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晋升

原渚以为自己马上会得到肯定的答复。孟歧川大概率会选择离开这里。

这几乎是所有打拳的女孩子必做的选择。

但坐在副驾驶的孟歧川抿着嘴唇认真思考了很久,“什么都可以?”,然后她问:“我想去观光塔也可以吗?”

观光塔在城中心,五百米高。其实并不是真的景色,上去后会进入一个球形的全息空间,让人觉得自己身处于星空之中。

一个人五百块一次。

“每天上学都经过那下面,但都没上去过。我小时候的愿望是每次过生日都能去。”

原渚想说你选这?这合理吗?

但最终没说,“可以。”

车子启动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观光塔是24小时营业状态,在电梯处付完费就可以上去。

观光电梯四周都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城市中的景色。孟歧川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出神。

原渚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的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它看上去繁华异常,高高的漂亮、时髦的建筑遍地都是,绿树成荫,欣欣向荣。仿佛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没有烦恼,只有美好的未来。

上去之后原渚觉得没什么可看的。

毕竟他看过无数遍真实的宇宙,而这里的全息空间不止陈旧,数据更不详实。

孟歧川也并没有太高兴的神色,明明愿望已经实现,但她站在这虚假全息世界的中间,非常安静,人也显得渺小。

世界像海一样广阔,而她像一颗沙砾。

原渚走到她身边,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嘀咕说:“其实我妈妈带我来过,那时候我还很小。”

“几岁?”原渚想点烟,但放弃了。

“一岁,那时候觉得这里好大好大。但现在看,真的好小。”

“你记事很早。”

“恩。从出生就开始记事了。”孟歧川说,“我妈妈说,小孩子受到了女王的偏爱,就会生来有些特别。我很幸运。”

她说完突然问原渚:“去年你在哪里?”

原渚有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去年?”

“去年的今天,你在哪里?”

原渚含糊地说:“不太记得了。”他不想说关于自己的事。

两人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呆了一会儿就下去了。

“没什么可看的。”孟歧川说。

原渚说:“你应该选别的愿望。”现在也不迟。

但孟歧川没有这么做。

下塔后,也没有让原渚送,“今天谢谢你。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她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回到车边,微微俯身看向车里的人。

对他说:“再坚持一下。会结束的。”

原渚手握紧了方向盘,“你说什么?”

“刚才我在想,你为什么这样。一开始我觉得,你大约是热衷于扮演救世主的富家子弟。也没有为什么,只是钱多,人又善良,想找点存在感。但后来我觉得,大概因为你自己正在什么困境中,想离开但无法摆脱。”

原渚注视着她,收回放在方向盘上的手。

“任何困境都会结束的那一天。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以了。你听过一句古文吗?control yourself control everything。”孟歧川说完对他笑了笑,“祝你好运。”

她将头伸进窗户,掂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只是短暂接触,然后便快速地离开。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原渚发现,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孟歧川的处境,觉得她和其他的女拳手所面对的困境是一样的,但也许他压根就错得一塌糊涂。

他找到了孟歧川,短暂地走近了她。

但她并没有处在什么可以逃开的困境中,反而,孟歧川却从他的行为中,窥视到了纠缠着他的霾影。

她比他以为的要更聪明,也更敏锐。

但虽然走近了,她身上的谜团却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

原渚十一点多才回到店里,腿子有些不满,“你傻了吧,九点开工点卯。你现在才从上城区喝完咖啡回来,不看看时间几点?”。

原渚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哥。请个小丫头吃饭去了,她今天生日。不过……哥怎么知道我去上城区喝咖啡啊?”

腿子表情有些不自然,立刻找补,“猜的啊。你去泡妞啊?”

