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吉哈洛来说,星期天是一个礼拜当中最好的一日。他不必看任何人,也不必跟任何人说话。周六晚上买好一份周日版的时报和半打装的啤酒。报刊、美酒,加上电视转播的两场职业足球赛,好充实的星期天;他足不出户。
吉哈洛在越战中损失的体重,再也挣不回来。那场战害他损失太多东西,包括他的胃口。所以星期天早晨他总是一点果汁、一片吐司和两杯加奶糖的咖啡。这一顿足足可以挨到晚上,到时候热一包冷冻快餐解决晚饭。
星期天,他从来不拿相片出来看。相片上那些家伙挤在镜头前面龇牙咧嘴,怪态百出。有些还是亲笔签名,就像他为他们签过的那些张。一整本家庭相簿……可以刺激得他愤怒不已。
这其中的道理他自己也无法解透,无怪乎别人对他的感觉,他的作为更无从了解起。连吉哈洛都不懂的事,别人当然不会懂。
赛门·艾勒比医生一度攻得很近,几几乎把底细全部摸清;可惜他死了,吉哈洛再不想跟别个心理医生从头来起。在看艾勒比医生之前,他曾经找过其他两个人;两个都是狗屎,不消几次,吉哈洛便知道他们对他毫无用处。
艾勒比医生不同,一点不狗屎。他是一刀见血,而淋漓的鲜血并不能吓倒他。他把吉哈洛整个拆开,再做组合。如今他自己却被宰了。吉哈洛又回复孤单一人,只有鬼魂相伴。
吉哈洛的父母固定每个月给他支票,而他自己在这方面的行为能力并不强,所以,对金钱,他不伤痛,伤痛的是生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像行尸般的拖上五十年,真希望这不象话的地球快快爆炸,愈快愈好。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狄雷尼在驶往格林威治村,吉哈洛的住处时,对埃布尔纳·布恩说:“周末还要抓你出公差,真是过意不去,蕾贝嘉很可能以为我是虐待狂。”
“不会的,她对我的工作狂热已经习以为常。其实每个刑警的太太都一样。”
“杰森自愿要来;可是周末是他唯一有机会和儿子们相处的时光。这很重要,我叫他好好待在家里。等那批新手来了,我们的工作时间会趋于正常。你对吉哈洛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苏组长的人手对他的情况还没有掌握,我们有的就只黛安·艾勒比医生那份报告书上的一些:三十七岁,越战荣民,勋章多,问题也多,常打架。”
“又一个贝隆纳?”
“不完全是,这个姓吉的有时候会莫名奇妙的攻击陌生人,毫无理由。有一次一拳穿过一扇厚玻璃窗,结果进医院缝了好几针。”
“好,好一个愤怒的年轻人。”狄雷尼说。
“像那么回事。”布恩同意。
吉哈洛住在南第七街一幢破落户里,就在卡敏街转角口。一、二层的窗子全用锡纸封起,门廊堆满垃圾。这幢六层楼建筑的门面不但破,而且涂得乱七八糟。
狄雷尼和埃布尔纳·布恩对这副情景的共同反应是: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怎么看得起心理医生?
“也许他不必付房租。”狄雷尼猜测。
“可能。”
在脏乱的过道里,他们发现每个信箱都开着大口。对讲机的线路七扭八扭的绕在墙上。大门根本关不拢,一股霉味与尿臭难闻至极。
“天!”布恩小组长忍不住的叫。
“我们速战速决,尽快离开这儿。”
“他有没有门牌号码?”
“没有,还得挨家挨户的敲。”
两人小心翼翼的登上吱嘎作响的木梯,湿漉漉的墙板上涂鸦得更厉害。一、二楼的门都钉死了,他们就从第三楼的门敲起,没有回应,没有半点声气。
四楼有人。
“滚开,”一个尖叫的女声,“不走,我叫警察。”
“小姐,我们就是警察,”小组长叫回去。
“我们要找吉哈洛。他住哪层?”
“没听过。”
上五楼,踩过一堆破板条、碎石膏,瞧见两户人家,两扇门都敞着,两家都说不认识吉哈洛。最后,上到六楼,敲响后间一扇烂门。
“谁?”一个男声在吼。
“纽约市警局,找吉哈洛。”
“干嘛?”
