者有话要说:死不了。

第131章¥

崔季明手持长弓,一个姿势维持了许久。

殷胥转过头去,远处的队伍齐齐停滞下来,好似在沙地上伫立的方阵,唯有一匹马冲出,上头掉落了一个人影。

马奔走了,那人影扑在黄沙里,好像方正的汉字外掉落的一点墨痕。

殷胥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过头去,崔季明如同那胳膊不是她自己的一样缓缓放下来。她射箭时永远神情专注,毅然决然,他头一次见她露出如此茫然的神情。

但马队不会停歇,他们攀过一座平缓的沙丘,她已经再看不见了。

她手指一松,长弓掉下马,斜插|进沙地里。殷胥感觉她倒在了他后背上,将全身重量压过来,一只手盘住他的腰,再无言。

殷胥握紧马缰,一路奔袭。直到天色微微变红,阳光西斜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刺眼,他们的马队暂时停在一处高地,两三棵胡杨扭曲的站立着,马匹投下长长的阴影。

崔季明忽地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殷胥策马到高地上,对她轻声道:“三郎,你看。”

崔季明抬起头,高地下被夕阳染作朱红的平坦荒漠中,约有几万人的骑兵与步兵,队伍蜿蜒成一条黑色的长龙,朝北部整齐划一的行去。

她惊的直起身子:“这是——”

殷胥:“今日,康迦卫带领一万三千人,贺拔公带领一万二千人,攻打东风镇的突厥大营。预计将在两个时辰后,入夜后开始发起总攻。这里已经是队伍的靠后部分了,先行的部分骑兵应该已经在一两个时辰前到达东风镇外待命了。”

崔季明惊道:“阿公也来了?两万五千人已经很多了,阿史那燕罗在此地兵的数量虽多,但内部简直一盘散沙,言、言玉一离开他们,细作也不会传消息给突厥了。大军压境,怪不得阿史那燕罗未带兵追出来。”

殷胥翻身下马,抬手要扶她下马。

崔季明捏住他的手跳下马来,殷胥没有松开,领她站到树边,往下望着那蜿蜒行军的队伍。身后,众人也正下马稍作休息,坐在地上饮水泡干粮。

远处的天空已经是蓝灰色,干燥的风吹拂着崔季明的脸颊,她两颊上有干燥和晒伤留下的粗糙痕迹,目光渐渐清澈。

崔季明:“之前调走了那么多兵力呢?贺拔公虽身在此,但是主力在何方?”

殷胥道:“主力去了西侧,大邺要收复陇右道。不论南北道都收复。周宇之前带兵回去,已经口述了突厥人用过的几种阵法,他们接触阵法时间也不久,怕是也就这些了。贺拔公为此带几位将军,详细地制定了应对方法,应当能够势如破竹。”

殷胥:“这两万五到东风镇,切断了贺逻鹘大军往西去的路,陇右道就变成了一块没有连接的肉。东侧,夏将军带兵一直往东,到达了贺逻鹘大军的东侧,应该几日前就应经动手了。而中段,则交给了伺犴。”

崔季明转头,短短时间内,局势已经发生了惊天的逆转:“我们如何拉拢了伺犴?”

殷胥望向远方,风吹动他的衣摆:“我与贺拔公在出征前便定下了计划,我们打算联手,分裂东|突厥,支持伺犴dú • lì为国,并与大邺签下文书。在计划定下之后,我写信给薛妃,她说服圣人写下文书,并未将此事昭告朝堂之上,而是偷偷命人带至边关给贺拔公。但,长安城内总有些人消息活泛,知道了此事,这封与伺犴停战,五年内不上贡却也不征战的文书,却是洒过数人的血才送到了边关。”

崔季明心头一颤:“朝廷内……有人不想让这封文书到达边关?”

她这是明知故问,或许派人刺杀信使、拦截信件,也与崔家有些什么关系。

这封文书只要成功签下,大邺与伺犴划定边线,伺犴专心内战,代北军就能再发展个几年。

殷胥声音飘散在风里:“我有意使这文书的消息散出去,引来各路人马来杀来夺,要的就是圣人能意识到,朝堂上潜伏着多少敌人。”

他道:“三州一线向北到陇右道,皆属大邺疆土,而大邺出兵与伺犴共同夹击贺逻鹘的大军,纵然能够深入敌腹,但也暂不会侵占文书协议外的领地。而伺犴有一部左右的支持,加上我们的协助,应该能在突厥南部站住脚。五年内,他若侵扰大邺边关,三州一线当即出兵。”

