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姐还有没有能救回来的可能。
忽地听到背后忽然一声大叫,崔舒窈吓得一哆嗦,手里团扇都从栏杆边掉进了水里,她气恼的回过头去,就看到修像是一只猴子般从楼上的栏杆上攀下来。
他红着脸,却又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场景下开口,恶作剧似的从上头跳下来,道:“瞧你被吓的!”
少年郎心中总是怀着满腔的丰富感情,连出口也找不到,永远顽固笨拙、不合时宜,将自己与对方越推越远。舒窈瞪着眼气的脸红时,修再迟钝也终意识到自己的不合适,然而往往他找到的补救方式,便是更不合适。
他看着崔舒窈拿着的团扇顺着水往船后方飘去,虽心虚,却仍拿出自己准备给她的象牙折扇,道:“那个不要了,这个给你好不好。”
舒窈看着他袖中早早备下的女子折扇,简直要气笑了:“我要不起!殿下好好收着吧,我去捡我的扇子去。”
她提着裙子便走,修看她扶着栏杆去追那往后漂去的扇子,栏杆到了上船的位置便戛然而止,轻巧的折扇在上船口盘旋,她伸手去捞,一截披帛掉入水中浸了个湿透,她素手探入水中却抓不住那渐渐飘远的团扇。
舒窈蹲在那里,快气的不行了,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正想回头要骂,却看着身边一个人影从船上跳了下去。
她被溅了一身水花,修水性极佳,夏衣本就不算拖累,他在船边蹬了一脚,如鱼一般在水面上窜出一段波痕,抓住了那折扇,对着崔舒窈高高抬起。
他发髻湿透歪斜的搭着,外袍鼓满了水浮着,脸上全是水珠,却笑出一口牙,似乎在安慰她:“别急,你别生气啊,我给你捡到了。”
舒窈让他吓着了,扶着栏杆蹲在原地,修溅起的水顺着她额前刘海往下滴,她有些呆呆的瞠目结舌。
修仿佛跳下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先小心的游过来,将那滴着水的团扇递给了舒窈,才撑着船边爬上来,如落汤鸡般浑身往下滴水,他将碎发往后头抹过去,摸了摸袖子,才发现自己竟然带着那柄象牙扇子下了水,连那柄扇子的缨络也湿透了。
他懊恼的拿出来,道:“我不知道你喜欢团扇的,这个也湿了。唉。”
舒窈缓缓站起来,拿着那被捞起来的团扇,半晌才道:“你跳什么湖!让别人看见睿王殿下掉水里了,岂不要乱套!”
修又不愿说是怕她生气,只两只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望着别处:“天太热,我就是下去乘凉玩水而已。”
崔舒窈算是真的明白了。如今愈演愈烈的夺嫡也未能让他对别人多太多提防,他确实不懂得那些花里胡哨的废话,只是一腔的热情想要表达。就像是拿惯了刀枪的军汉小心翼翼的拈着绣花针,又想做好,又不知该如何下手,急的满头大汗。
她又觉得想笑,又有些感慨。
舒窈记得崔季明曾提起,自几个月前太子万花山遇袭事件后,修也变得性情稍微深沉一点,但就他这天真的本性,再怎么去学会怀疑,也不可能斗得过那些人精。
她低头,手指捏了捏缨络浸满的水,贝齿半晌才放过她自己殷红的唇,顿顿的吐出两个字:
“笨蛋。”
修的视线里,仿佛只剩下舒窈的唇。她轻轻启唇,两个字似乎是又气又无奈的吐出,虽是在骂他,却仿佛将他的骨骼都在她贝齿中嚼了嚼。他一下子无法抑制的涨红了脸,这两个字带着她的赌气,却是她没有在假笑的真实模样。
修猛地将手中紧紧捏着的象牙折扇递了出去,一言不发,有些赌咒般,在一片沉默中,就是不肯收回手去。
舒窈心里头斗争了半天,她心思本就多,盯着那扇柄恨不得连天下局势都考虑进来,但考虑再多,她仍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把扇子。
她安慰自己一般道:“这是你的赔礼。”
修看她真的收下,差点蹦起来,却强行矜持道:“嗯。是我对不住。”
舒窈转身就要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小声道:“殿下不必如此,三日后我便回建康了。或许几年内不会回来。”
修半晌没反应过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要走?你不是刚来长安一年么?!”