狄雷尼与埃布尔纳·布恩互看一眼。
“是关于赛门·艾勒比医生的案子,请教几个问题。”
听见上插鞘的声音,勾着粗铁链的门开了,门缝里是个瘦子,穿着高领毛衣和格子呢外套。
“证件?”声音嘶哑。
小组长举高证件,铁链撤开。
“欢迎光临玛哈陵墓。别脱外套,免得冻死。”
他们走了进去,四处观看。
一个烂摊子。这儿的主人显然连最起码的生活条件都不顾。衣服、杂物堆在床上,扔在地上;而床不过是个摇晃的木架。肮脏的水槽塞满还没有清洗的碗盘,炉灶上沾着厚厚的油垢。屋里冷到窗子内面也结了一层薄冰。
“厕所在大厅,”那人在笑。
“不过我不想引介。”
“吉哈洛?”小组长发问。
“没错。”
“可不可以坐下说话?”狄雷尼开口。
“爬楼梯很累。我是狄雷尼,这位是埃布尔纳·布恩小组长。”
“小组长……”声调有些苦涩。
“我从前也干过,后来降掉了。”
他把床上的衣物抛开,把半打啤酒罐从一张椅子上拿下来,再把一架黑白电视从另外一张椅子上抬走。
“有水电,没有暖气。该死的房东存心要逼走我们。坐的时候当心,椅腿全松了。”
他们当心得不得了的坐下,吉哈洛坐在床上。
“你们以为我做的?”他的嘴一咧。
“做什么?”埃布尔纳·布恩问。
“杀死艾勒比医生。”
“做了吗?”狄雷尼问。
“当然没有。不过我可以做。”
“为什么?为什么你想杀他?”
“要什么理由?你们喜欢我的家吗?”
“够烂。”狄雷尼直言无讳。
吉哈洛大笑。
“没错,我就是要它这样。哪天他们把这儿拆了,我再去找另外一处相同的地方。我有个朋友,住在爱达荷,他从越战回来,花了半年时间,还是没办法正常过活。结果他剥光衣服,一丝不挂的钻进森林——什么都不带,武器、手表、火柴——什么都没有。喏,曼哈顿就是我的‘森林’,我喜欢这样生活。”
“后来呢?”狄雷尼问。
“你那位朋友?”
“过了几年,有个守林员碰见他。当时他穿看兽皮做的衣服鞋子。头发胡须又长又乱,自己搭了间草棚,种些野菜,自己造弓箭,还设了许多陷阱,兽肉多得吃不完。棒极了,从来不必见任何人,不必跟任何人讲话。真希望我也有这份胆量。”
他们俩盯着他,只见一张留着三天没刮胡子的瘦脸,皮肤灰白,鼻子没肉,眼睛亮得很狂。一头乱发张牙舞爪地从扁圆的黑帽子底冲出来。他的动作很神经质,手势短促、凌乱。
毛衣和外套松垮垮的挂在骨架上,根根手指都像骷骸,指甲全部咬光,而脚上是一双笨重的大皮靴。
“这双靴子你整天穿在脚上?”布恩问他。
“这双吗?当然,羊毛里的。连睡觉也不脱。不穿的话,脚趾头都会冻掉。”
“你认识艾勒比医生多久了?”狄雷尼问他。
“不想说。”
“你不想协助我们逮着凶手?”埃布尔纳·布恩说。
“反正死了嘛,”吉哈洛肩膀一耸。
“我认识的人里头,一大半全死了。”
“他不是老死的,”狄雷尼口气冷峻。
“也不是出意外,或者战死的;是有人故意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花。”
“了不起。”
狄雷尼笔直的瞪着他。
“你是个该死的混账畜牲,”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是个不是东西的屎蛋。你是一个只需要缩在这个猪窝里头,自怨自艾,一会儿说生命不公平,一会儿说时运不济,没人了解你的苦处,你个臭杂碎。而现在,另外一个比你好过十倍、强过十倍的人被谋杀了,你居然无动于衷,连举手之劳也懒得动,因为你只想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你这副德行。艾勒比医生错就错在想帮助你们这票货色。走,小组长,我扪不需要这个混蛋帮忙。”
房间里一片死寂,两人开始动身。吉哈洛出手挡住他们。
“你——你叫什么来着?狄拉第?”