崔季明未曾知道,身边的少年夜以继日的给大邺争取喘息的机会。完整的陇右道,那已经是许多年前中宗时期大邺的疆域了。良将能打胜仗,主帅振奋军魂,而他却能在整条边关折损不到万人的情况下,稳定了大邺的局势。

一直被各方压迫的代北军得以暂时休养生息,陇右道再归大邺一直断断续续的商路可再开,商税再涌入国库,长安又会归到万国朝圣的繁荣。

她觉得这些仿若做梦。

她仍担心:“贺逻鹘会不会很快输给他?或者他们两人之间毕竟同族,会不会在一两年之后联手,然后撕毁文书?这种事情在高祖时就有过。”

殷胥冷静道:“天下没有持续的太平,只有胶着,两种力量相互谁也推不动谁时,才有了所谓的平静。我会派人在伺犴和贺逻鹘之间关注着,将二人的矛盾激化,平衡两方的势力,尽量在两三年内不让一方先输。就算突厥再统一,不论是谁统一的,国力必定势弱,我们就再突入突厥内部,打一场闪击战,让突厥失去了最后可以出兵大邺的能力。”

崔季明想了许多,想到了她的祖父,心头一阵沉下去的悲哀。

殷胥在想着如何救国,他们究竟在想着些什么啊?

她一直沉默着,手也一直相牵着。

殷胥微微动了动手指,可以使他们十指相牵。

殷胥忽然开口道:“若是前世的你也回来了就好。就哪怕回来一瞬,我只想给你看看现在的江山。我想再跟你登一次晋州的城墙。它跟以前不同了,你再不必独撑在朔方孤立无援,也不必看着百姓被屠戮血流成河,我已经做到了第一步,以后一定能越来越好。”

崔季明忽地感觉眼底发疼,她的眼眶内蓄着浅浅一层盐水。

殷胥紧紧捏着她的手指,二人肩膀并排相依。

殷胥:“待你有朝一日,也要出来戍守边关,或许到时候粮草满仓,军甲军衣再不必用旧的,大邺士兵的伤亡越来越少,不必再脑袋挂在腰带上以少敌多用血肉去拼。到时候北地三座大营,或许要再往外挪出去几百里才能算戍守边关。那……我见你,要等的就更久了。”

崔季明抬起头,不敢眨眼,道:“那我就骑八百里加急的快马,直接睡在马背上,回来见你。”

殷胥轻轻笑了:“那不行。我要你回来见我,你若是累的回来大睡三天,不就是浪费假期。”

崔季明笑了两声。渐渐地,那队伍已经完全从他们面前离开,蜿蜒的队尾还在远处依稀可见,天色渐渐黯淡下去,殷胥牵着她的手,走到树边二人席地坐下。

殷胥坐下道:“咱们直接一路归肃州,道路很长,稍作休整,有可能要赶夜路。”

崔季明点头,散坐在旁边。

她自射出那一箭便沉默了许多,殷胥想引她多说些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将水囊递过去,崔季明仰头喝罢,递还给他,殷胥接过,盯着壶口,犹豫自己要不要紧接着喝。

崔季明却身子一歪,将脑袋放在了他肩上。

殷胥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脊背,为了使她能倚的更舒服。他老老实实的拧上了水壶,崔季明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他那点藏不住的小心思,轻轻笑了。

在无人的地方,他竟不觉得那么坐立难安了。

崔季明道:“你有没有累的时候?就算前世也行,有没有撑不住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过去的?”

殷胥没想到她也会显露出倦意。她甚少在他面前显露出撑不下去的样子,他至今仍记得刚登基半年多以后的那个腊月,她裹着厚重的披风,顶着风雪走过广场,见到他后的样子。

殷胥没法问她发生了何事,只得道:“我……我一般就想想高兴的事情。”

崔季明轻笑:“那我也想想。”

殷胥却偏过头来,旁人在远处各自休息聊天,几棵树挡住了他们的身影,殷胥道:“你之前说想我,可是真的。”

崔季明抬脸,笑:“你丫不就是觉得刚才没亲着,我欠你的么。”

殷胥脸上有些红,却点了点头。

崔季明闭上了眼。

他竟不知该将手搭在哪里,轻轻放在了她肩膀上,凑过去。

殷胥这次并没有很急切,他好似觉得时间慢慢淌过,终于也显得慢条斯理起来。崔季明歪着头,难得显露出顺从的样子,似在引导他,似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他。殷胥几度心痒,却努力平稳着呼吸,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看起来游刃有余。

崔季明反手抱住他,好似挂在他颈上,如一枝藤蔓与他共生在一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