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除了鲁滨孙没有好久地等待礼拜五以外,完全是剽窃丹尼尔·笛福的。
阿拉尔,闷杀人的阿拉尔海啊。
平坦的海岸,岸上尽是艾蒿、荒沙和无定的沙丘。
阿拉尔海上的岛屿,就像平底锅里的煎饼一样,平平地排在水面上,岛屿的边岸低得几乎看不见了,岛上什么生物也没有。
没有飞禽,也没有植物,就是人,也只在夏天才在那里露一面。
阿拉尔海上主要的岛屿是巴尔萨—克里梅斯岛。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不过吉尔吉斯人说是“绝命岛”的意思。
夏天渔民都从阿拉尔村到岛上去。巴尔萨—克里梅斯是一个盛产鱼的岛屿,每逢鱼汛,鱼多得真要命。
到了秋季,白浪滔天的海风一起,渔民都躲到风平浪静的阿拉尔村的海湾里逃命去了,不到春来,他们是不会露面的。
要是岛上的鱼在海风起的时候还没有运完,那就把咸鱼堆在岛上的木仓里过冬了。
严冬里,当海水从切尔内什海湾冻起,一直冻到巴尔萨岛,自由自在的豺狼就从冰上跑到岛上,大吃咸白鱼和鲤鱼,一直吃到胀死,不能离开。
春来的时候,赛达利河口冰融水涨了,去年秋天留下的咸鱼,渔民们一点也找不到了。
从十一月到第二年二月,是白浪滔天、海风作怪的时节。其余的时候,不过间或起一阵暴风罢了。可是夏季,阿拉尔却平静得像一面宝镜。
闷杀人的阿拉尔海啊。
阿拉尔海只有一点逗人爱的,就是海水非常蓝。
纯蓝的、天鹅绒似的、碧玉一般的海水。
所有的地理书上都载着这一点。
政委估计最近一星期内是风平浪静的天气,就派马柳特卡和中尉出发。吉尔吉斯人凭自己的老经验也这样说。
于是,木船就载着马柳特卡、中尉和两名会泅水的战士谢明和维赫尔,从海路向卡查林斯克进发了。
清风徐徐地吹着孤帆,浪花沙沙作响。舵柄懒洋洋地发出吱吱的声音,浓浓的、油乎乎的泡沫,在船舷旁汹涌。
马柳特卡把中尉的手完全松绑了,在船上没有地方可跑,中尉、谢明和维赫尔,随随便便坐在展帆索上。
这真像俘虏自己押自己一样。
他把帆索交给红军战士以后,就躺在船底上,盖着薄毡,神秘地微笑着。除他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笑什么。
这使马柳特卡不安起来。
“他时时刻刻在悄悄笑什么呢?他扬扬得意,仿佛送他回老家似的。结果只有一个,到司令部一审问完,就叫你完蛋。真是傻头傻脑的疯子!”
可是中尉继续微笑着,不知道马柳特卡的想法。
马柳特卡忍不住说:
“你在哪里耍过水?”
戈沃鲁哈-奥特罗克沉吟了一下,回答说:
“在彼得堡……我自己有游艇,很大的游艇。顺着海边走过。”
“什么样的游艇?”
“很大的游艇……带帆的。”
“那能算游艇吗!我对于游艇不比你知道得少。阿斯特拉罕的资产阶级水上俱乐部,我真看够了。那儿的游艇多得要命。都是又高、又好的游艇,看来像天鹅似的。我不是问那个,我是问你的船叫什么名字?”
“叫奈莉。”
“这是个什么名字?”
“我姐姐叫这个名字,于是就把船也叫这个名字来纪念她。”
“基督教也没有这样的名字。”
“就是叶琳娜……英文叫作奈莉。”
马柳特卡沉默了一下,望着发寒光的白色的太阳,正向天鹅绒似的碧蓝的海里沉下去。
她又说:
“这样的水啊!纯蓝纯蓝的海水。里海的水是绿的,可是这儿的水多么蓝啊!”
中尉仿佛自言自语回答说:
“按福列利表上,这近于三号水。”
“什么?”马柳特卡不安地转过身来。
“这是我自己心里在想。是关于水的。我看过水文地理学,说这里的海水颜色非常蓝。一位学者福列利把海水的颜色列成一个表。最蓝的水是太平洋。按照那张表,这里的海水颜色近于三号水。”
马柳特卡半闭着眼睛,仿佛在想象福列利用各种蓝色绘成的表。
“好蓝啊,蓝得比都不能比了。蓝得像……”她一睁开眼睛,那猫眼一般的黄眼珠,就突然盯到中尉湛蓝湛蓝的眼珠上。她向前倾着身子,浑身抽动了一下,惊奇地张开嘴唇,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她低声说,“我的妈呀!……你的眼睛真活像海水一样蓝!我瞧着好像曾经见过似的,遭鱼瘟的!”