“狄雷尼。”
“我喜欢你,狄雷尼;你不是那种臭狗屎。赛门·艾勒比医生也不是,可惜他听不见你的聒噪。好,我就夹一脚,你想知道些什么?”
两人滑回原位。
“你最后一次看见医生是什么时候?”布恩立刻问。
“报纸上说他是九点钟遇害,对吧?我就在五个钟头前见过他,也就是星期五下午四点。我固定的看病时间。”
“他表现得很正常?”
“当然。”
“这半年或者说一年以来,注意到他有没有任何改变?”
“哪一类的?”
“态度,举止。”
“没有。我没注意。”
“你认不认得别的病人?”狄雷尼问。
“不认得。”
“医生可曾提起被谁威胁或是攻击过?”
“没有。”
“你有没有威胁过他?”埃布尔纳·布恩紧追。
“或是攻击过他?”
“我干嘛那么做?他好心想帮我。”
“剖析是很痛苦的,”狄雷尼说。
“你有没恨他的时候?”
“当然有。那都是暂时性的,从来没有恨到要做掉他的地步。他是我唯一的一条生路。”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再闯另外一条生路?”
“绝不。”吉哈洛接着惨淡的一笑。
“我打算继续缩在我的猪窝里。”
“你有没有一把圆头铁锤?”埃布尔纳·布恩倅然问他。
“没有,我没有圆头铁锤。好了吧?我要喝一罐啤酒。还有谁要?”
两人婉谢。吉哈洛掰开罐盖,再上床,靠墙坐好。
“你多久看一次医生?”
“一个礼拜两次。要是负担得起,我还会增加次数,他真的是在帮我。”
“你最近什么时候惹过麻烦?”
“啊哈,”吉哈洛牙齿一露。
“你们知道了是吧?最近半年多都没惹是生非。医生对我说过只要我有需要,随时可以找他,不管白天晚上。我没去找过,只要心里知道他在我就心安了。”
“出事那个礼拜五晚上你在哪?”
“再村子里逛酒吧”
“在雨中?”
“对。一直到半夜才回家,安然无恙。”
“还记得去过哪几家?”
“我特别喜欢去的那几家。”
“遇见谁?跟谁说过话?”
“酒保。他们大概会记得我;我是全世界小费给得最少的一个人——简直一毛不拔。这种事他们记得清楚。”
“你能不能说出那些店名,从八点到十点之间,你去过的那些酒吧?”
“不能,办不到。”
“你最好办到,”小组长提出忠告。
“列一份你在星期五晚上进出过的酒吧。到时候,还会有另外一位警员来问你。”
“他妈的,我知道的全都说了嘛。”
“不见得,”狄雷尼口气冰冷。
“我看你八成还瞒着些事情。”
“当然,”吉哈洛哑着嗓门,“我瞒着的最大一个秘密是,有一回我遇见赛门的老婆,我想搞她,她简直太标志了,如何,现在两位该满意了吧?”
“你以为这事很好玩是不是?”狄雷尼问他,“吉哈洛先生,现在由我来告诉阁下我们的做法,我们会追查你从案发到现在的全部行为,我们会盘问你的诸位亲好友;调查你在军中的档案,甚至调查你为什么降级;然后我们再跟这幢楼里的人谈话,跟你来往的女人、酒保,凡是任何与你沾到边的人都不放过;还有受你攻击过的陌生人,在圣文生(医院)为你缝线的医生,等这一切调查完毕,我们对你的了解只怕比你对自己还要清楚、详细,所以吉哈洛先生,别跟我们耍花样;你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走,小组长;我需要出去吸点新鲜空气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下着脏污的楼梯,埃布尔纳·布恩低声问,“你刚才对他说的那些?我们真要那么做吗?”
“当然不,”狄雷尼口气很躁,“我们哪有时间。”
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埃布尔纳·布恩点起烟。
“你真以为他有所隐瞒?”
