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雷尼偏过头,盯着在看巴查理那份财务报告的埃布尔纳·布恩。他们的车就停在东八十四的高级公寓附近。
埃布尔纳·布恩很高,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手腕脚踝特长。一头姜黄的短发,脸上带几点雀斑,牙齿很大。他的模样举止乡土味十足,但是狄雷尼清楚,在这一副傻不楞登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最敏锐、最敏感的心。
“嗯,”小组长开口说,“看起来这位女士真罩,又会管钱,又会办事,还有两栋房子。可是你知道我对谁最有兴趣?”
“死者?”狄雷尼猜测。
“对。我一点都摸不透他。人人说他好,夸他聪明。也许是这样,问题是我没办法凑出一副实体的形象来——譬如他的穿著,他的谈吐,平常的休闲生活等等。单凭黛安·艾勒比和山穆森的说词,这人简直好得太不真实。”
“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最要好的朋友,帮他说好话,也是无可厚非。我只希望他的病人能开诚布公的据实相告。时候差不多了,别让医生久等。”
黛安·艾勒比透过大厅对讲机,请他们直接上三楼。两人依言登上梯阶。她在三楼门口迎候,并分别与他们握手。
“这件事或许要花些时间,”她说,“我想到客厅比较舒适。”
她穿一件黑丝的长袖运动装,拉链从腰际一路拉到高耸的领口。麦色的长发垂泻下来,披散在肩头,也像一缕华丽的丝绸。她带头走向里间的客厅时,狄雷尼再次为她的绰约风姿倾倒。
这是一间明亮舒适的小室,缀满了小装饰品和相框。一个高达天花板的书架占住了一整片墙,架上挤满了皮面书、平装书和许多杂志。
“楼下那几个房间比这里正式,”她似笑非笑的说。
“也干净得多。但是赛门和我晚上多半都在这儿消磨。宽下大衣吧,两位。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酒?”
两人礼貌的谢绝。
她请他们坐入柔软的扶手椅,自己拉过一张皮靠椅,正对他们俩坐下。她抬着颚,昂着头,坐得笔直。
“裘里——”她刚出口,又将称谓一转:“山穆森医生赞成我和两位合作,不过我还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当。这很矛盾,一方面我渴望亲眼看见杀我丈夫的凶手被捕,另方面又希望保全他那些病人的隐私。”
“艾勒比医生,”狄雷尼说,“我可以保证,您今天告诉我们的一切绝对列为最高机密。”
“我看……目前也只能这么想了。还有一件事:我挑选出来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全部不过六个人。”
“总要有个开始的方向,”埃布尔纳·布恩说。
“我们当然不可能对全部的病人做不在场的查证工作。”
“我了解,”她语气尖锐。
“我只是提醒两位,我的判断也许有误。到底他们不是我的病人。我只能就他的病历档案以及他口头告诉过我的事情做为依据。很可能我选中的这六个人,根本是无辜的——极有可能;而真正的罪犯偏偏是漏网之鱼。”
“您放心,”狄雷尼说,“我们并不一定完全采用您的选择,当做嫌犯的标准。我们还要再进一步的调查,如果调查结果证明他们是无辜的,自然会改弦易辙,调整方向。千万不要觉得说出这些人的姓名,就是定了他们的罪,凶杀案的分析绝没有这么简单。”
“这么说来,我还好过一些。有一点必须记住,精神病学不是一门肯定的科学——它是一种不定的艺术。两个有经验、有智识的精神病医生治疗同一个病人,很可能会出现截然不同的两种诊断。你只能将精神病医生的证词做为一种参考。”
“通常他们只会把案情愈弄愈混乱,”狄雷尼接口说,“我们都称他们为‘搅局的人’。”
“说得很对,”她苦笑一笑。
“好吧,现在我就把知道的告诉你们。”
