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赏赐

小全子环顾四周,手掌交叠放在腰前,安静等着那位名唤云娘的宫女出来领赏。

可汗头一次吩咐他的差事,自然要办得妥妥当当的。

身后跟着膳房的厨役,各个领着褐红食盒,夜色里,看不出所以然。

兽苑宫女被这架势震得不知所措,顾云盼本想上前,阿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躲在们后头道:“还不知道是好是坏,先等等吧。”

顾云盼拍了拍她的手掌,知道“云娘”这个名字的,除了兽苑的人,大概就只有太子身边人,再看小全子神情,并无任何兴师问罪的样子,光是那微微上扬的下巴,也透露出稍许的骄傲。

她在阿笑担忧的目光中走出去。

陆掌司瞥到顾云盼身影,心头微凛,尽量带笑恭敬问道:“全公公,您找云娘,不知可是她哪里做得不对,冲撞了贵人?”

她原本对顾云盼,是本着做人留一线的态度,即使她和红雪闹矛盾,也只作罚跪了事,到底没闹到外头去,可要是顾云盼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冲撞到宫里其他贵人,那连她,也保不住了。

小全子淡淡摇头,瞄到后面厢房里走出来的人,廊庑上点着两盏灯,四角宫灯缀着彩带,混着昏黄的光照到她的面颊上,留下条条阴影。

那张脸细致柔和,身形清瘦,额头、下颌、脖颈,甚至肩颈的转圜,都极其婉转,不同于北越女子,是江南细雨的温婉可人。

这不就是可汗带回来的南梁俘虏?

小全子暗自吃惊,看向陆掌司的眼神越发炙热,笑笑以作安慰,道:“嗳,掌司不必担心,哪里是冲撞贵人,多亏您教得好,福气不就来了。”

陆掌司一头雾水,悬着的心稍有动摇。

顾云盼已到了小全子面前,福身行礼,她方才离得远,没怎么看清此人的长相,如今离得近,发现并非是太子身边的公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小全子笑眯眯,颔首回礼:“你替太子殿下找到爱宠,是为大功,可汗听闻,让奴才来赐赏。”

他挥挥手,厨役接二连三上前,进了顾云盼的厢房,各式各样的菜从食盒里取出来,浓油赤酱,色味俱佳。

“都是野河里的鲜鱼,你对太子殿下说的话,可汗都知道,听完后直言夸赞,想着赏赐不能落了下乘,又听闻兽苑宫女差事重,便叫膳房做了十道珍馐鱼食,特赐品尝。”

小小的桌子差点摆不下十道菜,一道叠在另一道上面,鱼兜子、油煎鱼饭、炒鳇鱼片、糖醋鲤鱼、莲花鱼宝、鱼脍、鲜鱼合羹,还有三道看不出特色,却雕工精巧的菜肴,飘出热腾腾的香气,惹得人食指大动。

阿桃阿笑都看直了眼,门外更是挤了一堆宫女。

小全子双手捧了筷子到顾云盼跟前,道:“云娘子,请用吧。”

顾云盼盯着一桌子鱼无言,别人不知道她和解北淮的恩怨,自以为是可汗的赏赐,可她明白,解北淮分明是借着鱼食讽刺她!

既然她帮太子殿下找珠珠的事,解北淮知道,那必然是听到了自己当时胡扯的好话,什么英勇,什么感激,明明就是她随口乱说的,偏真的让他知晓,倒好像是故意恭维。

北越行军时,她尝了一口解北淮给的鱼,最终没咽下去全吐光,没想到,解北淮一个大男人,如此记仇。

油煎鱼饭,要将整条鱼先削成鱼片,再一根根把鱼刺挑出来,混以火腿、鸡汤、竹笋熬煮,等汤熬干,再放到油锅上煎香,最后铺在饭上。

如此繁杂的功夫,真是亏得解北淮能想出来,借此讥讽她如同无骨鱼般,骨气都被敲碎了。

顾云盼气急反笑,面上半点神色都瞧不出,接过筷子施施然落座。

奔波一日,本就饥肠辘辘,她都打算饿着肚子入睡,解北淮给她送来美味佳肴,倒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反正他自顾认为自己是熬不住磨难的小人,那她多品尝两口,也没什么损失。

“公公。”顾云盼笑意盈盈,垂眸思索道:“今日能有赏赐,还要多谢陆掌司的教导,和兽苑同僚的照拂,俗话说,有福同享,您看,能不能让她们同我一道享用?”

