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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听了她要去军府,一副牙疼的样子,却什么也没说,又派些卫兵跟着她,才放了行。

崔季明骑着马,带人逛逛悠悠出了播仙镇,本来对各地军府就很感兴趣,再加上刁宿白曾隐隐透露殷邛想要改府兵制度,她更要去了。

这位旁系亲戚似乎名叫贺拔罗,此地折冲府是下府,兵数理应不超八百人。

八百人,拖家带口的理应有了个镇子般的规模,崔季明自播仙镇向北行了三四十里,这才见到了一个建的歪七扭八的村落,村落更远处泽是个看不太清楚的层叠“阁楼”。

里头没有练兵的声音,却在外头立了许许多多生锈的长枪,一开始崔季明还没有看清,她策马近了,才看见那长枪上插得竟然是脑袋

后头那些跟崔季明来的亲兵都愣了一下。

还有整个尸体都被长枪扎穿立在沙地上的,仿佛是为了恐吓外人,崔季明还以为自个儿是来了马匪帮,看着那各处捡来的木条垃圾做成的寨门旁边有两个歪斜的眺望塔,上头站着个抱刀睡觉的汉子。

她开口道:“敢问,这里可是且末北折冲府”陇右道如今仅剩6州隶属大邺统治,共23座兵府,同州内各个折冲府命名也多根据地理位置。

眺望塔上的汉子坐直了身子:“啥”

崔季明背后的亲兵还没清楚状况,那些播仙镇跟着来的卫兵泽神情戒备的立起了枪,崔季明心里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抱刀的汉子从眺望塔上荡了几下,抓着边缘跳下来,满脸挑衅站定在前头:“你是哪里来的”

她心里头既然觉得不对,便抬手道:“我是贺拔都尉的表亲。”

那汉子似乎被“贺拔都尉”四个字逗笑了,靠近金龙鱼几步:“你姓贺拔”

崔季明似笑非笑的扯淡:“我姓季,单字铭。乃是赵煚后人,归汉姓改的季氏。”

这汉子也未必知道赵煚是谁,崔季明又一脸“我祖上这位巨牛逼”的样子,还说是改了的汉姓,自南北至高祖,外族胡人改姓者相当多,倒连她的长相都解释了,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哪里有半分谎话的样子。

抱刀汉子显得依然很戒备,这种戒备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又问道:“贺拔罗在这儿呆了十年都没有人来找过他,你倒是为何来了要来怎么早不来”

崔季明道:“壮士说些什么笑话,十年前我才刚会说话。如今随家人在南道沿线做些事情,裴郡守也是关中出身,与我家算得上先辈相识,如今暂住播仙镇,裴郡守与我说,我那表舅就是在这里做折冲都尉,有这层关系,阿茗自当前来拜访。”

抱刀汉子笑了,竟然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不管别的要来抱贺拔罗的大腿。他嗤笑了一下:“裴森那老东西也真有意思,什么都不跟你说就让你这么跑来了,那你且去吧,你那个表舅,住在后头的阁楼上。”

崔季明笑着道了谢,策马就往前走,想进抱刀汉子身后的那个寨门,他立刻拦住:“这院子你们可不能进来,我们跟那楼不在一个院内,从外边绕就是了。”

崔季明:“敢问壮士可是且末北的府兵,那这寨子不是且末北折冲府自家的地儿么我们来见都尉,怎么不能进府呢”

抱刀汉子哈哈大笑:“小郎君,这寨子可不是那都尉的地儿,属于他的地方就只有那楼,听他派遣的也只有他那个小媳妇了。”他说罢便不再多言,胳膊一荡,抓住眺望塔上的一根麻绳,跟猴一样攀过禁闭的寨门,却没有回到眺望塔上,而是跃入了寨内。

“他是进去报信了。”俱泰轻声道。

崔季明轻哼了一声,扫了一眼那些松口气放下长枪的播仙镇卫兵,转头问道:“你们都知道”

那十来个卫兵绷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崔季明以己度人,对他们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想必早就知道,在这里瞒。

这折冲府竟然成了如此奇怪的样子,裴森作为郡守,朝廷下来调动府兵的公函都是由他来收的,基本上一个前身为西域小国的郡,都是由折冲都尉、郡守与当地的族长共同治理,且末郡虽然小的可怜,可裴森一定是知道这个状况的。

