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罚

鱼在河边抓的,个头很小,没经过多少处理,刮去了鳞片,剥清内脏,直接上架烤,侧腹的刀口歪歪斜斜,和顾云盼吃过的酒楼菜肴天差地别。

不过她现在的情况,也没得挑拣。

顾云盼接过去,给她递鱼的士兵颤颤巍巍放开手,半阖眼皮偷瞧她。

北越袭击西狄,行军严肃,一个女人都放不进来,像顾云盼这般肤如凝脂、玉软花柔的小娘子,便是在北越城内都不曾见过。

她拿起树枝,鱼皮冒着热气,小心吹了两口,因胳膊肘抬着,露出一截子藕臂来,腕上两道红痕,磨出些许结痂,像刚剥皮的萝卜似的,红衣里头雪白细腻。

溪边的士兵都看见了,一个个仿佛尝到鲜,瞪着眼睛。

解北淮折断树枝,“咔吱”“咔吱”的脆响,接着又扔到火堆里,溅起飞扬的火星子,硬生生挡住了将士们的视线。

他暗暗“咳”了一声,士兵如梦初醒都垂下头,专注看架子上的烤鱼。

顾云盼浑然未觉。

鱼没烤到火候,一层鱼皮焦焦的,肉质又湿又柴,她越嚼越粘,后劲带着苦味,全发在嘴巴里,吃得眉头紧皱,仿佛是什么毒药,腮帮子都鼓起来,也没见咽下去。

解北淮目光灼灼。

顾云盼硬着头皮,心一横,舌尖卷动碎肉,直往喉咙吞。

水边全是北越将士,当着解北淮的面,她已然吐过一回,这河鱼难得,她要是再吐,任谁都不好收场。

“今年冬天冷得不行,过来的一路上都是啃干粮,酒泉水暖,能捉两条鱼,大男人没什么手艺,胜在新鲜,你将就吃……”

铁勒见她吃得艰难,苦口劝着,话还没说完,顾云盼好不容易咽下去,胃里带酸反上来,一下子全吐了出来。

铁勒被吓了一跳,当即夺过她手里的鱼,大口咬下去,“够新鲜,嫩得很。这鱼给你吃也是糟蹋,小娘子嫌我们北越,不肯吃就罢了,你这又挑又吐的,存心消遣我们吧。”

顾云盼抿了抿唇,想辩解两句,胃里翻江倒海,疼得她直不起腰。

解北淮面色一沉,将铁勒的话全听了进去。带兵打仗,最怕的就是粮食短缺,见过军中将士饿着肚子,也要咬牙坚持的情形,他对顾云盼浪费粮食的举动,又冷了一分。

顾云盼不声不响的时候,娇娇弱弱的,他只当是想通了,知晓活着的好处,懂得向他低头。

到底是个姑娘,一时鬼迷心窍由她折腾吃食,没想到她根本就瞧不上北越,不能以死来反抗,给他添堵也成。

既如此,那就别吃了。

“铁勒,我看她挺有力气的,不仅豆饼肉干吃不下,新鲜河鱼都满足不了她胃口,既然不饿,索性省下两口粮。等行军出发,她就跟着其他人一起步行,马车是给军粮坐的,当不起她糟蹋。”

一句话将她之后的日子都安排好了,顾云盼斜靠着车壁,解释的心彻底放下去,磨蹭着手腕伤口,不再言语。

解北淮冷冷看了她一眼,起身回了车舆。

·

顾云盼在树根旁歇了一晚上,天穹泛青,她就被人叫醒。

大军行进,按照解北淮的吩咐,她也得跟着走。

解北淮或许是怕她偷懒,派了两个士兵看着她,离她一丈远,看着年纪不大。

要是她走得慢或者走不动了,高个的就用刀柄戳她的腰,示意她别放松,走快些。

清晨还好,旭日东升,清风拂面。

顾云盼好歹盹了一会儿,身上存了点力气。

可等到中午,古道狂风大作,日头直射下来,阳光毒辣,身上冷一下暖一下的,她肚子空空无也,小腿虚乏,仅存的意识使她抬头看,刺眼的光晃得人软塌塌的,迷迷糊糊就栽下去。

高个士兵眼疾手快接住她,想到昨夜可汗待她的举动,不敢轻浮,只拉住她的小臂,靠蛮力撑着,低声问:“小娘子,你怎么了?”