舒窈笑了笑:“家中有要事,不得不回去。”
修:“那、那岂不是见不到了?”
舒窈客套道:“或有缘也能再见。”
修急道:“过两年我就能分封了,我若是分封,便去南地——”
舒窈笑了:“殿下要成婚后才能分封哦。”
修这才反应过来。长安到建康这么远,若是舒窈真的走了,或许真的是此生便没再有可能了。他总是懵懵懂懂的长大到这个年纪,才认识到一些事情。比如生杀大权,比如无能为力,比如落空的期许。
而女孩子总是要先成熟一些。
崔舒窈看他浑身湿透面上迷茫的站在原地,有些不忍,还是道:“殿下年岁还小,请保重。”
她说罢转身便走,背对着修,她走的有些急,偷偷展开了那折扇,扇面上绣有两只很可爱的幼猫的图案,在几朵夏花下蜷成一团睡着。
很合她心意,舒窈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手指抚过扇面。这长廊尽头郑如巧正在找她,远远的朝她招了招手,舒窈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般将折扇收入袖中,陪在郑如巧身边的郑翼却看清了那折扇绿色的缨络,以及舒窈唇边的笑容。
他轻轻捏了捏指节,打趣道:“崔五娘,我家这个妹子,只因你是三郎妹妹而巴结你,你可别轻着了她的道。”
郑如巧瞪了她哥一眼,挽着崔舒窈的胳膊,往一边去了。
舒窈本还想在这场游船上,再让修出丑几次,可如今计划全被打乱,她甚至到下船都有些心绪不宁,郑翼似乎看出来了,一直隔着郑如巧逗她开心,崔舒窈勉力的笑了笑,自下船后她也没能再见到一眼修。
修归了东宫后,便发了热。他身子一向很好,整天爬树下水,摔得浑身青青紫紫也从不喊疼,头一次烧的连眼睛都要睁不开,林皇后也着急了,几次跑到东宫来。
殷邛在几个儿子中,非说要最宠的也是修,几波御医连夜往东宫跑。修做了好多梦,全都是他被塞了个根本不曾相识的贵女成婚,手拿长柄秤掀开盖头,却是哭泣的舒窈,她抬起头来愤愤的控诉:“你为何要逼我!你为什么要去向圣人求旨,我恨死你了!”
一会儿又是他已经弱冠,分封去了南地,带着兵马开府,路上却遇见舒窈着妇人发式,与不相识的郎君共程一车,手里牵着幼童,正笑着逗那孩子。
翻来覆去的梦境,仿佛找不到一个让他能够得到安慰的场景。
他可以背剑策马驰骋天涯的少年梦,再一次蒙上了阴影。快乐的幻想,被失去的伙伴、复杂的权势、各怀心思的兄弟与刚刚萌芽便要凋落的情感,挤得无处可逃。
但如同所有人都不得不长大,在游船之后第三日,修还是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还是早晨,林皇后一直在照顾他,便趴在榻边睡去,宫人们也拗不过坚持要在这里的皇后,此刻更不敢去惊醒她。
修动了动手指,他浑身都没大有力气,林皇后好似与他有感应似的,忽然就醒了过来。
修还是第一次见到林皇后未带妆有些憔悴的模样,不过林皇后立刻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额头,面上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修哑着嗓子道:“……阿娘。”
林皇后没有说什么“你可知娘亲多担心你”之类的话,仿佛修只要好了,一切都不必提。只笑道:“你是不是知道有旬考,故意生一场病躲过去。”
修也挤出了几分笑意:“没用,何先生严苛的很,我还是要补考的。”
林皇后将手覆在他额头,捋过他汗湿的额发。道:“要不要吃些东西。”
修却说不饿,一直问今天的日期,得到了回答,他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今天舒窈就要离开长安了!
林皇后侧头问道:“怎么了?”
修有些慌,却仍道:“阿娘,我已经好了,再让下人煮点药就好了。阿娘看起来好累了,快回去歇下吧,别我才好了,您又累倒了。”
皇后笑道:“阿修也知道关心我了呀,好,你醒了阿娘也就放心了。我叫下人给你熬了些粥,叫他们好好照料着你,我先回去歇一歇,等夜里再来看你。”
修点头,林皇后撑着床沿起身,三步一回头的在兰姑姑的搀扶下离开了殿内。
修登时爬起来,叫下人给他准备衣裳,可还没站起身来,他便双腿一软跪倒在了榻前,几个宫人连忙将他扶**。修心中顿生几分难过,他如今去也未必来得及,就算去了舒窈也未必肯见他。都有什么用,这一年,他甚至都没能跟舒窈说上几句话,算得上什么交情!