小全子一愣,旋即赞扬道:“那是自然,可汗既将鱼食赏于姑娘,那如何处置,都由姑娘说了算。”

顾云盼低头浅笑,向陆掌司看了一眼,其他宫女会意,试探地挤进屋子,慢慢坐下。

她给阿笑拣了一筷子,示意大家一块吃,屋里一时欢声笑语,碗筷碰撞。

红雪根本没挤到位置,呆呆地站在旁边,捂着膝盖,不满愤恨地透过人群死死瞪着顾云盼,就她会当好人,贯会收买人心。

那些膳房的人也真是的,不是说失了宠,怎么现在一得太子殿下青眼,巴巴的献殷勤,那她不是白出头了。

她有些后悔,可看着顾云盼被捧着的模样,心里藏着不服,只能别过头,钻进被子里,索性眼不见为净。

·

趁着宫女吃饭,小全子退至一旁,觑眼打量顾云盼。

她穿着一身新绿宫装,坐在主位,尽管素面朝天,眼角眉梢,唇齿颜色,依然娇艳非凡,偶尔勾唇浅笑,露出一点梨涡,更显得俏丽。

她拣菜入口的动作,并不如其他宫女,反而有一种韵律,小口细嚼,比北越的那些贵女,还像贵女。

小全子不免感叹,怪不得可汗金屋藏娇,回了皇城,还念念不忘,用太子赏赐的名头来给她送东西。

是,赏黄金哪里能博得美人芳心,顾云盼在兽苑,吃不饱穿不暖的,送吃食可谓是雪中送炭,嘘寒问暖才对。

他越琢磨越觉得要帮可汗一把,之前有太后娘娘盯着,可汗言不由衷,如今也只能偷偷摸摸,连面都见不着。

他既是替可汗当差,自然要忧可汗所忧。

小全子轻轻咳嗽,向陆掌司招招手。

两人退到屋外廊道,窗纱透出内里的热闹,陆掌司抬头瞧了瞧头顶摇摇欲坠的宫灯,客套的笑了笑。

小全子斜睨着屋内,虚虚指向顾云盼,状若无意问:“这小宫女,今日办了件好差事,兽苑的活计,比起各宫不同,对那些兽宠,总是吃力的。”

陆掌司在宫里待了十几年,哪里听不出意思,当即接口道:“云娘才来兽苑几日,就得了太子殿下的赏,寻常的差事,我哪儿还敢再派给她,我们这些宫女,不过是喂喂兽宠,陪猫狗玩闹一阵,清闲又随心,舒服得很呢。”

小全子点点头,对陆掌司的上道很是满意。

只是想到什么,眉头自发地皱起来,瞄了陆掌司两眼,翕动的嘴唇又缩回去,仿佛有难言之隐。

陆掌司试探道:“全公公,可还有别的吩咐?”