“恩。还去了观光塔。”

大概因为他讲得太坦诚,腿子表情略有缓和,起身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脑子给我清醒点。”。

这句话也不是无的放矢,知道原渚去上城区见女生,自然也知道他起床后去了死去的女孩家。

“我知道了。谢谢哥提点。”原渚起身跟上。

上三楼前,腿子扭头,用力捏捏他的手臂:“都是生意。不要想太多。听上头的指挥做事就行了。少和自己过不去。这些事,我们不干也会有别人干。”

又用胳膊肘撞他贼兮兮地问:“怎么样,有进展吗?明天找出来见一面。哥哥给你掌掌眼。”

原渚推拒,说:“人家不搭理我。”

腿子嘲笑:“你不行啊。光靠脸是不行的。现在的小姑娘精明得很。你得花钱。知道吗。请喝咖啡、上观光塔,那才几个钱?多花点钱。别什么钱都往家里寄。”

原渚听完他说的内容,安心了一些。面上不好意思地笑:“不搭理我就算了呗。”

接下来一个月,原渚多被安排去做跑腿送人送货的这种活。

有时候是去上城区接人,有时候是去下城区拿东西送到指定的地方。

一般送的都是四四方方的黑盒子,应该是某种金属的,表面看不到开合的缝隙,没有锁眼,应该是生物锁定,需要特定的人才能打开,制作非常精良。

摇晃的话,里面没有东西移动的感觉。

原渚并没有特地专研盒子的构造,哪怕只有他一个人时,也并不对盒子表现出太多关注。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信息都是‘从别人手中接过来放在侧座’或‘从侧座拿起来交给目标人物’的短暂时间中所了解到的。

因为白天派活的时候多,晚上他和腿子都不再常去店里了。

又过了一个月,腿子似乎听到了什么传言,拉他去喝酒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兴奋,“也许我们要去仓库那边做事了。”

原渚问,“仓库?”

腿子就不说了。把一瓶酒掷给他,“喝喝喝!”。

但接下来的一个月,两人没有再接到任何任务。

三楼的活猴哥也交给了别人,两人无所事事。

原渚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像以往一样,每天按时起床、健身,几乎没有什么社交,除了一号的时候去了一次上城区跨境银行,像之前的每个月那样,给远在帝星的亲人寄出一笔生活费之外,再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似乎他的所有生活与目标就是好好干活,赚钱,寄回家。

腿子则焦躁起来,有些沉不住气。

每天喝酒,喝得越来越多。

常常凌晨三四点才回来,满身酒气。

月底回来的时候,撞死了上前准备替他倒车的小弟。

整个人碾成肉泥。

原渚被电话惊醒赶过去的时候,腿子还没清醒,坐在驾驶座上睡得死死的。明明弄出这么大的响动,这附近整一片没有一家伸头出来管闲事。

原渚给下面的人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收拾,自己把腿子架到楼上去。

把人丢在卫生间时,感觉自己扛的是一头死猪,休息了一会儿,坐在盖着的马桶上抽完一只烟,伸手拿淋浴头,冲掉他身上的呕吐物。

热水将令人作呕的味道激化,弥漫在整个空间中。

原渚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喷头。

冲完转身去卧室拖了床被子来,丢在腿子身上。

中间腿子似乎醒了一次,但意识并不清醒。骂骂咧咧。听口吻,似乎是因为,别的店中的某人高升去了‘仓库’,对方资历比他浅。

而他为自己还在等消息,没有着落而不平。

原渚随便应付了几声,跟着他骂了几句,这个醉鬼就又满意地睡着了。

正在原渚准备离开的时候,通讯器中有新通话接入,是猴哥。

交代的事十分简洁。

把腿子清理掉。

原渚应了一声,好的猴哥。

没有多问。

原渚和腿子相处了一年多,这一年多,两人几乎没有闹过什么矛盾。腿子看上去脾气不好,但为人其实还蛮仗义。有几次他病了,还是腿子去买药照顾。虽然说不是亲兄弟,但感情不能说没有。

原渚关闭通话,走到卫生间看着睡得直打呼噜的腿子。

腿子比他要大一些,可能快三十吧。长年酒色浸染,气色不大好。红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像是什么刚出生的丑陋的动物。耳朵上戴了一排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大概因为躺在卫生间的瓷砖上难受,睡得不安稳。

在原渚蹲下去的时候,他醒了一次,迷迷糊糊睁眼看着原渚,说了一句:“你脑子清醒些”,又说“小事情 ,哥会帮你兜着,放心吧。”含含糊糊地,企图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未果。扭头咋嘴,哼哼唧唧睡了。

