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来的时候顺道往局子里弯了一趟,”周一上午埃布尔纳·布恩说。

“跟负责苏迈可调查行动的文书组长谈过,他说新的人手九点会到,还给了我一份名单。去掉这几个他并不高兴。”

“应该如此。”狄雷尼应道。

“苏迈可组长不会派六个笨蛋给我们吧?”双杰森问。

“来搅局?”狄雷尼一笑。

“不会,我看不至于,有伊伐·索森副局长盯着,他不可能这么做。万一其中哪个小伙子太差,我们立刻要求撤换。”

“不全是小伙子,”埃布尔纳·布恩接口。

“五男一女。有一个是黑人,叫齐劳勃。杰森,你认识他吗?”

“认识。很精明的家伙,这人不必撤换。大伙管他叫败事专家,因为有一阵子上面派他去扫荡时报广场区的郎中和冒名艺术家,当时有个被逮的家伙冲着他嚷:‘你败了我们的好事!’外号由此得来。小组长,其他几个你可有认识的?”

“我跟两个共事过。不太精明,却很实在。卡班尼已经干了百年之久,有些迟钝,不过行动仍旧相当准确。另外一个叫康罗斯,二级刑警。绰号老粗,看起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许他太喜欢动手的缘故,其实他办事非常认真。其他几个我就不知道了。”

“好,”狄雷尼说:“开始准备吧,椅子不够——要再加五把。”

三个人分别从客厅、厨房搬来椅子,面对书桌排成个半圆形,另外再加了几只烟灰碟。

“我原想把做好的六个病人访问报告让他们先看一遍,后来决定不要;我不希望他们因为我的主观而产生偏见,只要做简介就够了,等人选派定之后,由他们自由发挥。你们先排好谁先谁后,一个个轮着来并肩作业。”

接近九点,六个新人陆续抵达,布恩小组长权充门房,招呼他们挂衣帽、进书房,再为狄雷尼和双杰森一一引见。

九点十五分,人员到齐,小组长关妥门,狄雷尼收拾起老花眼镜,他固执的认为值勤时戴着眼镜有损威仪。

“我叫艾德华狄·狄雷尼,”他中气十足,“前二五一分局局长,退休前任职刑事组组长,你们想必已经知道,我是在协助苏组长进行艾勒比凶案的侦查工作。对这件案子大家都很熟悉了吧?”

全体点头。

“很好,有关细节就不必我再重复,噢,抽烟的请自便。”

有几个人开始点烟,瘦得跟豇豆一样的艾布兰刑警从口袋取出烟斗烟袋,好整以暇的装着烟丝。狄雷尼说明这项“任务”的第一件工作,便是调查六名有暴力倾向的病患;他强调这些人并非真正的嫌犯,只是值得参考;稍后,他们也许有需要对其他的病人再做调查。

“第一件事是查档案,看看其中哪一个有前科。”

他说明最后的作业方式是一对一,但是开头几天六个人必须都要接触到,设法挖掘他们的背景和私生活各方面。

“希望你们每一个都能找到一名特定对象,让对方认为你是他值得信任、可以畅所欲言的人选。现在我对这六个病人简单做一个介绍。”

狄雷尼看出六位刑警都拿出记事簿和签字笔,感到十分欣慰。

他简略说明完毕,转向布恩小组长。

“小组长,你可有什么要做补充的?”

“人方面没有,长官;是铁铁……”

“我这就要说了。”

狄雷尼表示凶器明显的是一柄圆头大铁锤,只是始终没有找到;六个病人都否认有这样工具,他敦促他们将寻找铁锤列为办案的重要部份之一。

他并提醒他们现场有两组脚印,建议他们向六名参考人查寻胶鞋、套鞋、靴子之类的雨具。

“假使能取到鞋子的尺寸那是最好不过。我们有足印的相片。布恩小组长,还有没有别的事?”

“没有,长官。”

“你呢,杰森,有任何补充说明?”

“没有,长官。”

“很好,”狄雷尼转向其余。

“有没有任何问题?”

女刑警范海伦举手。

“长官,这些人全是疯子吗?”

