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离开我们了。
这不幸的消息,好像一只魔手,冷不防把我推到无言的、悲怆的深渊里。惘然若失之余,半生往事,一根根断了的蛛丝似的,在眼前飘动,怎样也难得把它拂去。
……那是中国大革命失败后,我再次到了莫斯科,云山万里,遥望祖国的大好山河,被国民党反动统治的黑天幕,遮得连一丝微光也不透。天幕下进行着血腥屠杀。在那黑暗时代,在那艰巨的斗争里,中国革命是多么迫切需要有助于煽起革命斗争火焰的、洋溢着革命浪漫主义气息的、反映十月社会主义革命风暴和国内战争的苏联文学作品啊!我们当年真像某作家所说的,处在坍陷了的矿井里,多么需要一口氧气,来支持生存,继续战斗啊。鲁迅先生后来谈到苏联文学时,认为写战斗的比写建设的对我们有益,就是这道理。这并非个人偏爱,而是当年具体的历史要求啊。
当时在忙迫的工作中,苏联文学作品的介绍,只有从休息的时间里打算了,力所能及的自然也仅限于中篇和短篇。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反映革命初期的作品,以内容和篇幅论,也正是适合时宜的。这样,我就从他的作品里认识了他。
不久,我的工作就从莫斯科转到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当时所住的地方——列宁格勒了。
一个隆冬的日子,闻名的彼得堡的浓雾,笼罩着城市,鹅毛雪片在空中飞舞。在这一片静穆里,我踏雪访友去了。那虽是过午的时刻,彼得堡的天空,却呈现一派苍茫的暮色。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索性把窗幔拉起来,开了灯,室内更显得静穆了。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绿的灯伞,投到四壁上。
可是,这哪像初会呢!
“……啊,中国人!淳厚真诚、勤劳勇敢!中国人!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总在燃烧着!中国人!……”虽然他口里的“中国人”是指一个集体,可是一进门他却紧紧地拥抱我,唯恐有人打断他的话似的。
还没待我们坐定,他的火山口又直喷起来了。我并不惊奇,因为他那烈火一样的心,我早就熟悉而且深深地感觉到了:
“……沙皇的军靴践踏过中国土地,蹂躏过中国人民。可是俄罗斯人民却痛恶沙皇,爱中国人民。沙皇并不能在俄罗斯和中国人民之间,筑起一道万里长城……”
“对!对!对!”我一连用了三个“对”字,把他的火山口堵住了。
“完全对!”我唯恐堵得不牢,“对”字前边再来个“完全”,想这力量可够雄厚了。这样我得到了说下去的可能:
“中国人嘛,同俄罗斯人一样,要摆脱那被践踏的屈辱地位,要站起来做人,十月革命就是告诉我们怎样才能站起来做人。我们懂得。咱们的路只有一条。为了这,辛秉武——伊凡诺夫《铁甲列车》里的中国人辛秉武,为了捍卫苏维埃政权,把自己的血同俄罗斯人的血洒在一起,洒在西伯利亚,洒在苏维埃土地上……”
“对!对!对!”他也一连用三个“对”字来打断我的话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追上一句:“辛秉武不止一个,而是几亿呀!……”
看势他又在乘机打断我的话了,我赶紧上不接下地说:
“俄罗斯人,他们的灵魂我们倒有些体会呢!我们从你们的优秀古典文学作品里早就体会到了!……”
“文学!”火山口堵不住了,“这是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呀!……”
“谁说不是!从文学作品里感觉到人的心,体会到人的灵魂!它使人心心相印啊!”
“所以它是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
“美丽的花蕾呀!”
“生命力强的花蕾呀!”
“是的!怎样凛冽的酷寒也冻不伤它!”
“所以沙皇的暴力也罢,国民党的暴力也罢,对它都无可奈何!……”
这样,我们不由自主地从较长的独白式的谈话,顿时转成你一言我一语的简短的对话了。这哪有一点儿踏雪访友的闲情逸致呢!我们的谈话都是跳跃式的,不待一个话题结束,就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我们从俄罗斯古典文学跳到彼得堡的四季风光,跳到他曾经参加过的英勇的内战,跳到反映内战的苏联文学,最后落到他的作品的中文介绍上……
“哈哈!别忙!”火山口又开了,“我们有一句俗话,形容极难懂的东西时,常说:这是中文。我的作品将用中文出版了,这对我是莫大的喜悦啊!倘使它能对咱们这两大民族的友谊有一点儿促进的话,这将是我毕生的光荣和愉快。”
……
夜幕悄悄将彼得堡笼罩起来了,我们紧紧拥抱着说:
“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呀!……”
“……愿它永远开得娇艳!”