“我不知道,”狄雷尼不置可否。
“这人的情绪起伏太快,前一分钟还合作无间,后一分钟就成了谎话专家,不过记住这点,这人打过越战,杀过人。对有些家伙来说——杀过一次,再杀不难。第一次最难,往后就变成了一种习惯,生命?算得了什么?”
“我为他难过。”
“我也是,但是我更为赛门·艾勒比难过;小组长,恻隐之心不可滥施。时间还早;干脆省了中饭,先到查尔西去一趟,也许能逮着叶乔安妮,等全部结束之后再好好休息。”
“好,说走就走。”
叶乔安妮住在西二十四街,一条高级住宅的街道,干净、安静,垃圾稳当的收在加盖的垃圾桶里,水沟清理得很好,窗子明亮洁净,墙上没有涂鸦,一排光秃秃的银杏正期盼着春天的来临。
“这有些像老纽约的味道,亨利是不是就住这附近?”
“靠东边,格来梅西公园那区,过去他常去的那家酒吧现在还开着。”
“你以前酗酒的时候去过老啤酒屋没有?”
“那时候每一家都去过。”
“很怀念?”狄雷尼有些好奇。
“当然!天天都在想,人嘛,只记得畅饮快活,谁记得什么烂醉如泥。”
“戒了多久了——四年?”
“差不多。酒鬼不算年,只算日,度日如年啊。”
“说得也是,”狄雷尼轻叹一声。
“我老头在第三街开过一家酒馆——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小组长颇感兴趣。
“什么时候的事?”
“好久以前了,那时候我念夜校,下午都在店里帮忙。看多了那些醉汉,所以自己绝不肯陷进去。言归正传,叶乔安妮的数据你有多少?”
“根据苏迈可一名手下的调查,她和寡母同住,在一家不小的法律事务所任秘书。薪水不低,未婚。黛安·艾勒比医生提到的三次自杀事件,医院方面有急诊纪录;她自称凶案发生当晚,她一直在家,从六点下班回来再没出过门。她母亲证实了这个说法。”
“很好,我们再作一次作业,希望这是最后的一次。”
正对三号C室的门铃列着两个名字:叶兰芝女士与叶J。
“母亲把全名、头衔全占了,女儿只得一个缩写的英文字母。”
埃布尔纳·布恩对着对讲机表明身分,不久门链应声而开,两人进到里面,屋里飘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很干净,墙壁和地毯的花色却过于俗丽,唯一的摆饰是一盆塑料棕榈树。
等候在三号C室门外的胖女人狐疑的盯着他们俩。
“我是叶兰芝,”语气生硬。
“你们看起来不像警察。”
布恩小组长一言不发地递上识别证,她把垂在胸前的夹鼻式老花镜箝牢在肥大的鼻子上,仔细审视这份证件,而他们也在打量她。
高耸的黑发像个蜂窝,五官粗犷,刚硬(埃布尔纳·布恩的评语是,‘她像个男扮女装的卡车司机’)。肩膀宽阔,胸脯厚实,臀围惊人;一句话,她是个大手大脚的庞然大物。
“是不是关于艾勒比医生的事情?”她将识别证归还布恩?。
“是的,叶太太。这一位是艾德华·狄雷尼,我们想——”
“我不希望乔安妮受骚捷,”叶籣芝一口打断,“这孩子被折腾得还不够吗?她知道的全都说了,再多问只有使她心烦,我不允许。”
“叶太太,”狄雷尼口气委婉,“我保证我们绝对无意烦扰令嫒,只因为我们是在调查一椿狠毒的凶杀案,相信你和令嫒必定愿意尽一切可能协助我们将凶手绳之于法。”
这番花俏的说词,引得埃布尔纳·布恩为之侧目,而叶太太似乎深受感动。
“那当然,我和乔安妮当然愿意尽一切努力来协助维持治安。”
“好极了,”狄雷尼笑道,“只有几个问题而已,一会儿的工夫。”
她开了门,带他们进去,房里的东西跟她一样,累赘过分:绒布、花布、流苏、蕾丝、镀金等等等等,又多又大;外带两只黑色的睡猫,胖得像沙发垫。
“泼泼和棒棒,”叶太太得意的指着牠们,“可爱吧?把大衣交给我,两位,别客气,随便坐。”
两人坐上一张仿维多利亚式情人椅,等待叶太太把她自己摆进一把包满了布罩的安乐椅。
“好了,”她倾身向前,“我该怎么帮忙?”