当场起了一些笑声,狄雷尼并不笑。

“这些差事需要的是耐心和了解,你们的第一印象可能都觉得碰上了一堆神经病,但是绝不可因此低估他们。记住,很可能其中之一就是杀害艾勒比医生的凶手?而且至今逍遥法外,这人的智慧、顽强、狡诈,绝对高人一等。”

老刑警卡班尼举起一只大手。

“我想选甘沙克。我弟弟的孩子也有这方面的病,很乖巧的一个孩子,从来不伤人,就像你说的,他需要耐心和了解。我跟他处得来,要是你肯答应,甘沙克就交给我来应付。”

“我同意,”狄雷尼答道。

“其他人有没有做成决定?”

“败事专家”齐劳勃发言:“那个越战退伍下来的家伙要是没人有兴趣,我就要定了——叫什么来着?吉哈洛?这种人我有办法摆平。”

“他是你的了,”狄雷尼满口答应。

“只是小心为要;我认为这家伙是危险份子。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

没有;于是大伙安排作业程序,交换电话号码,方便随时保持联络。

布恩挑选康罗斯、卡班尼和范海伦为一组;杰森则和抽烟斗的艾布兰、齐劳勃以及脑袋秃得像枚剥壳蛋似的大块头胡提姆合成一组。

狄雷尼一再强调必须每天做好报告。

“事不分大小,那怕是毫无意义的驴事,也要照记不误;假使认为事关紧要,立刻联络布恩小组长和杰森,如果一时联络不上,尽管拨电话给我,日夜都行。行动马上要展开,线索已经一天淡似一天,局子里希望能尽早结案。有需要车子、支持、特殊装备或技术小组方面的配合,随时告诉我。”

等所有人手向他一一握别之后,狄雷尼将座椅重新归回原位,出清烟灰碟,再拨,话给苏组长,不巧组长正在开会,狄雷尼便留下姓名请他回话。

现在他坐下来,戴上眼镜,点起雪茄,凭自己的观察和埃布尔纳·布恩与双杰森的说词,在拍纸簿上列出这样一份名单:

调查小组调查对象姓名调查对象诨号调查对象特点调查对象职业布恩小组康罗斯老粗 壮硕,蓄金色胡子,喜欢用拳头,左眉有浅浅的疤痕 卡班尼 白发,大手,手背有些角质化。自动挑选甘沙克老刑警范海伦 矮小,浑圆,发色红棕,很紧张,声音深沉 双杰森小组艾布兰 瘦长,抽烟斗,左撇子,喉结明显 齐劳勃败事专家 黑人,精瘦,优雅,挂枪袋,自动挑选吉哈洛 胡提姆大块头 肥胖,秃头,大耳,手指烟黄,声音嘶哑剌耳 

写完后,狄雷尼重复看一遍,这六个人彷佛就在眼前,他把记录收妥在书桌最上层的抽屉,至于工作表现等以后再陆续记载上去。说不定有人因此而受褒奖。

他再从档案柜取出一本会计师用的大型记事簿,每一页上都有十四个画好横线的空栏,刚好用来登录艾勒比医生遇害当晚的时间表。

在每一栏的最上方他写下有关的人名,左边注记着相关的时间:自凶案发生当天下午的四点到凌晨一点五十四分发现尸身为止。

这套作业其实很无聊,但是非做不可。每一项记载都有待进一步的查证,所有的时间都只是些约莫的数字,连九点钟的死亡时刻也只是法医的推断,总有一个钟头上下的误差。然而无论如何,事情总要有一个起步。

第一栏内写着:

调查对象行动时间具体行动赛门,艾勒比医生下午四点与吉哈洛有约傍晚五点与布罗拉有约,她是谁?待查傍晚六点告诉太太要等一位病人,姓名、时间都没有说,登记簿上也没有记录。接待小姐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只告诉太太九点离开纽约往布雷斯特。显然这位病人约定的时间在七、八点左右晚上九点死亡黛安·艾勒比医生六点与丈夫通话后离开诊所六点半开车出曼哈顿八点抵达布雷斯特的家十一点半拨电话回曼哈顿的诊所,没有人接听。再拨两次,时间没有表明十二点拨电话给布雷斯特的警局,没有接获任何车祸意外。
再拨到曼哈顿的停车库,得知赛门医生的车子仍在原位,什么时候打的电话没有说明一点十五分拨给山穆森医主山穆森医生下午七点至?与友人在俄罗斯茶室晚餐八点半至十一点半在音乐厅欣赏音乐十一点半至十二点半在圣摩利饮酒凌晨一点十五分接到黛安医生的电话一点四十五分到达八十四街凶案现场一点五十四分发现尸体,通知九一一