顾云盼昏昏沉沉,身子像云般直往下掉,听到人声,嗫喏着答道:“饿。”

士兵面面相觑,掏出干粮喂她。

可顾云盼嗓子干哑,此刻又浑浑噩噩的,尝到嘴里就反复吐出来。

高个手足无措,给她灌了点水下去,小娘子的脸青白一片,眼睫颤动,半点神采都瞧不出,病怏怏的,呼气多进气少,像是快死了似的。

高个的士兵连忙对另一个道:“快去找大都尉来。”

那士兵愣了几息,瞥见顾云盼呛水咳嗽,再不敢怠慢,紧赶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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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舆内,摆着一盘棋,玉石制成的棋盘,白子与黑子势均力敌。

解北淮指尖捏着棋子,细细琢磨后,一子落定。

对面的黑子飘然落下,局势瞬间逆转,白子被杀得片甲不留,只听他浅笑:“可汗,您又输了。”

解北淮默然,“我本就不善下棋一道,南梁人的玩意,你也少显摆。”

“非也非也,南梁物什,多是有可取之处的。”

对面的男子三十左右,双目清明,留了少许胡子,言谈举止斯斯文文,颇有读书人的风流之意。

“可取?”解北淮轻蔑挑眉,“霍文衡,你一天到晚躲在车舆里,就是研究这些,那还不如和我上战场。”

这人明明是他的军师,足智多谋,军中杂事军情都由他处理,偏偏他晕血胆小,每逢真刀实枪,他是第一个不依,躲在军营的车舆里,雷打不动地睡大觉。

解北淮拿他没办法,只有在言语上占些便宜。

“打仗是你的事,我顶多给你多提些建议,打不打得赢和我没干系。”

霍文衡一贯待他无君臣之分,草原儿女,本就不在意虚礼,他指了指棋盘,可惜道:“你要是再下偏一点,就能赢我了。”

解北淮摆摆手,不想再提棋局。

霍文衡取了胡商处买来的糕点,沾了些奶酪,享受般送进口中,含糊不清道:“军队行进古道,探子去看过边镇,南梁边防风声鹤唳,只巡逻频繁,进关严查,其他未有举措。”

他将黑子一个个收起来,啧啧点评:“酒泉的那位沈都护,贵为沈将军独子,半点豪气没学到,只懂闭境自守,成不了气候。”

解北淮漫不经心接口:“自沈万里去世后,边关九镇固步自封,边防越发散诞,再留下几年,无需先动手,西狄人、金人都能兵临城下,他那小儿子,还不知敢不敢出兵,届时我们只需守株待兔便可。”

“您说得对。”

霍文衡笑眯眯的,拣起一颗白棋摆着。

这副棋是霍文衡高价收来的,料子上佳,细腻玉润的白棋在解北淮面前乱晃,白敷敷划出几道弧线,令他想起纤细清滑的胳膊,只露出一小截,柔弱无骨,白皙绵软,若是腕子上的红痕能再淡一些,就更衬出楚楚可怜来。

思及此,解北淮猛地闭了眼。

棋子重新归位,霍文衡选了白子,“可汗,再下一局。”

解北淮无动于衷,强迫着不去看那白棋,心头烦躁,揭开帘子透气。

车舆行在正中,后面连着长长的队伍,解北淮不自觉细看,将士绷紧了脊背,似乎怕他怪罪,风卷黄沙,树影摇晃,顾云盼脏兮兮的身影,半点都瞧不见。

铁勒打马停在车舆旁侧,将解北淮寻人的模样尽收眼底,大咧咧道:“别找了,小娘子细胳膊细腿,迈两步都要喘口气,早落到最后去了。”

解北淮不置可否,人坐回去,帘子没放下。

霍文衡自顾自摆棋,见解北淮面色沉着,揶揄挑眉:“可汗可是看中那小娘子了?”