两人互看一眼,再望向她。
“叶太太,”布恩小组长温和的说,“我们来是希望跟令嫒谈谈,她在家吗?”
“她在家,可是刚刚躺下在休息,我不想惊吵她,再说,你们的问题我都能回答。”
“不行,”狄雷尼一口否决。
“我们来主要是会令嫒。假使今天见不到她,我们以后再来,一直到见到她的面为止。”
她瞪他,他毫无惧意。
“好吧,”她说。
“其实是大可不必,乔安妮啊!”她唱起来。
“有客人!”
话声未落,叶乔安妮已带着一脸怯儒的笑容走进来,以一个正躺着休息的人来说,动作未免太快了。两位男士立即起身互作介绍;叶小姐双手紧压在腿上,足踝交叉地坐进一张高背椅。
“叶小姐,”小组长率先发言。
“我们知道赛门·艾勒比医生被杀的事件令你大感震惊。”
“乔安妮吓坏了,”叶太太插口,“简直吓坏了。”
又是一个!狄雷尼暗想。
埃布尔纳·布恩继续:“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赞成我们为了案情必须向每一位病人查询的做法,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星期三下午,”母亲抢答。
“就是他被杀的前两天,下午一点。”
埃布尔纳·布恩叹气。
“叶太太,这些是请教令嫒的问题,最好由她自己来答。”
“星期三下午,”叶乔安妮说。
“就是他被杀的前两天,下午一点。”
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头垂着,眼光盯住自己握紧的双手。
“这是你平常排定的时间?”
“是的。”
“隔多久去一次?”
“一星期两次。”
“看了多久了?”
“四年。”
“三年,”叶太太更正。
“是三年,孩子。”
“三年,”女儿虚应着。
“差不多。”
“医生可曾向你提起,曾经被哪个病人攻击过?”
“没有。”她抬头,眼神恍惚的望着他们。
“有一次他晚上到车库被人勒过脖子,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叶小姐,”狄雷尼说,“我想请教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要是你不愿回答,我们完全谅解。你为什么要看艾勒比医生?”
她没有立刻作答,两只手搓来搓去。
“我不懂——”叶太太刚开口,女儿便说话了。
“我很消沉,”她说得很慢。
“非常的消沉,我企图自杀,你们可能也知道。”
“你认为赛门医生帮得了你?”
她活络起来。
“对!帮了好大的忙!”
她实在称不上是个迷人的女孩。不是丑,是极其平常。一头灰发,一张素脸,没有她母亲的粗鲁,反而在这老女人的专横下显得怯懦惊怕。
她的服饰全是单色调:毛衣、裙子、袜子、鞋子——一色的棕灰,连她的肤色也一样。整个人看上去迟缓呆滞,一举一动都是有气无力;单薄的身驱简直没有一丝活力。
“叶小姐,”小组长再问,“你注意到赛门医生最近有没有任何改变?譬如对你的态度或是他本人的个性方面?”
“没有,”叶太太答。
“毫无改变。”
“叶太太,”狄雷尼发作,“可不可以让你女儿来回答我们的问题——拜托。”
叶乔安妮稍作迟疑。
“最后这一年左右吧,”她说。
“他好像——呃,我不太清楚。我觉得好像比较开心。对,他好像比较开心。更开朗,会说笑。”
“他以前不说笑的?”
“从来不说。”
“你说医生出事的那天,”小组长说,“你下班后直接回家,到第二天一直都没有出门。是这样吗?”
“是的。”
狄雷尼向叶太太冷冷一笑。
“叶太太,现在你的机会来了。你能确认令嫒那天晚上一直在家?”
“当然。”
“有没有什么访客,碰见哪位邻居,或是打过、接过电话?”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
“看书?看电视?”
