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上了钥匙,因为我可能很晚才回来。关上前门的时候,我莫名地感觉到危险,我在心里自嘲了一番,可是那种令我毫无理由地、感到不安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我观察了一下四周:浓雾限制了路灯的光芒,达内利家的房子显得更加阴森恐怖了。我把目光停在了那栋建筑的高处,试图寻找出一丝光线,但什么都没有,整栋房子都被黑暗所笼罩。
我摇了摇头,推开了院门,朝着土路走去,一边走,一边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
通常情况下,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最佳的答案……想想看……达内利夫人自杀了,她的丈夫因此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他的理智动摇了,然后,就有人听到了顶楼上传来的脚步声,还看到里面闪烁着微光。在伊丽莎白之前,已经有人向我提起过顶楼上的灯光,亨利就是其中之一。他还曾经问过约翰,约翰显得很惊讶。因为约翰很清楚,自从他的母亲死后,就没有人去过顶楼。
那么,答案就非常简单了。借着夜色,维克多走进了“遭到诅咒的房间”,希望在那里找到妻子的幽灵,可怜的家伙……
我能够想象得出那个场景:维克多戴着睡帽,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手上拿着一支蜡烛,步伐颤抖着,爬上通往顶楼的楼梯。他不愿意承认妻子已经死了,他想要去和妻子见上一面。啊,是的,就是这样的,八九不离十。
我已经走了大概一百米的距离,到了怀特家的门口,按照习惯,我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亨利很快就来开门了。
“詹姆斯!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正觉得闷得慌。”
亨利的身材矮小,但是肌肉异常发达,于是,他的外形看起来有些臃肿。他有一张大脸,头上是浓密的卷发,头发中分,表现出坚定且热情友善的品性。
我们热舰握手,然后他带我进了客厅。
“说实话,我也觉得很闷。”我尽量用自然的口气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应该干什么。”
“巧合无处不在!”亨利一边说,一边友好地向我眨了一下眼睛。我朝他会心地一笑,然后,坐在一把扶手椅里。
我对于自己的谎言稍感羞愧。
亨利朝酒柜走了过去,我听到他抱怨说:“唉!这个坏蛋!他又把最好的威士忌,藏到了桌子里面了。”
所谓的“坏蛋”就是他的父亲。然后他猛拉了几下那张桌子的把手。
“用钥匙锁住了!太过分了!……在自己家里还防贼!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他以为这么个小锁头就能挡得住我……”
他拿起一根曲别针,轻轻一捅,就打开了小门,亨利灵巧的手,能够轻易地打开很多门锁。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开锁的情景——为了得到他的母亲锁在壁橱里的果酱。
“为了这个让人忧伤的秋天的夜晚!”亨利举起一个酒瓶,得意地说。
“要是你的父母,突然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你的父亲看到你劫掠他的私人藏品,他肯定不会开心的。”
“我们喝的这种酒,他根本不喝的。他那一把年纪了,应该控制饮酒了……好了,我去找雪茄,你给我也倒上一杯。”
“一指的高度?还是两指?”我神情严肃地问。
“你自己估摸着办吧……”这个意思就是说一满杯。
亨利的背影消失的时候,我担当起了司酒官的职责。接着,我又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了一份杂志,然后陷到了扶手椅里,在杂志内页的边缘上,有很多用铅笔写的评注,它们引起了我的注意。
“亨利,”他回来的时候我问,“你喜欢对杂志上的文章进行评论?”
“嗯。你不这样吗?”
“什么意思?”
“阅读的时候不做笔记,是很荒谬的,就像吃下了东西,却不消化一样。”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向我解释这句话的含义,他笑了。
“这是我父亲的名言,他整天重复这句话,都把我烦死了……啊!我可以向你保证,作家儿子的日子非常不好过!有时候,他连续两、三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候,他又夸夸其谈,同时,还写很多和我们的话题完全不相干的笔记。我的母亲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可是我,说实话,这让我很烦躁。总之……”
阿瑟·怀特是一个知名的作家。他进修的是医学,毕业之后,在哈利街一家着名的诊所里做助手,然后,他开办了自己的诊所,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诊所没有吸引太多的病人,他经常闲着,为了打发时间,他还开始创作短篇小说。他的作品被一家发行量很大的伦敦周报看中了,文章大获成功。报社的主编劝他放弃诊所,把精力放到文学创作上——反正他的诊所也不很成功。阿瑟·怀特采纳了这个明智的建议,很快就成了知名作家。
除了继续给那个伦敦周报写短篇之外——他很忠实于帮他成名的报社——他开始创作侦探小说、冒险故事、科学幻想小说,还有受到好评的历史小说。阿瑟想尽了办法,想要让他的儿子走同样的道路,但是,亨利的志愿却和阿瑟的正相反。
我们默不作声地品着威士忌。
“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过了一会儿,我的朋友开口了,“我父亲带着他的夫人,兴致勃勃地去伦敦看戏了。然后,他们还要去参加朋友的晚宴。在凌晨两点之前,我们不会看到他们的身影。”
我朝他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日出之前,这瓶威士忌就要报销了。我想起了我的使命——我现在很为难,不知道怎么把话题引导到那个棘手的问题上。
我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同时,我绞尽脑汁想改变话题。然而,让我欣慰的是,亨利替我解决了难题。他仍然带着乐观的态度,但是却放低了声音。
“詹姆斯,我有一个小问题,需要你的帮助。实际上,是关于……是关于你的妹妹。”
随后是片刻的沉默,我装出惊讶的神情。
亨利又拿起了酒瓶,然后探询地看着我。我作出了肯定的答复。他把我们两人的酒杯都倒满了,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他好像要倾诉了,却又改变了主意,花了漫长的时间,点燃了一支雪茄,徒劳地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
我赶紧替他解围:“我的妹妹难道又干什么坏事了?”