电话铃响时,狄雷尼一惊,笔在簿子划了一长道。

“苏迈可。”

“如何,组长?”狄雷尼问。

“苟延残喘,”苏迈可叹一声,“希望你那边有好消息。”

“我这边也没有,组长,我只是跟你连络一下——让你知道我们的情况。”

“很感谢。”

“有空过来一趟吗?我随时都在,而且也要不了多久时间。”

一阵迟疑。

“今天乱得很,恐怕要到晚上才走得开,八、九点会不会太晚?”

“不会。”

“我回家的时候顺道弯来一趟,事先我会电话通知,可以吗?”

“很好,晚上见。”

搁好话筒,狄雷尼继续纸上作业。

嫌疑人时间行为证明人亨利·艾勒比九点在广场饭店麦加慈善聚餐有人证接待小姐五点或六点(?)下班时间待查甘沙克九点离开疗养中心回家?奥西薇九点独自在家无人证席文生九点在希尔顿参加餐舞会有可能先离场回去贝隆纳九点整晚在家太太作证吉哈洛九点逛酒吧,记忆不清无人证叶乔安妮九点整晚在家母亲作证

记录完毕,正待覆看一遍时,电话铃又响,这次是布恩。

“我和老粗在贝隆纳的车库,姓贝的那辆凯迪拉克停在这儿,他在上班,我拨电话查问过。现在这儿没人,我有办法撬开车门。”

狄雷尼稍作考虑。

“你在哪儿打的电话?”

“车库的公用电话。”

“好,进去瞧瞧,再给我电话,要是有麻烦,这是苏组长和伊伐·索森副局长授权与我,我再授权给你。别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不会有麻烦的,”埃布尔纳·布恩自信十足。

“现在半个人影都没有,老粗在外面把风。”

“记得回电话。”狄雷尼叮咛一遍才挂断。

他一时无法集中心思再看时间表,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

“是我,布恩,”小组长的声音很激动。

“我找到了,有一把圆头的铁锤,很旧,上面全是油。”

“别放手,尽快交给化验组,车厢锁能恢复原状吗?”

“没问题。”

“好,姓贝的这一、两天绝不会想到这把铁锤。”

话筒搁上,他微微笑着,事情开始有眉目了,是他们一手设计的眉目。

他又看时间表两次,逐字推敲后推开记事簿,靠向椅背,燃起雪茄。

目前令他最感兴趣的,并不是这几个不在场证明的确实性,而是赛门·艾勒比医生在生命结束前最后三小时里,究竟做了些什么事。

是不是因为最后登门的那位病人逗留过久?不太可能;每位病人都有四十五分钟的诊疗时间。医生在等病人的期间做什么事呢?查病历,看书,听音乐,还是看电视?

狄雷尼看表,想到了三明治。吃!这人在什么时间吃饭?他告诉他太太九点出纽约,就算十点半赶到布雷斯特吃夜饭,这段空档也够长的;狄雷尼认为这与常理不合。

他取出验尸报告,上面注明着被害人曾在死前一小时进食。胃里残留洋火腿、奶酪、面包和芥菜。艾勒比倒真是一条汉子。

三个钟头里,艾勒比医生有一小部份的时间是在啃三明治。是出去吃的吗?在那种坏天气?值得怀疑。或许是下楼进厨房自已动手做的,但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段空档令狄雷尼相当困惑。既不合情又不合理——他最看重的两件事。这里面有太多不解的疑问:

一、艾勒比为什么不对他太太说出病人的姓名和到达时间?

二、他为什么不告诉接待小姐?

三、假使最后这位病人是七点到达,那么艾勒比大可以在八点就离开诊所上路。他却说九点才离开。照这样推算,病人应该是八点到的;可是验尸报告怎么写着‘于死前一小时进食’?难道他一边听病人诉苦,一边啃三明治?那未免太离谱。

四、假定最后这位病人的确是安排在八点,那艾勒比如何打发六点到八点这两小时的空档?