“倒也不是大事。”小全子清嗓,单手背着凑过去,“我就是觉着陆掌司合眼缘,想起陪可汗在凝晖殿时,听那些个大臣提起冬猎,如今雪融春开,草场刚长出新茬,正是举办冬猎的好时候。记得从前,每逢冬猎,都是你们兽苑最忙的时候。”

陆掌司先是自谦,接着解释道:“冬猎是大事,向来由库部司统管,兽苑不过是养着围猎场里的狼,或是冬猎请来的贵人,无法照看爱宠,才让兽苑配两三个宫女,以此备用。”

听到关键,小全子眼睛亮了亮。

他刚入宫的时候,跟着干爹参加过一次冬猎,但凡皇亲贵戚,都会在草场附近扎营安帐,里面不乏有养猫狗鸟兽的,侍女伺候人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那些动物。

因此兽苑到了冬猎,都会选一两个宫女,送去伺候有需要的贵人爱宠。

这是兽苑宫女唯一能接触到贵人的机会,名额珍贵。

“照顾贵人爱宠,需得胆大心细,掌司可要好好挑人。”

小全子忍不住提点,说话时,余光若有似无瞥到顾云盼。

陆掌司笑了笑,极力向小全子保证会好好挑人。

小全子很是受用,两人相视一笑,皆对此事了然于心。

·

顾云盼用完膳,等着的小厨役一拥而上,手脚麻利得将碗碟收进食盒。

小全子善意道:“野河鲜鱼肥美,只吩咐突然,膳房做的菜肴,可合姑娘口味?”

顾云盼对他突如其来的殷勤略有不惯,微微直起身,“公公说笑,膳房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她随口指出两道菜点评,翻来覆去换着辞夸,小全子一直笑意盎然,听她说完,才兴冲冲答:“姑娘喜欢就好。”

他弓着身子,带着一双期盼瞧顾云盼,见她眨巴着眼睛,一副无话可说的情态,忽而无奈,慢慢收了笑容。

陆掌司送他到门口,小全子再说两句客套话,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

长信殿静悄悄,莫公公做了个“嘘”的手势,提醒小全子。

解玄卿扯着解北淮的袖子睡得安静,小脸鼓囊囊的,嘴唇不时吧唧,像是在嘀咕什么。

解北淮把他抱到榻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他的胳膊。

小全子轻手轻脚,向解北淮复命。

“东西都送去了?”

小全子:“按可汗的吩咐,都给云娘子送去了,膳房选个头最大的十条鱼,雕工精妙,香飘十里,奴才看着也馋。云娘子谢了赏,不忍一人独用,还叫上兽苑其他宫女一块享用,这回兽苑上下,都感激您的好呢。”

解北淮蓦地一滞,“享用?”

诧异的声调极高,惹得解玄卿不满的翻了个身,眼皮倒是没动。

他自觉失态,压低声音质问道:“她就没说别的?还高高兴兴吃完了?”

故意让膳房送鱼,就是吃准顾云盼明白他讽刺的意思,想着她必然暴跳如雷,气得食不下咽,却不得不领命。

可她竟改了性子,全给他吃光了?

还叫兽苑宫女一块用,当真是半点骨气都不要了!

解北淮心头阴霾,小全子却只当是可汗与顾云盼闹别扭,粉饰太平道:“可汗此举,云娘子定然是心怀感激,不过奴才去的时候,兽苑的掌司宫女都在,云娘子是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多说。”

解北淮冷冷斜他一眼,紧抿嘴角,这话的意思,便是连一句谢赏也没有了。

也是,这顾云盼怕恨他的很,哪里有话谢他。

“太子年岁小,偶有调皮捣蛋,明日宣霍文衡进宫,让他教导两日,好好学学礼仪。”

解北淮朝着莫公公道,语调平静,偏尾音能听出那么一点气急败坏的意思。

莫公公应了,浅浅瞪了小全子,仿佛是在怪他多嘴。

小全子无可奈何的赔笑,想着不过一句谢,急得迁怒太子殿下,可汗倒真有点小心眼。心里虽腹诽,面上仍犹豫道:“那云娘子的事……”

解北淮拂袖,微不可及的“哼”了一声:“她的事,不必再提。”

今日给她送鱼,半点好话没捞着,总觉得自己像个冤大头似的,心里堵得慌。

解北淮默然:难不成他看着很好糊弄?

作者有话要说:解北淮:我真是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