我们的初会就这样收场了。
但是,这哪像初会呢。
“啊!老朋友!好!好!好!二十多年了!……”
一九五一年底,一个晴朗的早晨,苏联作家协会为中国作家访苏代表团举行的招待会上,我们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千言万语呀,像江河决口,眼看要洪水横流起来。可是实际上,两个人把上边的话一连重复了几遍之后,竟只能用笑来代替了……
我定神一望,正是:再相逢,已白头呀。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的头发已经苍白了,可是那两只迸射着火花的眼睛,那火山似的随时都在喷着火的心,却炽热不减当年。
晚间,他约我到他家里,我们一同吃着晚饭,看着电视,叙着二十多年来的别情。
“这是一座熟识的房子啊。”我临别时说,“三十年代初我曾来过几次。绥拉菲摩维支同志曾住在这里。”
“对、对、对,在隔边的一幢里。”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历来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爱,是多么深厚啊。尤其对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国人民的伟大胜利,感到多么欢欣鼓舞啊。
一九五七年底,他在一封信里谈到从介绍《第四十一》起,已经三十年的时候,说:“这些年来,经历了多少事变,咱们两国的命运有多大变化,中苏两国的友谊交往,现在已经不是个别的人,而是千千万万人啊。”
同时,他在给《第四十一》中译本新版写的序文中说:“长期以来,我们在苏联怀着热爱和激动,注视着你们在同人民敌人的严峻斗争中所建树的丰功伟绩,我们曾为你们在战斗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就像现在为你们在和平、创造性的劳动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一样。
“让我们紧紧地握你们的手,并希望伟大的中国人民,我们的亲爱的同志们,在建设真理和劳动世界的共同事业中,进一步壮大和繁荣。”
近年来,拉夫列尼约夫同志患严重的心脏病,健康一天天坏下去了。一九五八年秋我到莫斯科,有一天到他家里,他的病容使我大吃一惊。在他那狭长的客室里还未坐定,他就说:
“不行了!身体完全垮了!”他穿着一件青红色的宽大的中国缎子马褂,呼吸都显得很吃力,可是心情却是振奋的,似乎是当着我的面还在同病魔搏斗。他继续说:“恢复不过来了。可是总想活,总想工作下去啊!多么振奋人心的大时代呀!总想再活下去,工作下去!可是健康不由自己了。你还记得吗?三十年前我的身体多棒,真像一条牛啊!可是现在垮了。”
接着他谈到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时,上海戏剧学院、西安人民话剧团和长春话剧团送给他的演出《决裂》的剧照、海报、说明书等:“谢谢你代我收集这些材料。有机会时,请代我再一次向这些演出单位致谢吧。”接着,他还谈到他正在准备写一部自传性的长篇。
“鲍里斯·安德列耶维奇!”我临时想起来问道,“你的生年到底是哪一年?根据七种看来应该是可靠的来源,而却有三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一八九一,一种是一八九二,一种是一八九四。文学史家要在这十字路口上徘徊歧路了。当然,如果只查一种参考书的人,查到什么就照抄什么,那永远不会遇到十字路口。就这样完成了以讹传讹的任务。”
我们都哈哈大笑了。还没待笑声落地,他就接着说:
“一八九一是对的,一八九二是错的。至于一八九四的‘四’呀,是从‘1’字来的。‘1’字书写时,有时顶端带一条小辫子,打字员同志一不小心,就把它看作‘4’了。”
我笑着说:“这小辫子可真害人呀!”
室内又腾起一阵笑声。
临别时,他高兴地说:
“我的文集明年二三月就出版了,一出版我马上就寄给你。”最后又补充着,“记着呀,以后每次到莫斯科都要到我家来!”
……不意文集的出版,连作者自己也不及亲见了。现在我在万里之外,怀着悲怆的心情,重读去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一封信:
“我真想到你们的国家去一趟啊,可是,看来像我这样一个残废人,喝不到中国江河里的一口水,就不知所终了。”
……
天地间不吉利的话为什么总这么应验呢!
波列伏依同志在拉夫列尼约夫同志追悼会上说:“拉夫列尼约夫同志一直工作到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作为一个战士,在战斗岗位上倒下去了。”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啊!你的作品稳固地列入了世界文学宝库,成为进步人类的宝贵财富了。你为了人类美好的未来,献出了一切!
安息吧!拉夫列尼约夫同志!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