五、还有那两组脚印——艾勒比医生当晚等的是两名病人吗?

狄雷尼觉得有些庸人自扰的味道,他不想如此这般地困坐书房,痴等电话,他决定外出探探门道。

他翻出赛门·艾勒比医生的接待小姐,朱卡洛的住址:东七十三街。和名片夹在一起的是埃布尔纳·布恩记载她在凶案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她说在男友的公寓中厮混,他作证属实。

狄雷尼从曼哈顿区的电话簿里查出她的电话号码,他拨了过去,铃声空响七次,正想挂断时,对方拿起了话筒。

“喂?”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朱卡洛小姐?”

“是的,哪一位?”

“我是艾德华·狄雷尼,”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纽约市警局的顾问,现在协办艾勒比医生的那件案子,我想请你,——”

“嘿,等一等,让我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再说,我刚刚进门。”

他耐心等待。

“好了,你是谁啊?”

他又重复一遍。

“我想请你给我一点点时间,有几个问题只有你才能作答。”

“我不知道哎,”她犹豫。

“自从我的名上了榜,电话没有断过,都是一些怪人——”

“我可以想象,朱小姐,麻烦你通知黛安·艾勒比医生,就说接到我的电话,想请教你几个问题,相信她一定会告诉你我不是怪人。我留个电话号码,你再打过来好吗?”

“……好吧,要是她有病人在,就得耽搁久些。”

“我等。”他留下了电话号码。

利用等电话的时间,他把书桌清理一番,二十分钟后,她回话了。

“黛安医生说你没问题。”

“好,不知道我现在可不可以过来一趟,我离你那儿不远。”

“现在?你最好给我一点整理的时间,这里乱七八糟的,半个钟头如何?”

“准时到,谢谢你。”

半个钟头刚够他凑着水槽吃一个豪华的“湿”三明治——内容是面包夹鸡翅膀肉、西红柿片、洋葱片外带俄式色拉酱。

啃完之后,便穿戴上硬呢帽、厚大衣,往东七十三街出发。

这是外出最好的天气,晴朗干爽,整个都市光鲜无比。

朱卡洛住在一幢镶着玻璃门的十四层公寓大楼里,砌着大理石墙的大厅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煮包心菜味,狄雷尼对着对讲机说明身分,大门立刻弹开,他乘上叽呱作响的自动电梯到达九楼H室。

如果说她已经花了半点钟整理过房间,那么半小时之前这里是什么德行,他简直不敢想象。就像一阵龙卷风刮过,所有的衣服、书、唱片、卡带,还有日本的发条娃娃、跳舞的玩具熊、敲铙钹的小兔子、翻觔斗的小丑等等,摊得满坑满谷。

“抱歉,太乱了。”

“没关系,这才像有人住的地方。”

“是啊,”她哈哈大笑。

“你相不相信我在这儿开过二十个人的派对?”

“相信。”狄雷尼口里应着,心里却在想,可怜的邻居!

她从一张帆布椅上拎起一堆服饰杂志,他小心翼翼的坐下去,大衣仍披在身上,呢帽搁在腿上。出其不意的,她两腿一勾便轻轻巧巧的坐到了地上,好漂亮的一招,狄雷尼羡慕不已。

他是真的羡慕她,这女人高姚,纤细,裹在紧身裤里的腿修长动人。她不算漂亮,但是神采飞扬,小孤女安妮式的金色发卷更增添几分古怪的妩媚。她套着一件胸前印着贝多芬大头像的T恤。

“朱小姐,我尽量简短,免得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她说,“我一直在找工作,可是运气欠隹。我跟黛安医生提起的时候,她说她也正在找我,她说或许可以替我找到另外一间诊所。”

“你在赛门医生那儿做了多久?”

“差不多五年,嘿,那可真是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事情少,时间短,又没压力。”

“你是负责管账和登记病人约诊的时间对不对?”

“对。我还可以在他们的厨房里吃午餐,他们甚至请我和柯艾娣在每年夏天的时候,上布雷斯特那里去度周末。那地方真美。”

“你喜欢赛门医生吗?”