她起身,从小书桌上拿来两页打字稿。
“六个人,”她对他们俩说。
“四男两女。姓名、年龄、地址,还有一小段的简介。我只列出这些人主要的麻烦问题,不做确定的论断——比方自闭、严重型精神病,或是狂暴型抑郁病等等。我说过,他们不是我的病人,我不作任何诊断。好,我们开始看。”
她戴上一副细边圆框眼镜。怪的是,这副老式的镜架,竟柔和了她刚毅的脸部线条,呈现出意想不到的魅力效果。
“先提醒两位,我并没有按照特殊的顺序排列。排名第一的,不一定最具危险性。这六个人,全部都有暴力倾向。我不预备逐字的朗诵——只做扼要的说明……
“第一个:贝隆纳,四十三岁。一个星期来三次。脾气狂暴,有使用暴力的纪录。隆纳第一次求诊,就是在重伤自己的妻子以后。不过他至少还知道自己有病,需要就医。
“第二个:甘沙克,二十八岁。他是我先生的义诊病人之一,一周一次。大家叫他白痴专家,我个人很恨这种说法。沙克绝不是白痴,只是有些迟钝。甘沙克能用粉蜡笔画得一手风景画。可是有时候,会动手打同事或其他病人。
“第三个:奥西薇,四十六岁。一周来看两次,常常喜欢挂急诊。西薇有严重的焦虑症,起因是由于对留胡子的男人害怕,而后转成了仇恨。有几次在公共场合,她曾经对留胡子的男人动过粗。”
“您丈夫留胡子吗?”埃布尔纳·布恩问。
“没有,他没有留。第四个:席文生,五十一岁。他的问题是妄想症。文生经常从背后攻击一些自以为在迫害他的人,包括他年迈的父母在内。他每周来三次。
“第五个:叶乔安妮,三十五岁,一个很忧郁内向的女人,和寡母同居。乔安妮有三次自杀未遂的纪录,也就为了这一点,我才把她算上。自杀不成,往往发展成他杀的行为。
“最后一个,吉哈洛,三十七岁。越战英雄,得过勋章。哈洛有着烈的罪恶感——不单是因为在战场上杀死太多人。主要为了朋友大多已经战死,唯独他存活下来。他发泄的方式是经常在酒馆里闹事,对自认为在侮辱他的人,加以人身攻击。
“全部就是这些。至于其他细节,报告上都有。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狄雷尼与埃布尔纳·布恩看一眼。
“只有一件,医生,”狄雷尼说,“这六个人是不是在服药?”
“没有,”她立刻否定。
“一个都没有。我先生不相信精神病方面的药物。他说,它们只治标,不治本。巧的是,我跟他的意见完全一致。只是我不像他那么偏激,偶尔当病人的身体确实有需要的时候,我会用药。”
“您可以开药吗?”狄雷尼再问。
她狠狠的瞪他一眼。
“不能,不过我先生有执照。”
“当然也可能这几个人自已有吃药的习惯。”布恩急着打圆场。
“有可能,”黛安·艾勒比恢复她一贯自信十足的大声调。
“任谁都有可能。你们谁拿这份报告?”
“医生,”狄雷尼语气温和,“您只打了一份报告吗?”
“对,没有副本。”
“您办公室有没有复印机?布恩小组长和我各持一份,对于办案的速度大有帮助。”
“我先生那边有,”她起身,“只消一会儿就好。”
“我们也一起去吧,”狄雷尼说罢,两位男士一道站起。
她注视着他们。
“如果两位是为我的安全,那就谢谢了——实在无此必要。赛门死后,我一直住在这里。白天当然人很多,晚上总是我一个人。我不怕,也不会怕,这里是我的家。”
“方便的话,”狄雷尼坚持己见,“我们还是一起过去看看。等于给我们一次亲临现场的机会。”
“随便。”
她从抽屉取出一串钥匙,领先走向大厅,打开她丈夫的诊所房门,扭亮电灯。接待室里只见光溜溜的地板。
“我把地毯抽掉了,”她解释。
“沾了血污,我不想再清洗它。”
“这间空房您有没有什么打算?”布恩问她。
“没有,还没想过。”
她打开角落的复印机,他们俩趁她影印时,到四处看看。
可看性不高,办公室的形状大小与二楼完全一样。里面的摆设是清一色的无菌不锈钢制品,不锈钢的桌、椅、橱、柜。丝毫看不出曾经是一椿谋杀案的现场。
黛安·艾勒比关了复印机,将成品分别递给他们两个。
“这份数据即使流出去,我也不在乎。”
“不可能的,”狄雷尼向她保证。
“医生,能不能很快的看一眼您先生的办公室?”
“为什么?”
