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也不过十三岁,但弈棋经验绝不比那些院生少,打小拜师学棋,元望努力异常,一路走来,平级弈棋时何曾输过,虽年幼得意,却也是有几分水平,今日不过半柱香时间都没有的最后几下,他如同被玩弄鼓掌之间!
这是一种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般的冲击。
元望面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却不想就在这时南邦进屋了,他绕过屏风看着两个小人在下棋,有些好奇的就要凑上去。南邦懂棋,这个格局一眼望去便是他输得一塌糊涂,元望只知道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输得这般惨,端起茶盏咬牙决心,便装作手一滑,往棋盘上撒去。
却没想到崔妙仪正要将棋子收走,整理棋局,那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茶水,直接浇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一个□□岁小女孩儿,被烫的登时痛叫一声!
元望心里一颤,面色发白,看着那红肿的手背,方知自己伤了人。
这才引来了王氏。
崔季明正要开口,却看着舒窈的小手几乎要捏断团扇扇柄,一手牵着妙仪,恼的几乎冷笑出声:“堂婶屋里,竟然连个管茶的下人都没有!一个个倒是会在外头说笑逗鹦哥,看着孩子们面前没甜头也不往眼前凑是么?!”
她声音清亮,心中却已经是恼怒到极点。
舒窈是家里嘴最毒的,也是最护犊子的,看着妙仪手背上红肿一片,却也知道刚刚的话有些打王氏的脸,缓了缓声音道:“这惫懒下人不罚,下次指不定烫到的就是堂嫂,是元望哥。想来也是堂婶今日见着孩子多,高兴坏了也没管这些奴吧。”
看着元望这个样子,舒窈恐怕猜到这茶水并非是无意的。
只是元望是长房嫡孙,她又没有证据,只能逼着王氏惩治下人。
王氏即将接手主母之位,却让个小丫头找着由头说她治下无方,王氏却忍了。
她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儿子,她看着元望,也猜到了大半。
这事儿闹大了,崔式来了更不好看,她在可以只是责罚下人的份上将事情收住,她不至于连这点也忍不了。外头仆厮哗啦跪了一片,大夫这才来,说是烫的不轻,夏日里又不适合敷的太厚,若是不小心护着容易留疤。
八岁的姑娘,刚回了本家还没两天,就是可能手上要留疤啊!
王氏又要人拿了专治烫伤的清灵膏来,又从库房里讨了一块上好的玉石:“那些下人已经拉下去罚过了,婶这边有块上等的岫岩玉,都是养过的,拿来贴手必定能不留疤。”
崔季明可知道大邺的医术绝不发达,不但有很多古怪方子、巫神道术,甚至还有许许多多诡异的偏方,用玉石贴烫伤伤口就是其一。
舒窈冷着脸,看着那已经被下人擦净的棋盘,忽地开口道:“这先帝赐下的棋盘,当年祖父甚至用他与先帝在宫中对弈过,历经几十年金漆不凋,如今却放在这里,被热茶浇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谁的用物,这么不小心。”
王氏脸色微变,南邦只是看着大夫在给妙仪拿软巾包手,权当作什么没听见。
王氏面色正了正道:“当年翕公离开长安时,说是这棋盘不用了,便留在了家中。元望敬仰堂祖父的棋艺,这才央着拿过来用。既然妙仪懂棋艺,又是翕公亲孙女儿,元望就绝没有占着这棋盘的理。”
她毕竟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做事自然有分寸,不但要人将棋盘搬到二房院里去,还叫下人从库里拿来了新作的云子。
崔妙仪这个缺心眼,看到了那技艺复杂产量极低的玛瑙云子棋子,便忘了伤口,捏着棋子对光看,兴奋的脸上写满了想要二字。
舒窈气恼她这点出息,让下人接过来,施施然行了个礼,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南邦回头看了崔妙仪一眼,对她一笑,妙仪也对他挥了挥手才走出门去。
元望则是快要倒了下去。他输了棋,丢了他最爱的棋盘,连定到手的云子都被妙仪拿走了。
那些刚刚还在说笑着的下人们早已跪在院中,这一路倒是没人给她们三姊妹行礼了,妙仪已经不觉得疼了,舔着指尖甜甜的山楂茶,觉得手上的绷带十分难受,却看着拽着她大步往前走的崔舒窈身子颤抖了起来。
崔季明跟在后头也惊了一下,妙仪转过脸看着舒窈气的浑身发抖,紧紧捏着她没受伤的手,眼泪珠子往下掉。
妙仪被舒窈骂惯了,哪里见她哭过,连忙扑过去抱着她:“阿姐,我不疼,一点都不疼了。”
舒窈将她拽开,狠狠地擦着眼泪,戳着妙仪的脑门:“你这样怎么能让人放心,一个个都跟傻子一样!就知道下棋,就知道下棋!你这手要是留疤了以后多么不好看!你是个姑娘家!”