可为何连贺拔庆元都不知道,如此混乱的折冲府,朝廷也没有反应他是对外在瞒既然瞒又为何允许崔季明来这里了

崔季明拧着眉毛,策马往后头走,眼前这个寨子,足有一个镇的大小,她策马绕了许久,才到了寨子后门处,一抬头,便是那足有七层楼高的危楼。

危楼底层面积很小,也就是个棚屋那样的占地,而越往上越大,像是立在地上的一个巨型纺锤,抬头望去,危楼之上长廊、阳台与房间不计其数,依稀还见得到晾晒的衣服、茂盛的盆栽。整个“城堡”均用木板、土墙和些铁片做成,虽然看起来像座垃圾城堡,但如此样子却并不摇摇欲坠,显得十分坚固,其中工巧也令人瞠目结舌。

崔季明走到那空中垃圾城接壤地面的底层,只有一扇木头门,外头挂了个铜钟,她伸手敲了敲那铜钟,声音清脆,转瞬间仿佛整个空中城堡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钟都跟着响了起来,声音重叠,轰鸣震撼。

她傻了眼,倒退了两步,生怕笼罩在无数铜钟声音里的空中城堡被震散了架。

那木门外头一个类似于喇叭的管子里,忽然传来了娇俏的女声,仿佛是从顶楼的地方用传话筒传下来的。

“有事儿没事儿别敲了阿罗忙着呢,没空给你们修那些破油灯都给我滚蛋再不走,姑奶奶刀片儿伺候”

“修”课上的先生可不会尊称什么殿下,书册子一摔:“你这是演什么给众人看呢”

修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的瞪着殷胥,跪坐回垫子上:“回先生的话,我脚抽筋了,刚刚在拔筋呢”

“若是没拔好,要不要我给帮个忙啊。”何元白捏了捏拳头。

修缩了一下脖子:“已经好了。先生请继续吧。”

这何元白也是极有意思,他都快四十了,也没有成婚,是从洛阳国子监调来的先生,虽说名头上也算得上一个当世大儒,可他却是个早年随军打过仗、做过游侠剑客的非同人物。与崔南邦一手侬情艳诗一样出名的,他写了不少边塞诗歌,气度豪迈,从诗里也能体会出他那种骨子里的英雄豪侠气概来,这么个性子的儒士来教书,最期待的便是修了。

可见了人,他才发现,这何元白五官周正,眉眼深邃,颌下蓄须,样貌真有些游侠气质,只是怎么如此浓缩。

一张好面相,好气质,好才华,就是矮了点。

如同看到男神一只鞋里掉出两个增高鞋垫,修满心的向往也跟着缩水了。

他性情随意,讲起如此枯燥无趣的大经,也算是生动有趣。

不过再怎么生动有趣的讲课,那也是讲课,一个班里不到二十个人,每天仔细听的也不过一只手的数。

何元白的游侠经历只会在教训这些捣乱课堂纪律的少年们时表现出来,短腿一步划出去就如同燕子掠波,一拳打在头上便如同昊阳震宇,你明明看得见却就是躲不开。点墨院各家嫡子都在一次体会到见缝插针般的拳头的恐惧。

在这个全民追诗人如同疯狂追星的年代,何元白课上往世家少年头上教育几下,在外人眼里,就像是给他们推送百年内力,一个个恨不得把儿子的脑袋摁在他手底下,让他敲个够,这其中就包括殷邛。

其他那些世家少年,本来还有点火气,看着皇子殿下也没人管,照样被砸的哎呦乱叫,也心里平衡了。

何元白讲完最后一个字儿,他自个儿也跟油锅里炸完捞出来一样松了口气,整个人肩都塌下去又矮了半分。修却第一个站起来,其他少年都在敲自个儿跪麻的腿,他已经冲到了胥的面前。

“你、你有意思么回我一句呗你课上说一句话能死么没说话不也就在那儿发呆么”修叉着腰,站在殷胥桌子前头。

其他几个少年看着薛妃与皇后这两位宫中斗得火光带闪电的娘娘们膝下的皇子吵架,顿时腿也不麻了,连被吵醒的郑翼也都不揉眼睛,一个个憋着兴奋劲儿,大气不敢出的往那边看去。

殷胥抬了抬眼:“回你什么”

“那纸团,你没看见啊”

殷胥从桌案底下拿出来那纸团,修立刻道:“就是这个我都看你读了。”