伸手从两侧抱着腿子头的时候,原渚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

呼吸过于急促,身体吸入的氧气过多,导致他有一种晕眩感。不得不松开手,扶着墙,以免站立不稳。

他闭着眼睛,在苍白的灯光下站了好久也没有动。在第二次通话打进来的时候,他看着通讯器上猴哥的名字,突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孟歧川说的话。

“control yourself control everything。”

他缓慢地调整呼吸,数到二的时候,快速俯身。

人脖子被扭断的时候,声音其实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清脆。

是沉闷的‘咯嘣’一声,轻不可闻。

然后他接了响个不停的猴哥的通话,并将现场拍给猴哥看。

“你回去吧。一会儿这边会有人来处理。以后你不用在店里干了,去仓库那边帮忙吧。”猴哥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好的哥。”原渚说,“哥,我想休息一天。”他感到不适,想吐。但只是干呕了几声。

那边猴哥笑了,“休息吧。小东西还挺重情谊的。重情谊好。”他很满意。毕竟太绝情的人,也用得害怕。

原渚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和腿子的一张合照,被摆在客厅里。

是在店里照的,两人笑得很开心。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在笑什么。

他走过去,按下相框上的信息消除,照片闪烁了几下,就消失了。

回去后他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然后照例去楼下吃了早点,随后去健身房两小时有氧二小时无氧一小时有效拉伸。

出健身房后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

开着车四处闲晃。

等他回过神,已经停在上城区那家咖啡店门口。

里面人影攒动,大概在做什么活动,生意看上去很好。

服务员里有三个是智能人,两个是真实人类,但没有孟歧川。

原渚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他并没有打算见孟歧川,只是想在这里坐一坐儿。

太阳拉着长长的影子,从车窗左边到车窗右边。

已经是冬天了,日光照在身上并不热烈。

他坐在车里,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光,抽着烟。时不时伸手在光下晃一晃。

有巡警过来询问:“先生,需要什么帮助吗?”十分客气亲切。他的车牌是上城区的。

他回过神,才发现太阳早就落下去,路灯亮着。

咖啡店已经打烊。

车窗打开,扑面而来的烟味,巡警询问他住哪里,需不需要送他回去,身体有没有不适。纠缠不清。

他感自己耐心快耗尽,沉默坐着不想说话。

巡警表情疑惑起来,开始问别的问题:“先生,你的ID出示一下。”

见他不应声,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先生……”

“不好意思 ,他在等我。”一个声音匆匆过来,带着歉意:“不好意思警察叔叔。”

是孟歧川,这片的巡警认得她。

“哦,吵架了?”大概以为两人是情侣。

“恩。没有啦。”孟歧川回头向车里看了一眼。把巡警拉到旁边去,不知道笑着在说什么。巡警走后,她走过来,隔窗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路过。”

“警察都说你的车从中午就停在这里。”

原渚就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他也根本没打算要见孟歧川。

“你一直在车里?”

…………

“你吃饭了吗?”孟歧川问。

没有得到回答,她就从外面打开车门,让他下车:“店里还有点蛋糕。后厨师傅给我留了点空心粉。”

催促他,“下来”。

转身带着他回去,将放在台阶上的包拿起来,拿出钥匙开了店门,把他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就往后面去了。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过去。

瘦伶伶的少女在昏黄的灯光下站着,锅里热腾腾的水汽冒上来,让一切都变得很柔和。

他站了一会儿,胃里又翻涌起来,好像这种柔和都令他不适,在吐出来之前,他跑到了水槽边。

这次没有再干呕,整个昏天暗地。

孟歧川用力帮他拍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你快打死我了。”

“你没事儿吧?”孟歧川收回手有点紧张。

“店里不是打烊了吗?我以为你走了。”原渚喘息着问。又或者她根本已经没在这儿做事了,反正只是零工。

“我一直在台阶那里坐着。没看到吗?”孟歧川说,“我六点来上工的时候就看到你的车了。但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觉得你可能是在附近哪里消费,只是刚好把车停在这里。”

“你在那里坐着干嘛?”

“等你回来取车。”孟歧川不在乎的样子。又追问:“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

原渚摇头,问她,“等我回来取车,你找我有事吗?”