崔舒窈一张小脸,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她往日里从不哭出声,此刻憋得脸通红:“我就不该跟着大哥去找阿耶,我就坐在那儿,看谁敢伤着你!”
“姐,我不疼了,不怪他。”
“妙仪,你是不是下棋赢了他……”
妙仪惶恐了半天,点了点头。
“你赢了多少?”
“没有赢多少,我就随便下了一点,他跟我说话可气人了,我没忍住才……”妙仪吓得缩了脖子。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赢他一局,这会儿可风光?!”舒窈气的脸都红了。
崔季明眼看着舒窈就能按着妙仪打她屁股,连忙拦在中间,抱起妙仪道:“行了行了,事儿都闹成这样了,她也吃了苦头。”
舒窈却是咬了咬牙,看来元望是因为输了恼羞成怒才弄的那一碗茶,这事儿可不是什么不小心!
**
五日后,崔季明没有想到这次夏季出宫行猎,会乌泱泱带上这么一帮人。
大邺历代帝王都十分喜欢行猎,在自家苑内行猎也有,出宫去长安周郊行猎也有,最多的时候都有一个月跑出去行猎三四次。
全民尚武,官员履历不分文武,千万世家子想做游侠儿,这么个氛围下,又加上殷氏王朝也有胡人血统,所以前朝的围猎,到了大邺便成了游牧民族一般的行猎。
没有专人围起野兽,纯靠着大队人马对于野兽动向的追踪,一行人带有帐篷篝火,居住在城外林中二至三日,稍显危险刺激,但也更为自由。
这次行猎的规模却很大,贺拔庆元这样的国公老臣都有参加,长安城内的权贵只要是拉得开弓的,基本都乌泱泱的来了。
殷邛还叫上了几乎所有适龄的皇子和各家少年郎。
若是再有些少女,简直就像是相亲大会,不过看着帐篷之中,来来回回行走的各家十岁至十五岁左右的骑装少年,她也猜到了,这回宫里那么多皇子,殷邛不会是要选皇子伴读吧?
上次打马球也是挑了许多官家少年来,想必那时候殷邛就有了这个想法了吧。
距离长安三十多里的林中,已经选好了一块空地,各家的仆奴都在搭建帐篷。
贺拔庆元与她住在贺拔家的青庐,反正就俩人,跟那些乌泱泱来十几口子一帮人的家族不同,他们帐篷比较小,也挺偏僻的。
崔家也来人了,崔式没有来,他是个走优雅迷人路线的洁癖,不论是射杀行猎,还是住在没有地板的帐篷里,都不是他的风格。
所以崔家来得是崔夜用、南邦,小辈带了元望与几个男孩。
崔季明一身深红色骑装,正要去简易的临时马棚里去牵自己的马时,却看着以太子泽为首的一队皇子从帐篷间的宽路上穿过。
这队皇子一共有六人,包括之前就养在圣人身边的三位皇子。
如今养在皇后膝下的嘉树,他似乎没有骑过马,骑了一匹矮身小的马驹还快要吓得摔下马去。
崔季明却注意到了这队皇子中最后一个,沉默的骑在黑马上的殷胥。
靠?!他不是伤了腿了么?为什么还要来!
强行要露脸啊。
殷胥面无表情,心中更怨念。
他是被薛妃强行带出来,套了一身赶作的骑装,甚至还逼着几个嬷嬷在他脸上又是描眉抹粉的,就是想让他看起来精神一点。
他感觉自个儿重活一辈子,丢的脸比前世都多,真希望崔季明别看着他一副娘炮样,再想更多。
殷胥想着,转过脸去,就看到崔季明一脸卧槽的望着他,两人对视,俱是身子一震。
‘卧槽他一定在人群中找我的身影,那个幻想着跟老娘共浴的变态皇子!’