只是他性子本就是兀自犹豫的那种,他扔抬起了头,叫下人备了纸笔,披衣趴在案台边,虚无力气的手指差点抓不住笔,写在一张薄宣上,着急忙慌的吹干墨痕,仿佛连这一点时间也生怕错过。
修头一回觉得墨干的时间都如此令人烦躁,他好不容易等到,将那纸边缘对齐叠好,塞给身边的黄门:“你出宫去一趟,送到崔家去。给崔家五娘,快去!”
那年轻黄门捏着宣纸,点头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年轻黄门才跑出殿外,穿过长廊,拱门外忽然一只手拦住了他。年轻黄门抬头,才发现拦他的人正是兰姑姑,而不远处林皇后双手相交,垂袖笑着看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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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轻黄门身子一哆嗦,兰姑姑伸出了手去,他挣扎一阵,还是将手中的宣纸递了出去。
兰姑姑双手捏好,走过去递给林皇后。林皇后涂着丹蔻的指甲展开那薄薄宣纸,垂眼扫过上头凌乱慌张的字体,面上笑容渐渐隐去。
林皇后道:“很好。原来找内务府做的扇子,拿去送给崔家娘子了。也不知道崔家那高门,瞧不瞧得上。”
战战兢兢的年轻黄门以为她伸出手会撕碎信纸,却看她轻轻的将宣纸折回原样,刚刚消失的笑容带着冷意又回到了脸上,她貌似和蔼的对年轻黄门招了招手。
年轻黄门走进去就要跪下磕头,兰姑姑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这花苑地上都是泥,跪了之后,若是让殿下见到了,总要问衣服上的泥土怎么来的。”
林皇后笑道:“你便带着这信出宫一趟,我叫人备马送你,到长安城里转一圈,不必去崔家。等到回来了,你拿着信纸还给殿下,便说是崔五娘早在昨日便提前离开了。这金饼子你先收着,之前订扇子一事传话的礼一并算在里头,你也明白,殿下年纪还小,很容易做傻事的。”
年轻黄门连忙点头,声音都在颤抖:“是。奴明白了。”
他接过宣纸,林皇后对他招了招手。
待他走后,兰姑姑扶着皇后往回走去,偏头问道:“娘娘对几位殿下的婚事,可有了打算?”
林皇后轻笑:“我不配给他们做打算,圣人迟早会替他们做决定。”
几个时辰后,年轻黄门满头大汗跑回了殿内,修正靠在床边,心急如焚的等待着,一见到他便立刻问道:“如何?她可有收到——?”
年轻黄门气喘吁吁道:“殿下,崔家娘子昨日便回了建康啊。”
修一下子呆住了,他想到的第一反应便是,舒窈故意说成三日后的,她怕他再跑去崔家门口拦他。修想无奈地笑一笑,面上却摆不出一个表情来。
他道:“好,我知晓了。那信纸拿来给我吧。”
修伸手展开来,一些汗水滴在上头,几个字模糊了,那上头一些“若真你肯等我……”“我可以跟父皇说不愿成婚分封去南地,我想去找你”的话,忽然变得自作多情起来。他有些想嗤笑自己的心意,却又不舍,叠好递给了那黄门:“帮我夹到书里收好吧。”
修看着那黄门往书房去,呆呆的望着床帐,心渐渐放空了。
而另一边,崔家的车队终于收拾的差不多,舒窈打算先去拜访祖父再回建康老宅,却不料郑翼会到城外来送行。
舒窈坐在马车内,郑翼站在长亭内等她。
她推开车窗一点缝隙,露出半张脸去,斜着眼瞧他。
外头阳光刺眼,打在繁茂树叶上,落下来的阴影都边缘清晰,郑翼笑着提了壶果酒,道:“故人南行怕是不会归来,一壶酒送行总是应该的。”
少有人在这热天午间出发,长亭这里除了聒噪蝉鸣,便是只有他们二人。郑翼一手端杯盏,斟满了往她窗边递去,崔舒窈却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