“很棒很棒的一个人,非常好相处。我真的很欣赏他,不过我知道自己是没指望的,你见过黛安医生吧?不是对手啊!”她笑的搥胸顿膝,左右榣晃。

“你的工作时间是?”

“九点到五点。一般都是这样,偶尔他会叫我早点来,或者稍微晚一点走,那是在碰到有些难缠的女病人的时候。你知道,有些疯女人会乱叫强奸的。”

“这种事情发生过吗——女病人乱叫强奸?”

“赛门医生没发生过,但是他的一个朋友碰到过,所以他非常小心。”

“谈谈星期五他被谋杀那天的事吧,那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她想了一会儿。

“没有。很正常,天气好坏,一整天都在下雨。诊所里没什么特别状况。”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

“五点过几分。就在布太太到了之后。”

“啊,布罗拉太太……她是登记簿上最后一名病人。”

“对。她总是一个礼拜来一次,星期五,五点到六点。”

“谈谈她吧。”

“布太太?有六十了吧。非常有钱。光是那件粟鼠皮大衣,我就可以靠它吃上五年。但是这女人很好、很和气,常跟我谈起她孙子孙女们的一些趣事。”

“她的问题是什么?”

“窃盗狂。你会相信吗?那么有钱的一个人。只要一到百货公司,什么丝巾、人造珠宝首饰就全进了她的皮包。已经好多年了,那些店铺也都知道,可是都不抓她,因为她实在是个好主顾。我是说除了偷的,她还会花钱买上一大堆。那些店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把偷的买的全开在账单上,她也如数照付。三年前她来看赛门医生。”说到这里,朱卡洛哈哈大笑。

“第一次来看病,她就把赛门医生桌上的水晶烟灰红拿走了,医生居然都不知道,你说好笑不好笑?”

“你说,六十岁?”

“起码,可能不止。”

“个头很大?”

“不!很小很矮,可能五呎都不到,而且很胖。矮胖型的。”

“好,”狄雷尼暂时不打算把布太太列入嫌犯。

“她五点到诊所,过了几分钟你就走了,对不对?”

“对。”

“赛门医生有没有对你说他在等哪个晚到的病人?”

“没有。”

“很少有的事吗?”

“哪里,常有的事。就像有时候晚上忽然接到一个紧急呼叫电话,说非要马上来看他不可。第二天上午他就会在我桌上留张字条,通知我把账单开给谁。”

“黛安医生有没有晚到的病人?”

“当然有,他们两个都有。”

“很显然的,那天六点以后,布太太走了,赛门医生告诉他太太说还在等个晚到的病人,只是没有说明是谁,也没说明来的时间。这不是有点怪吗?”

“不会啊,这种事常有的,事先互相通知一声,也不妨碍两个人的计划——譬如吃饭、看戏,不过用不着提到病人的名字,没有这个必要嘛。”

狄雷尼闷不吭声的坐着,心里有些沮丧,照朱卡洛的说法,原来颇具神秘感的那位病人,如今一点不神秘了,不过是例行的情况而已。

“你对那天最晚到的那名病人毫无概念?”

“哎,没有。”

“反正不管那个病人是谁,”狄雷尼拚命想抓住一些要领。

“他总是最后一个看见赛门医生活着的人;也可能就是凶手。假定这个病人是七点到,八点走——”

“七点四十五分走。病人一节只有四十五分钟。”

“中间的十五分钟,医生都做些什么?”

“休息。回电话,看下一个病历,或者再喝杯咖啡。”

“好,假设那个病人七点到,七点四十五分离开。你看可不可能在晚上医生又接到另外一个电话?又出现第二个迟到的病人?”

“当然有可能,常有的事。”

又是白搭。

“谢谢你,朱小姐。”狄雷尼从帆布椅站起来,戴好呢帽。

“你非常合作,帮了大忙。”

她手不着地,直接从坐姿改成了立姿。

“希望你逮到凶手,”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很正经。

“赛门医生是个好人,谁也不该像那样死法。事情发生之后,我整整哭了两天,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他已经死了。”

狄雷尼点点头,到了门口又回头。

“还有一件事,赛门医生有没有向你提起,曾经受哪个病人攻击或者威胁过?”