“没有,绝对没有。实际上,这就是问题所在。前几天,我马上就要吻她了,但是,最后一刻,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认为……”
我一听便大笑了起来:“可是,是你为什么不……”
“我很喜欢她……”
“对呀,那你为什么不吻她?”
亨利好像顿时被我响亮的声音吓到了。
我清了清噪子,又用非常平静的口气问他:“好吧好吧,吿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吻她?如果你喜欢她,就没有理由不去吻她!如果两个人相爱——我觉得你们两人是相爱的。恋人之间的亲吻,是很正常的……我认为,这是最自然的人的本性……没有必要对抗这种需求,完全没有必要。你听好了,亨利,完全没有必要。从古至今,男人和女人……”
我摆出了权威的架势,侃侃而谈。接着,我又亲切地说:“不过,亨利,我的好兄弟,既然你很喜欢伊丽莎白,你为什么不吻她?……别这么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见鬼……到底为什么?”
亨利窘迫不堪,像石像似的,一动不动。他咽了几口唾沬,然后终于开口了:
“我正要给你解释这个问题。詹姆斯,你还好吗?要是威士忌太烈了,你最好……”
“我?……我怎么会觉得威士忌太烈了?别开玩笑了!”
我拿起了酒瓶,把我的杯子倒満酒。亨利眼神慌乱地看着我的动作,我示意他继续说。
“我马上就要吻到她了,可是突然……”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
“突然……我又开始怀疑了……”
“怀疑?”我不满地嚷了起来,“没错,怀疑……怀……疑……”
“别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我明白你的话,但是你怀疑什么?”
他把手放在额头上,然后垂下了目光: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对我的感情,是否和我对她的感情一样,还好,我很机敏地摆脱了那个尴尬的处境。”
他很机敏地摆脱了尴尬的处境!他干得可真够绝的!用脚趾头解开了一些绳扣,他还把这叫做“机敏地摆脱了尴尬的处境”!
我真想捧腹大笑,可是不得不忍住,结果打起了嗝儿。我又喝了一大杯威士忌,才平糖了下来。
“亨利,”我叹息着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一点,伊丽莎白对你的感情,完全超出了友谊的界限……”
我停顿了一下,让亨利仔细品味一下这句话的含义,过了好一会儿,亨利才缓过神来。
“你是说,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她爱你,问题就这么简单。”
“她爱我!……”亨利仿佛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小声地嘟囔着,“詹姆斯,你这么说,不会是为了……你真的很肯定吗?她真的……”
“当然了,她很自傲,不可能向我吐露心底的秘密。”我撒谎的时候,居然神态自若,真是怪事,“不过,我可不是傻子,她表现出来的一切,明显就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女孩子应该的举动。”
“詹姆斯,”他打断了我的话,“你确定,她爱上的是我吗?不可能是约翰吗?你难道没有注意过约翰的眼神?最近,他看着伊丽莎白的时候……”
亨利的瞳孔里,顿时闪过了一丝凶光——“嫉妒就是眼睛发绿的怪兽”。要是亨利看到我的妹妹倒在约翰的怀里……太可怕了,我都不敢想象。
我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
“别这样,亨利。她爱上的肯定是你。我是她的哥哥,怎么会不了解她的想法,伊丽莎白会爱上约翰?”我耸了一下肩膀,“算了吧!绝不可能。约翰是一个很好的伙伴,是一个好朋友,仅此而已。”
亨利终于安心了。考虑到约翰的不幸,他举杯祝愿约翰万事如意。随后,我们又为了伊丽莎白的健康干杯,一致认为:她是大英帝国最漂亮的女孩儿。
我们都有些飘飘然,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亢奋。说到底,我们醉了,亨利仍然满怀自信,他开始建造空中楼阁:他是最了不起的杂技演员,是最棒的!他会受到追捧,获得各种殊荣。
“我会干这个,我会成为那个。我,我,我!……”他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听得我头脑发涨。
亨利确实很招人喜欢,但是,他总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这种狂热,总会惹人不快。
“实在是太烦人了!……”我几乎快要跟着亨利的杂技团,周游世界了。
我毫不怀疑,亨利具有非凡的杂技天分,但是,我不赞成他把杂技当做职业,靠杂技去征服世界。尽管亨利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也不愿意让我的妹妹,嫁给一个狂妄自大的街头艺人。
不过,我的忧虑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我发现亨利在说胡话,他已经醉了。我提醒他少喝点儿,亨利则反驳说:我也是毫无节制的酒徒。我们相互冷冷地看了几秒钟,然后,我爆笑起来,笑得都喘不上气了,亨利也和我一样,狂笑不止。
我站了起来,故作庄严地举杯祝愿国王一家。亨利笑着想要模仿我,可是还没站稳,就又坐回了他的扶手椅里。我也站不住了,随即一屁股坐下。亨利还有力气举杯祝愿他的爱人,然后一饮而尽。
可不能让伊丽莎白者到我们醉酒之后、涕泪横流、胡言乱语的丑态。如果被她知道了,她会怎么看待她的哥哥哟——我平时可是实在的一本正经的哟!