‘卧槽她一定看见了我抹粉的样子,能不能洗脸再来我真是个正经男人!’
俩人无比默契的齐齐转过头去。
名驹
贺拔庆元正跪坐在帐内地毯上,外头是夕阳,可帐篷里头一片昏暗不得不点满了灯烛。
他擦着手中那柄横刀,看到崔季明走进来,动了动眉毛:“五日前缺了一次早课,今儿早上又缺了一次,下个月整月课业加倍,否则你就要反了天了。”
崔季明腿肚子一哆嗦,真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圆润滚出去。
“没去跟其他家的说说话就进来了?”贺拔庆元将横刀放在桌上。
崔季明本来跟没骨头似的坐着,听见他放刀的声音,连忙挺直脊背,艰难的做出一副庄重的孝孙乖巧模样。
“都不认识,叫不上几个名字来。”崔季明问道:“皇上可是最近要给皇子们选伴读?”
贺拔庆元看了她一眼:“你看出来了?”
这话从贺拔庆元嘴里说出来,堪称是一句夸奖,崔季明简直能从空气里接住这几个字儿,小心翼翼放进荷包里贴身藏好,这会儿嘴边笑意藏不住:“好不容易继承阿公半点聪明才智,总不能不掏出来用用。”
“毕竟是十四岁了太子还没有入东宫,我便在猜测着……”崔季明道:“这会儿要是给太子选伴读的话,可是一件大事。”
贺拔庆元要崔季明把她的刀拿来,放在桌子上用打粉棒给她的横刀打粉后重新上油。
崭新光亮的刀面,和崔季明一样,一副嬉皮笑脸却不知京中深浅的样子,他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
本来她是最好给三清殿出来的这几位皇子做伴读的,但嘉树年纪比崔季明小太多,柘城则因为万贵妃十分低调,绝对不会选择崔家子,仅剩一位胥,可他如今在薛妃膝下了。
薛妃是宫中唯一一位有后戚的妃子,殷邛还没做皇帝时,她就已经嫁入他府内为正妻,殷邛有意打压后戚势力,二人闹了些事儿撕破脸了,薛妃从皇后的位置被撸了下来,成了位妃子。
这么个位置不定的废后,他自是不能让崔季明往上撞。
不过更重要的是,贺拔庆元这种老臣是知道些内/幕的。
薛妃和殷邛当年那对小夫妻,吵起架来俩人都是扯着头发互骂摔东西的那种,当年薛妃怒而离宫,指着殷邛大骂,“你要是有朝一日请老娘回来,就跪在地上叫老娘一声爷爷!”
当然这不是原话,从贺拔庆元脑子里一过,就成了这个味儿。
薛妃出身北地,尚武又爱闹,她年轻的时候是那种解裙为幕河边饮酒的女人,夫妻吵架她骂起人的段位和花样都能把殷邛骂哭,说出这种话也不奇怪。
不过这赌咒也没几个人知道,过了这么些年,殷邛竟然真将她接回来了。
至于殷邛到底有没有真的管薛妃叫爷爷,贺拔庆元就不知道了,薛妃是踩着天边祥云一样气势浩荡的回宫的,如今也带着万丈彩霞、领着新儿子来参加行猎了。
然而另一边,殷邛在崔式入长安当日,就邀他入宫,其中就提到了要崔季明为皇子伴读一事,这事儿是逼着被定下来啊。
贺拔庆元看着是个直接粗暴的武将,可能混到今日却是心思十分沉着。
如今皇子选伴读,如同选择依靠的势力一般,是个不得不谨慎的事情。
崔季明托腮道:“所以呢……阿公心中可有打算?”
“大概有了,不过你先不用管,去后院照顾你的马吧。”贺拔庆元道:“行猎明日才开始,今夜有宴,届时会有骑射比艺,记得表现的像个军家汉子些。”
……她不用表现,也像个汉子了。
落营的这片空地本是一片草场,如今草丛却给来往的车马踩成了一片泥地。
她走到简易临时的马棚里,金的发白的油亮皮毛与长腿肥臀,崔季明的马儿在阳光下亮的如同龙马神驹,周围可围了不少人。
她一阵心虚,贺拔庆元觉得爷们就该配好马,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便是从西域搞来的极其珍贵的这匹马。
通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