“没有,从来没提过。”

“过去这半年来,你注意到他有什么改变没有?行为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瞪着眼看他。

“问得好。的确,他的确有改变,就是最近这一年左右;我甚至还跟朋友提过这件事。赛门医生变得比较,呃,比较情绪化。以前他的情绪总是很稳定,待人亲切、愉快。可是最近这一年的时间,他变得阴晴不定的,有些日子心情很好,有说有笑;有些日子落寞得很,就像全世界的重量全由他一肩挑起似的。”

“大概一个月前吧,”她继绩,“他在领子上别了一朵小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真是一个活在幻想中的人。”

“谢谢了,朱小姐。”狄雷尼碰碰帽沿告辞。

走到屋外,发现变天了,一大片厚厚的乌云罩着曼哈顿,风势凌厉,连光线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跟他此刻的心情倒是十分契合。

他很气自已,因为他硬是想把一些事实扭曲过来配合一个理论,而不去想出一个合理的理论来配合所有的事实。很多刑警就是被这种想法搞垮的。

而最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地毯上的那两组脚印;还有死者行事历上的一个漏洞。在凶案发生当晚,似乎临时加了“两”名迟到的病人。朱卡洛说这种情形常常有,但是事实如何,找不到一点有力的证据。

纵然如此,狄雷尼仍旧固执的认为,关键还是在赛门医生的最后那位病人。无论是一个或者两个,其中之一必定是最后看见医生存活的人,而且也是主要的凶嫌。

走着走着,他想起自已对蒙妮卡说过玩拼图游戏的话。他说他找到的都是一些直角的碎片,拼凑出一个外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拼框框里面的囵画。

现在一想,有些拼图根本不是一幅图,而是一块块的颜色:黄的、绿的、大红的。既无图案,也无形状,难极了。

刚进家门,听见电话铃响,他三脚两步奔向厨房,发现蒙妮卡在里面,已经接起电话。

“谁?噢,请稍等。”她一手压着电话,回头对丈夫说:“是胡提姆,你认识他吗?”

“胡提姆?认识,新到的人手之一,我来接。”

她把电话递给他。

“我联络不上杰森和埃布尔纳·布恩,”提姆说:“所以打来这里。我现在人在圣文生医院。”

“怎么了?”

“我去调查叶乔安妮,她今天没上工,我到她住的地方,她不在家,她老妈也不在。我找她们邻居谈,原来叶乔安妮昨天下午想自杀,结果没搞成,只拿了厨房的菜刀把左腕划了一道,血流了不少,人没事。医院留她住一晚观察伤势,这会儿她妈妈正在办出院手续,要不要我去问问她扪?”

“不要,”狄雷尼一口否决,“让她们回家。明天再问不迟,你知不知道她昨天割腕的时间?”

“送到急诊处是四点半,依我猜割腕的时间大概是四点。”

“谢谢,小胡,你这个电话打得很对。今天收工了吧。”

挂上电话,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蒙妮卡。

“可怜的女人。”她感伤的说。

“要是她真的在昨天四点自杀,那离我和布恩去问话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真希望不是因为我们的缘故。”

“你们走的时候她怎么样?”

“她很安静,很退缩,完全受制于她的母亲。可是看不出有自杀的倾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说错了什么。”

“不会的,艾德华,别担这份心。”

“今天早上我还在高兴事情慢慢转到了我们所预期的模样,可是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不是你的错,”她再次向他保证。

“她以前也试过吧?”

“三次。”

“那不结了,别怪自已。”

“气人嘛,真是搞不懂,”他苦恼的说,“我们跟她谈的时候,非常客气,没有一点争执,我们一走,她就自杀。”

“艾德华,也许谈到谋杀事件,勾起她自杀的念头,她想一个能帮助她的人都死了,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对,一定是这样。我想喝一杯啤酒,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喝白葡萄,我们今天晚上吃蚌壳蒸肉,还有新鲜的樱桃仁。”

“太好了,那我也喝白葡萄。另外,待会儿苏组长要来,时间不确定,他会先来电话。我希望你见见他,相信你会喜欢这个人的。”

晚餐后,狄雷尼进书房写会晤朱卡洛的报告书。苏迈可八点来电话说已经在路上,结果九点人才到。狄雷尼将他引进客厅,为蒙妮卡做介绍。

“喝点什么,组长?看你的气色好像该打点滴了。”

苏迈可有气无力的笑笑,“没错,够受的一天。可不可以给我一杯很烈的琴马丁尼加冰块?”