“你在摆弄什么,老伙计?”我咕哝着,看着亨利正在不停地投掷一个小球,然后顺手再把小球接住。
“我在玩儿一个橡胶球,哈哈哈哈!……”
他笑得流出了眼泪,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可以用这个小球表演戏法,哪天我表演给你看。”
“不行,就现在。你给我表演看看。”我抗议说。
“可是,这需要有一个特殊的环境……而且……而且……”他耷拉着脑袋,没有说完话就陷入了梦乡。
为了表达赞同,我决定也立刻照办,我熄灭了落地灯,然后心满意足地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带蓬的童车,车里的婴儿在哭泣,起初是轻微的呻吟,几乎不可闻;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但是女人不为所动,继续推着车子。
呻吟声已经变成了哭闹声,那个婴儿很可怜,他分明十分难受,好像十分痛苦不堪,而且还陷入了深切的哀伤之中。他像是在呼救,但是没有⑶会他,那个婴儿的面相很奇怪,根本不像是初生的婴儿,而是一张成年人的脸,一张我很熟悉的脸——亨利的脸!
在一片黑暗中,我惊醒了,浑身都是冷汗。我徒劳地想要理清思绪,但是,我的头痛得要命,里面好像有一个疯狂的马戏团正在狂欢。
突然,我的身边传来一声呻吟,我脑袋里的马戏团,随即消失了。我竖起了耳朵,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还在那个噩梦中吗?
我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好像能够分辨出一些东西了。
我到底在哪儿?肯定不在我自已的床上。我茫然地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犹豫着。
慢慢地,我恢复了记忆。哦!我怎么醉成这样了,老天爷!……
我还在回想着那个梦的时候,身边又传来了一声呻吟,吓得我全身一紧,这一次我敢肯定,有人在这个房间里哭泣!……
是亨利!……
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只可能是他。就像我的梦境一样。
我听见亨利的呻吟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哭泣——亨利正在哭泣。可怜的亨利,他肯定也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开始说胡话了。
“停下!……太可怕了!……我受不了了!……妈妈,别走……求你了!……”
突然,亨利惊醒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詹姆斯?”
“我在这儿,亨利,别紧张。你刚刚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巳经没事了。别动,我去开灯。”
我摸索了片刻,终于找到了落地灯的开关,而且,没有碰翻东西。
我走到亨利的身边,他的脸色惨白,两眼通红,一副极度痛苦的表情。我把手放在他的肩麻上,尽力安慰他。
“我自己刚才也做了一个噩梦……”我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们喝得太多了,亨利,你觉得昵?”
可是,他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的梦太可怕了,但是,最可怕的是……”
“别担心,噩梦总是比美梦多!”
“最可怕的是……啊!——我不记得那个梦了!……”
“嘿,既然忘了,你还抱怨什么?……别动,我去煮点咖啡。等着瞧吧,喝了我的咖啡之后,你的感觉就会完全不同了。”
“詹姆斯!”他看了一眼大座钟,然后,惊愕地喊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我探询地看了他半天,然后才问:“有什么问题吗?”
“快到三点半了!”
“那又怎么样?”
“我的父母还没有回来!”
“可是你说过,他们在两点之前,是不会回来的,那么,再晚一些也是有可能的。”我用安抚的口气说。
“没错,你说得对。”他承认说,“而且,他们要开很长的一段路。真奇怪,我都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你怎么了?……还是说不知道我们怎么了?……”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威士忌瓶子,半开玩笑似地说道。
说完之后,我就去准备咖啡了。
喝过三杯咖啡之后,亨利又打开了话匣子:
“我觉得好多了,不过,我还是想要唤回那个腥梦,那个梦把我吓死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我吓了一跳。
亨利愣怔怔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惊恐不安地看着我。然后,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电话机,犹豫不决地把手伸向听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拿起了听筒。
几小时之前,我离开家时,那种难以形容的预感,又涌了上来。我焦虑不安地点上了一支香烟,强迫自己盯着缓缓上升的蓝色青烟。
亨利放下了听筒。一秒钟接者一秒钟,寂静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以忍受。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中还捧着电话机。最后,他放下了电话机,朝我转过头,面如土色,五官扭曲着,似乎被无法形容的剧痛折磨着,他迷茫地盯着我,嘴唇颤抖着。
“他们发生了交通事故……我的母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