“打蜜月桥牌。”
“喔?”狄雷尼起身。
“谁赢了?”
“妈妈,”叶乔安妮小声答道。
“总是妈妈赢。”
两人礼貌地谢过两位女士,取回衣帽,告辞出门。
“我了解那做女儿的为什么会消沉。”上车后狄雷尼说。
“那老女人是头恐龙。”
“的确。做女儿的唯一一次反驳是关于医生态度改变的事。做母亲的说没有。”
“她知道什么?一星期去看两次病的又不是她。”
“对极了。出了市区我就下车,今天到此为止。”
狄雷尼下车之前,布恩小组长问他,“如果定要你猜测,这六个人里你会选中哪一个?”
“我不知道,”狄雷尼沉思着,“也许是贝隆纳,因为我不喜欢那家伙。你选哪个?”
“吉哈洛——理由跟你的一样。很可能我们都错了。”
狄雷尼沉吟。
“有可能。明早见,小组长。代我问候蕾贝嘉。”
蒙妮卡在厨房切着鸡翅膀。她面前排着四只碗:芥末、调味酱、高汤和面包屑。她抬起头,他亲亲她的脸颊。
“只要一个三明治,”他恳求。
“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就一个三明治,绝不会吃坏胃口。”
“好吧,只准一个。”
他在冰箱里一阵翻搅。
“我应该得奖赏的,辛苦一整天,你知不知道医生里面的自杀率,除掉眼科就属精神病科最高?”
他靠着水槽,面向她,一手箝着三明治,一手握着啤酒杯。
“总不至于艾勒比医生拿把锤子把自己脑袋砸开花的吧?”
“当然不是,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我逐渐了解心理医生实在难为。难怪他们每年需要一个月的充电时间。艾勒比医生的那些病人全是狂人,很难驾驭,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蒙妮卡点头。
“女人是不是比男人敏感?”
“敏感?你指的是身理上?例如怕痒?”
“不是。是指情绪、感情,对别人的行为。艾勒比医生最近在态度方面是否有所改变的问题,每个人我们都问了,目的是为了查证他是不是遭受到敲诈、胁迫之类的事。男的病人一概答没有改变,而目前三位女性却都表示有改变。当然在改变的方式上,三个人的答案不尽一致,但是对最近这半年医生的态度有所改变的看法完全相同。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女人对这类事情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对,的确是的。”
五个小时之后,狄雷尼整理好档案,步出书房,问蒙妮卡,“你认不认识什么正在接受心理治疗的人?”
她抬眼看他。
“有,我认识两、三个女性病患。”
“可不可以问问她们付款的方式?是付现还是支票,或者由医师按月开账单?我只是对心理医生的收入觉得好奇。”
“你认为这与艾勒比的凶案有关联?”
“我也说不上来。对这件案子我有太多不解的地方。譬如心理医生的病人是怎么来的?由别的医生推荐?或是病人自己找上门来?我都不知道。”
“我去问问看,”蒙妮卡承诺。
“我猜各个情况都不同。”
“我也是,这百分比太难定了。”
四个小时又一晃而过,临睡前他说:“今天忙得连报纸也没看,有没有提起艾勒比的案子?”
“没看到什么。倒是有一则关于女性新式染发的文章很有趣;你喜欢我在头发上加几道粉红色吗?”
“我喜欢绿色,随便你。”
“怪物。”她假意的啐着上了床。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继续说。
“我在想绝对的疯狂和绝对的正常都是一种极端。没有人真正合乎这两极。大多数人都有能力承受各种程度的异常,由轻微到严重,就像这篇染发的文章,相信许多妇女都会把头发染成粉红、橘黄,或紫色,那并不表示她们是疯子。”
“你的重点是什么?”
“今天下午我说那些个心理病人跟我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其实不对;他们也存在这个世界里,只是比我更接近疯狂,以至于我不大容易了解他们。”
“你是说我们都是疯子,有些严重、有些轻微而已?”
“对,就是这意思;我得牢记我自已也有他们的古怪,只是程度比较温和。”
她转头凝视他。
“别太武断啊,浑球。”她说,他大笑一声翻身上了她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