“没问题,蒙妮卡你呢?”

“一小杯苦艾酒。”

狄雷尼进厨房调好酒,再为自己斟上一杯白兰地。

“棒,”苏迈可啜一口之后说。

“这是我喝过最好的马丁尼。”

“我说过,”狄雷尼撇开对方的恭维,“没有任何好消息,不过是想让你了解一下进度。”

他明快简洁的把调查作业陈述一遍,只保留了在贝隆纳的轿车中发现圆头铁锤一节。语气中没有十分的乐观,只表示还有很多事待查,尤其是那六名病患的不在场证明。

蒙妮卡和苏迈可听得入神,等他述说完毕,苏迈可说,“我不相信案情像你说的那样不明朗,其实你已经揭开了很多原来没有发现的线索;像你说服黛安·艾勒比医生列出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名单这点,就令我非常佩服。不过你也知道,死者的未亡人和他的父亲一再向局里施压力,要求尽快破案。”

“那是伊戈·索森副局长的问题。”

“对,可是他把这个问题变成了我的。”苏迈可环顾客厅。

“狄雷尼太太,你有个很可爱的家,温馨愉快。”

“谢谢,”蒙妮卡说。

“希望你和你太太常来玩。我指的是纯社交性的——绝口不谈谋杀案。”

“罗莎一定很乐意,谢谢你的邀请。”

他两眼盯着酒杯,沉默的坐了一会。长脸垮着,橄榄色的皮肤因为疲劳显得更黄,左嘴角的神经不自觉的抽搐着。

“从赛门·艾勒比死后,”他腼腆的笑笑,“这个都市又发生差不多五十件的凶杀案。当然有很多立刻就破了案。但是破案率不算高,狄雷尼先生,我并不是要跟你抱怨人手不足的问题,我知道你在局里的时候一定也有同样的困扰。我提这些只是向你表示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我也希望自己能对艾勒比的案子多尽点心,但实在办不到。所以我全部仰仗你了。”

“从一开始我就提出警告过,”狄雷尼接腔,“不打包票。”

“当然,我当然知道。但是你的加入减轻了我的负担,而且在这种难过的时候,给与我最最需要的信心。狄雷尼太太,你对你先生有信心吗?,”

“绝对有。”

“你认为他会找出杀死艾勒比的凶手吗?”

“当然。只要艾德华专注在那件事情上,就一定能达成。他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

“嘿,”狄雷尼笑起来,“这是怎为了?——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吗?”

“固执,”苏迈可重复这两个字,“对,你是对的。我不爱赌博,不过对你,我愿意下赌注,狄雷尼先生,我有预感你一定会成功。眼前我想请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我们能够直接以名字相称。”

“没问题,迈可。”

“谢谢,艾德华。”

“我叫妮可。”她大声的说。

三个人齐声大笑,狄雷尼再进厨房为大家二度斟酒。

苏组长走后,狄雷尼回客厅坐下。

“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很好的一个人,”蒙妮卡答道。

“彬彬有礼。不过他好像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你觉得他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这个位子不是捧他就是毁了他。”狄雷尼不留情的说。

“总局等于是个斗牛场。稍微一疏忽就会被牛角顶死。妮可,刚才我在说明调查艾勒比案的过程当中,有没有什么地方特别引你注意的?好比哪里不对劲?或是该做未做的?”

“没有,”她慢慢的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艾德华,这个案子好复杂啊,那些人……”

“是很复杂,”他疲倦地搓着额头。

“任何调查案在刚开始的阶段,总是被四面八方涌进来的资料情报搞得头昏脑胀;有的是事实,有的是谣言,还有的是猜测。等过了一段时间,要是运气好,这些东西就能规划出一个模子,从那里面多多少少能看出一点端倪。可是这件案子真是把我搞惨了。我一直努力做好所有的报告、档案、行程表,结果呢?方向愈来愈多,愈来愈乱,我真怕因此遗漏了一些近在眼前的东西。或许我干这行是嫌太老了。”

“你不是太老,”她的口气无比的忠诚。

“而是太好。”

“这句话我百听不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