中尉不作声。
橙黄的晚霞在天边映照着。远远的海水闪着墨水颜色的反光。吹起一阵冰冷的寒风。
“刮东风了。”谢明裹着破大衣,翻动着身子说。
“可别起暴风啊。”维赫尔接着说。
“一点也不会。再过两个来钟头就望见巴尔萨岛了。风又怎么样,咱们在那儿过夜了。”
都不作声了。船开始在闪着铅色的黑浪头上摆动。
暗蓝的天空里,扯起一道窄窄的黑云。
“一点不错,要起海风了。”
“应该快望见巴尔萨岛了。左边一定就是的。巴尔萨岛是最讨厌不过的地方。四周尽是荒沙,死也没办法!风色不对了……下帆索吧,王八蛋,下帆索吧!这可不是你们将军的吊裤带呀!”
中尉没来得及下帆索,船身侧着从水上飞过去了,飞溅的浪花迎面打来。
“这跟我什么相干?是马丽亚·费拉托夫娜掌舵失手了。”
“是我失手了?你好好想想吧,遭鱼瘟的!我从五岁起就掌舵了!”
高高的滚滚黑浪,活龙般地在后边追赶着,发出咝咝的声音,张着大口,咬着船舷。
“唉,妈呀!赶快到巴尔萨岛也好。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维赫尔向左边看了一眼。高兴地大声喊道:
“有了。这不是那个鬼地方!”
隔着飞溅的水花和漆黑的夜色,隐约出现了发白的低岸。
“一直朝岸边开,”谢明大声喊道,“上天保佑,到了吧!”
船尾下边喀嚓喀嚓乱响,船梁也吱吱地响。浪头猛击着船身,往船里灌进了一脚脖深的水。
“舀水!”马柳特卡跳起来喊道。
“舀?没有水瓢拿什么舀!”
“用帽子舀!”
谢明和维赫尔摘下帽子,拼命舀起水来。
中尉踌躇了一下,摘下自己的毛皮帽,帮忙舀水。
白色的、盖着鹅毛雪片的平坦的低岸,一条白带似的,渐渐映入眼帘了。它比激起的浪花还白。
狂风呼呼地怒号着,滚滚的大浪愈来愈高了。
狂风猛烈地打到船帆上,把帆吹得像孕妇的肚皮一样鼓起来。
旧帆像放炮似的砰的一声破了。
谢明和维赫尔扑到桅杆跟前。
“快抓住缆绳!”马柳特卡在船尾尖叫着,用胸脯推着舵柄。
呼呼的冰冷的大浪从后边滚来,像沉重的玻璃色的肉冻一样滚过来,把船完全打得倾斜了。
当船平稳以后,灌了一船水,桅杆跟前的谢明和维赫尔都不见了。湿漉漉的破帆布噼噼啪啪地响着。
中尉坐在水深齐腰的船底上,画着十字在祈祷。
“恶魔!……你干吗泡在水里呀?快舀水!”马柳特卡生平第一次对中尉脱口说出骂人的话。
他像一只小狗,猛然从水里跳起来,把水花激得乱飞。
马柳特卡在狂风怒号的黑夜里大喊着:
“谢……谢……谢……明!……维……维……维……赫尔!”
浪花激荡着。听不见人声。
“淹死了,遭殃的!”
风把半沉的船送到了岸边。周围都是滚滚的海浪。海浪在后边冲击着,船底在沙上擦得发响。
“跳到水里去!”马柳特卡喊着跳下水去。
中尉也跟着跳下去。
“拖船!”
他们被海浪冲击着,眼睛都被浪花打得模糊了。他们抓住缆绳,把船往岸上拖。船沉甸甸地插到沙里。马柳特卡抓住枪。
“把口粮袋拿出来!拉过来!”
中尉俯首帖耳地听从着,把口粮袋拉到干地方,马柳特卡把枪放在沙地上。中尉放下口袋。
马柳特卡又向黑漆漆的夜色里大声喊道:
“谢……谢……明!……维赫……尔!……”
没有回答。
她坐到口袋上,扯着女人的腔调哭起来。
中尉站在背后,一阵阵地、猛烈地打着寒战。
但他还是耸着肩,对着风说:
“真见鬼!……简直是一段传奇!礼拜五陪着鲁滨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