“何先生,修刚刚给我”殷胥面无表情的做着告老师这种天理不容的行为,修气的连忙去堵他的嘴。

“你可行了吧你怎么这么烦人,我以后再不跟你玩了。”修狠狠放下手。

殷胥心里笑了。

也不是他爱逗修,实在是因为修心性单纯,一点就炸,但却还不记仇。这句以后再不跟你玩了的话,光在弘文馆殷胥就听了十次八次了,也没看他哪次忍得住三天。

前世也是,他纵然比如今更沉默,修能围着他叽叽喳喳自导自演玩几个时辰。

“我也去。”殷胥起身收拾桌案上的东西。

“去哪儿去看那女先生”修立刻不生气了,兴奋的都快在原地蹦哒起来了:“我早上还拉着了泽哥哥,有你们几个陪着我,挨骂不会就只骂我一个了哎呀你竟然会去,我以为你肯定不愿意呢”

瞧他那个兴奋劲儿。

殷胥瞥了修这个一口饭咽下去哐当到底儿的直肠子,暗自叹了一口气。

“走走走,咱快去吃饭,趁着下午休息这一小会儿。”修拽着殷胥就往外冲了出去。

另一边的泽,正在廊下等着修过来找他。

他纵然表情明显的不想跟别人说话,但毕竟太子身份,几乎就是如今弘文馆两个班的主心骨,多少世家子都会有意无意来与他搞好关系,泽又实在不擅长拒绝,这几个月的日子过的很是被动。

这种被动不单体现在学业上,也体现在方方面面。

林皇后那一句“亲自来教”后,确实跟修说了不少掏心窝的话。可修却未必肯跟母亲有如此深的交流,他从小学业上是殷邛来指导,虽然一次次活在殷邛的阴影下,可他还是在抬头仰望着,以至于连殷邛内心瞧不起林皇后的心境,他也学了个七八分。

泽自然不会说,但他依然觉得母亲是个不懂道理、不知世间为人之道的女人。从母亲的家世到她行事的风格,泽没有一点心服口服的。

可若是以前也就罢了,母亲如今表现出了几分对父皇的绝望,之前说的那番话在泽内心里头引起了轩然大波,他表现的尤为摇摆不定起来。

母亲说的父皇对他的态度,其实算得上一针见血,本来就得不到父皇肯定的泽,越来越觉得殷邛其实不过是在逼迫泽依靠着他。泽心里头对于殷邛的仅剩的那点小崇拜,被冲的如同海砂一般散了。

而另一面又是对于母亲所说的那些道理的不相信,他活了这么大,都在努力找一个方向,然后埋头前进,如今这个方向突然不见了。

他并不是每天都来鸿蒙院上课,偶尔也有太子少傅,太子少师或者是朝堂上其他重臣,会跟他特别辅导一些政事,再加上偶尔旁听几次朝政、入万春殿书房内接受殷邛的教育,他比其他人忙的多,接受的东西也多。

接受的东西越多,他就是越迷茫。

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利益而来,有个各自的立场,讲的东西单听过来都很正确,揉在一起却互相矛盾。泽本来想问殷邛,却因为上次一篇跟林询谦有关的策论引来这等变故,他对于殷邛,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问多了暴露了他的无知,更引的殷邛的恼怒。

他如今就在这么一个如此尴尬的位置上。

崔夜用希望他行事更温和,善听多听,认真思考,避免殷邛当年上位时期太过雷厉风行的种种动荡,能将大邺平稳的过渡下去,无为而治,百姓安居,方能长久。殷邛当年登基,第一个拿的便是崔翕,崔夜用如此的建议,无法不联想跟他自家的利益攸关。

兵部尚书尤朝泽希望他重视战况,关注边关动态,加大军备的开支,如今大邺自中宗以后连连边关失利,版图一缩再缩,若不对外强硬,主动出击突厥,很有可能让高祖、显宗打下的江山沦落突厥铁蹄。可殷邛如今不断裁军,财政支绌,也是为了维持开支,迫不得已,尤朝的想法纵然正确,可支撑不住军费的巨大开支,也是极为现实的问题。

中书舍人中的邵温书却提出了改制科考制度,广招寒门人才,能给朝廷提供更多其他阶级的官员来源,削减世家实力,更加集中皇权。这一点倒是非常符合殷邛的想法,可邵温书提出的做法却太激进了些,殷邛与世家摩擦了十几年,才如今在朝堂上大幅削减了五姓的官员数量,邵温书想要动晋升为官这条路子,如今世家怎么会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