“没有。就是看你什么时候走。和谁在一起。”

现在已经深冬,室外气温接近零度,她抱着包,坐在阴暗处。只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和谁在一起。但这似乎也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原渚说,“奇奇怪怪。”又含糊地重复她的话,“和谁在一起。”

笑了。

“你笑什么?”孟歧川一巴掌打在他后背上,“你有病啊?”但耳朵红红的,强调:“你有病!”

面煮糊了,但还能吃。

两个人分掉一碗面,出去的时候,原渚拿着她的书包站在台阶下等她。

孟歧川锁好门,抬头看向天空,意外地叫了一声,“你看”。

下雪了。

鹅毛大的雪花飘落向大地。

落在她头发上,挂在睫毛上。

不一会儿便是浅浅的一层,铺满大地,遮盖一切。

让这世界看上去净白而纯洁。

孟歧川仰头看着那些雪,突然说:“赵中意,今天离家出走了。”

原渚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与她并排站着,没有反应过来:“谁?”

孟歧川说,“我养父。”

然后又更正,“我爸爸,他走了。早上我起床去学校的时候他还在,打扮得很整齐,胡子也刮了,把家里的酒瓶子都收起来,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原渚问,“他酗酒吗?也许只是醉倒在哪里,明天就回来了。”

孟歧川摇头,“他酗酒,但脾气很好。喝多了也只会睡觉,我吵醒他,他都不会发脾气,只会作势要用胡子扎我。也从来没有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过。他总会在家里等我。年纪大一些之后,有些职业病,神神叨叨的,总怕我不安全。有时候还会跑到学校去,吓到同学和老师。”

她回首对他说:“我猜,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原渚扭头向她看。

她站在台阶上,视线上几乎与他是平齐的。

这个角度,也让他更容易看清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他想,这必然也让自己脸上的表情也都暴露无遗。他莫名有些惧怕自己眼睛中会不会还有做过什么留下的残影,就像一幕默剧,将一切都昭告天下。

可孟歧川看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动,也没有避开。

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今天对两个人来说,都不是那么好的一天。简直是糟糕透顶。他也想告诉孟歧川,自己为什么会呕吐。

但最终只是掂起脚,在对方头顶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不带任何□□,只是肤浅的慰藉。

甚至连心都不能暖一暖,热气浮在发丝上,瞬间就消散了。

“那个愿望还算数吗?”孟歧川问。

原渚犹豫了一下,说,“你随时都可以找我兑换。你现在要兑换吗?”

孟歧川摇头:“我只是想确认,它一直都在。”

“有一天你会兑换吗?”

孟歧川似乎在思考 ,但最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似乎在她看来,很难抉择。

两人没有更多交谈。看了一会儿雪之后,便在门口分别。

原渚站在原地,看着大雪中孟歧川离开的背影,很久才回到车上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起了早床,按照猴哥给的地址去报到。

路过腿子的居所时,他停车抬头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时不时有人影晃动,楼下有搬家的车停着,旧家具被搬出来,新家具被搬进去。

就好像这里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有一人搬走,换了新住户而已。

大楼下的空地上,水泥地面被刷洗干净,也看不出前一天有人被碾死在这里。

他感到腹中翻涌,快速驾车离开。

在去报到前,他去上城区跨境银行又寄出一笔生活费。

等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个胖胖的中年人在等了。那里是一片废地,以前可能是座城,现在只剩下残檐断壁。但被改造后,开辟出了一所库房,不远处有简易的升降坪。

此时停着一辆货机,大大小小的黑盒子被搬运上去,有几个是足有两米长的长方体。

显然这里是个中转站,因为他瞟眼并没有看到制造黑盒子的场所。

“你又去寄钱?”中年人带着他边往里走边问。

“是。”他一脸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们什么都知道。”中年人吊儿郎当,骂起腿子:“你跟他的吧?妈的,在外面喝了酒就爱跟人乱说话。见个妞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他妈的,那妞调头就直接线上报警了。害得老子半夜还要去上城区办事。”

说着伸手用力拍拍原渚:“你性格不错,沉稳。叫我胖子吧,好好办事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有了钱,家里人生病算什么事?全身器官换一遍都没问题。”

他笑得十分和善:“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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