“没有。”解北淮冷冷回应,拧紧眉头加了一句,“你何时见过南梁人在我这讨到好,她不过有几分姿色,我还没昏头到‘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地步。”

无情无绪的语气,也不知是说给霍文衡听得,还是告诫自己的。

“那何必将她带上,直接杀了便是。”

霍文衡直言反驳,棋盘上的白子都快摆满了。

解北淮面色不虞,懒得应话。

霍文衡会意,好整以暇道:“行,属下明白,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咱们可汗不重女色,一个小娘子,北越城里多了去了,留她在军中已是可汗仁慈,也许过上两日,厌了,大不了抹脖子,扔到荒郊野岭嘛。”

铁勒听出话里的反讽之意,嗤之以鼻,敲了敲车窗道:“军师,此言差矣。北淮和我一起长大,他可从来没对姑娘上心过,留下那小娘子,只不过因为她没求饶,当着北淮面,就想自尽,给他气着了。”

他陪解北淮征战沙场,有时也捉过好些南梁人,对着他们,毫无例外都是求饶,解北淮觉得南梁人贪生怕死,怎会允许一个小姑娘铁骨铮铮?

解北淮释然的“嗯”了一声,算是附和铁勒的话。

顾云盼犟得很,到了这地步,也没低声下气求过一次,他总有办法,让她低头的。

霍文衡摇摇头,正要反驳,外面跑来一个士兵,向铁勒禀报了什么,随后铁勒无所谓的回了两句,他忙问:“吩咐什么呢。”

铁勒老实道:“还不是那小娘子,说是撑不住,直喊饿。”

顾云盼是被西狄先掳走,后来又被他们带上马车,恐怕有两三日未进食,喊饿是常理。

现在知道喊饿了,昨夜还有力气耍性子。

解北淮冷言冷语:“将士身上皆有干粮,随意喂了就是。”

“我就是这么吩咐的,偏那小兵说,喂过,干粮塞进去吃一口吐半口,没什么用。”

铁勒无奈摇头,“那我也没办法,我还能强迫她吃吗?要我说,饿死算了。”

他是真的嫌南梁女人麻烦,真不懂解北淮带着个累赘有什么意思。

“怪不得你娶不着媳妇。”霍文衡腹诽,“小娘子娇贵,赶路好几日,嗓子早哑得不行,军中干粮粗糙,她就是想吃也咽不下去。”

解北淮怔了一怔,探身回看,古道上幢幢树影,鹰唳骤响,塞外萧条尽显。

“等等。”

他叫住小兵,修长手臂跨过霍文衡,将他身侧的承盘取了过来,挑出几块酥脆糕点到奶酪碗里,示意小兵接着,语调厌烦:“以后她的吃食,都由你来领。”

霍文衡诧异非凡,旋即笑意昂然,连带承盘也塞到小兵手里,“都拿去,记得多喂些水。”

面色要多戏谑就多戏谑,解北淮怕他接着挖苦,厉声又道:“我还没折磨够,别先让她死了。”

士兵低头瞄着承盘,心里暗暗佩服,小娘子才来了两日,竟能哄得可汗如此待她,果然绝色当前,连可汗都无法抵挡。

可汗嘴上说着要折磨她,给得吃食快赶上大都尉,分明是看上人家了。

看来他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把人照顾好,日后说不定能混出点荣华富贵呢。

作者有话要说:解北淮:难道我烤鱼真的很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