“标准的调查程序,以便更了解你先生。有时候观察死者的家居和工作场所,的确能看出这个人的个性和习性。”
她耸一耸肩,显然不相信他的说法,但是不在意。
“请自便。”她向内门做个手势。
黛安·艾勒比坐在询问台,他们俩自行进入里间的办公室。埃布尔纳·布恩捻亮了顶上的大灯。
一间阳刚味十足的房间,几乎有些冷酷。白墙上连一幅画都没有。不见任何装饰,看不到一丁点带有人味的纪念品或艺术品。这个房间的空旷,已经为它做了最好的表白。
“冷。”布恩低声的吐出一个字。
“你不是想掌握这个人、摸透他吗?”狄雷尼说,“这里就有一点苗头了:他有组织、有条理、不冲动。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排得如此工整,注意角度。可见得是一个极端恪守纪律的人。每天耗十二个钟头在这样一间屋子里,你能够想象吗?走吧,这地方令我浑身不自在。”
两人回到客厅穿戴好大衣和帽子,向黛安·艾勒比道谢、话别。
“我先提出警告,”狄雷尼笑道,“日后叨扰的时间还很多。”
“没关系,随时欢迎。”她有些疲累的神态。
上得大街,两人慢慢走向停车位时,埃布尔纳·布恩说,“怪人;大多数的女人碰上这种事以后,多半会住到别处,或是请朋友来陪伴一阵。”
“嗯,她说她不会怕,我相信。你注意到她直接称呼那几个病人名字的口气没有?我不晓得是不是精神病医生都这个调调。让我联想起警察跟嫌犯讲话的口吻。”
“这大概是——表现某种的不屑吧。”
“也许。用这种独特方式来削除一个人的尊严,显示出自己的权威地位。就像你把大家尊称为盖东尼先生的黑手党首领,叫成东尼;使他感觉就像个不值钱的下三滥。哎呀,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空话。明天早上问问苏组长,可曾派人查问过这六个人。”
“即使苏组长的人查问过,你还是要我们再去查一遍对不对,长官?”
“当然。对我来说,调查作业才刚刚开始。另外再联双杰森,他手边的数据已经查到什么程度。我希望他尽快完事,这边还需要他帮忙。”
小组长送狄雷尼回家,狄雷尼下车前,布恩说,“你认为黛安·艾勒比挑选的这六个人如何?我觉得机会都很大。”
“可能。那次我跟华医生谈话中,他一再表示去看精神病医生的,不见得就是疯子或神经病;他们只是一群情绪包袱比一般人超重的可怜虫。可是黛安·艾勒比列在这份名单上的人,似乎都有点不正常。晚安,小组长。”
蒙妮卡独坐客厅,正在努力解决时报上的字谜游戏。狄雷尼进来,她从眼镜架上抬眼看他。
“怎么样?”她问。
“我要喝点东西,”他说。
“一大杯加冰加苏打的威士忌。”
他进厨房调好酒再回客厅。蒙妮卡把酒杯举向灯光。
“真厉害,”她浅尝一口。
“不过,情有可原。好啦,现在快告诉我——怎么样?”
狄雷尼瘫倒在椅子上,松掉领带,敝开领口,叹口气。
“还不错,她给了六个人的名单。”
“那你干嘛这么烦躁?”
“谁说的?”
“我。你的眼圈在跳,还磨牙。”
“是吗?行不通嘛。”
“什么行不通?”
“调查作业。我的调查作业。眼前有六个人要查证,我自己不能出面,实际上变成只有布恩和双杰森两个人在办事。假使不限时间,当然没有问题。偏偏伊伐催着今年年底一定要办妥这件事。”
“那答案只有一个啦,再向伊伐要人手不就结了。”
“我不知道苏组长会怎么想。他说是说尽量配合我,我总觉得他对我仍旧抱一份竞争的心。”
“那就不要找伊伐,直接找苏组长。给他一个分享成功的机会,要是侦破了案,让他也有参与的感觉,不好吗?”
他深情的凝视她。
“我以为我娶了一个大美人,现在发觉,我更是娶了一位大头脑。”
她哼一声,“现在才发觉?那何不现在就挂个电话给苏组长?”
“太晚了,”狄雷尼说。
“会把他们全家都吵醒。明天一早再打。现在我还有一点工作要做。你不必等我;想睡就先去睡吧。”
他站起来,走上前,弯腰亲亲她的面颊,便端着酒杯进书房,随手带上房门,好让蒙妮卡观赏她喜爱的钱宁卡森时间。
他坐在桌前,戴起老花眼镜,慢慢的将黛安·艾勒比影印的两页数据看完,然后再看第二遍。资料中比她口述得详尽。六段,六个曾经失去自我控制的病态人物。其中任何一个都有难以驾驭的倾向。
狄雷尼靠着椅背,眼镜架轻轻碰着牙齿。他想到赛门·艾勒比。他无法想象毕生与这些混乱的人为伍是什么滋味?
也许,他猜,就像到一个不仅人文风物奇奇怪怪,连地理地形都混沌陌生的外邦去居住一样。
无论是谁若有心闯入这样一处异域,必定饱受惶惑与不安。此人必得有非凡的韧力,使自己屹立不衰,凌驾于所有的怪乱之上。
狄雷尼想起赛门·艾勒比那间工整、冷峻的诊察室。现在,他终于理解,为什么一名精神病医生能够耽在那个处处讲究平行,处处保持角度的环境里:因为,它明白的表示了秩序依然存在,而逻辑尚未灭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