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桑福德银行总裁汉森和他的律师的会议十天后,林肯·莱姆和雷·普拉斯基,那个年轻的新手,通了一个电话。普拉斯基正在病假中,但希望一个月左右便重返工作岗位。他的记忆渐渐恢复了,而他也正在帮助他们,使对汤普森·博伊德的控告更加充分。
“那么,你要去参加万圣节的派对吗?”普拉斯基问。接着,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加上一句,“或其他什么的。”最后几个字可能是为了弥补刚才问一个四肢麻痹的人是否参加派对的失礼。
但是莱姆说了让他安心的话,“我会的,事实上,我会扮成格兰·坎宁安。”
萨克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真的吗?”新手问,“那个人是谁?”
“你可以去查查书,巡警。”
“是的,长官。我会的。”
莱姆挂了电话,看着那块证物板,在最上面贴着塔罗牌中的第十二张牌——那张倒吊人牌。
门铃响起时,他正凝视着那张牌。
可能是朗·塞林托吧。他很快就要结束心理治疗了。他已经停止揉搓那块幽灵般的血迹,也不再练习比利小子式的快速拔枪了——这一点还没有人向莱姆解释过。他试着去问萨克斯,但是她不能,或是不愿意,添油加醋。这也还好。有时候,林肯·莱姆坚决相信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细节。
但来的是一名访客,而不是那个衣着邋遢的警探。
莱姆看了一下门口,见是吉纳瓦·塞特尔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欢迎。”他说。
萨克斯也打了招呼,脱下安全眼镜——早上她到一个凶杀案现场收集血液样本,从填写证物保管卡时就一直戴着它。
韦斯利·戈茨将所有要对桑福德银行提出控告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并且向吉纳瓦报告,她应该等到周一,才会从汉森那里得到一个比较实际可行的回复。如果没有,法律巡航导弹已经警告过对手,他会在次日就提出诉讼:还附送一个有关此事的记者会。(戈茨的意见是,负面的宣传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远远超过“丑陋的十分钟”。)
莱姆端详着那女孩。不合季节的温暖天气使得帮派式外套和毛线帽都变得不合时宜,所以她穿了一件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无袖T恤,闪着亮光的“Guess!”字样横在胸前。她胖了一点点,头发也长了一些。她甚至还化了淡淡的妆——莱姆很好奇托马斯那天神秘塞给她的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这女孩看起来容光焕发。
吉纳瓦的生活稳定多了。贾克斯·杰克逊已经出院了,正在进行物理治疗。感谢塞林托的努力,这男人已经正式地转给了纽约假释局。吉纳瓦住在他在哈莱姆区的小公寓里,这个安排并不如她所预期的那么悲惨(这女孩曾经向托马斯——而非莱姆或罗兰·贝尔——坦白承认了这一点。托马斯已经变成这女孩的母鸡,并且曾经邀请女孩到家中造访数次,教她烹饪、观赏电视及争论书籍和政治;而这些莱姆没有一项是有兴趣的)。一旦他们可以负担得起一个比较大的地方时,她和她父亲就会安排莉莉姑婆搬进来,和他们同住。
女孩也已经放弃了炸薯饼的工作。现在,她放学后在韦斯利·戈茨那里工作,担任法律研究员和杂工,同时也帮助他设立查尔斯·辛格尔顿信托基金会。这个信托会负责将和解金分配给自由人的后裔。吉纳瓦想尽快离开纽约,去伦敦或罗马生活的志向依然不减,但是莱姆无意中听到几次她激动的谈话,内容似乎全都是关于哈莱姆区居民的,谈论因为他们是黑人、西班牙裔、阿拉伯人、妇女或穷人,而受到的歧视。
吉纳瓦同时也参加了一些她称之为“救救她的女性朋友”的计划,但她也没有和莱姆说起;阿米莉亚·萨克斯才是这项活动的指导老师。
“有另一封信吗?”萨克斯问。
吉纳瓦点头。她很小心地拿着那一张纸。
“莉莉姑婆收到我们在麦迪逊的亲戚的来信。他把他在自家地下室里的发现寄给了我们。有查尔斯的一个书签、一副眼镜,还有十几封信。这封是我想拿给你们看的。”吉纳瓦的眼睛里闪着高兴的神采,“这是一八七五年写的,他出狱后。”
“我们来看看。”莱姆说。
萨克斯将它装在扫描仪上,过了一会儿,实验室的几台电脑屏幕上都出现了影像。萨克斯走到莱姆的身旁,伸手环住他的肩膀。他们一起看着屏幕。
我最亲爱的维奥利特:
我相信你在妹妹的陪伴下应该很开心,而且乔舒亚和伊丽莎白会很高兴和他们的表兄妹在一起。弗雷德里克——我上次见到他时,他才九岁——居然已经和他父亲一样高了,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很高兴地向你报告,我们的小屋一切都好。詹姆斯和我整个早上都在河岸取冰,然后贮存在冰屋里,再在冰块上加盖木板。我们然后又在大雪中向北跋涉了两英里,去看那个待售的果园。价钱很高,但我相信卖主会很善意地回应我的还价。他原来很明显地对将果园卖给一个黑人心存疑虑,但听说我可以付现金,而不用向银行贷款时,他的疑虑似乎一扫而空。
钞票是最伟大的解决方法。
你昨天读到我们的国家即将颁布民权法案时,是不是和我一样激动?你有没有读到那些细节?法律保障任何肤色的人种,在所有的旅店、公共交通工具、剧院等地方一律享受平等待遇。这对我们的理想是多么重要的一天!这是我去年和查尔斯·萨姆纳及本杰明·巴特勒一起合作,花了很多心血的重要法律,而且我相信,我的一些想法也在这一重要的文献中。
我想你一定可以想象,这个消息让我深思,想起过去七年来发生的不幸,我们在绞架山的果园被抢走,在那么悲惨的情况下被监禁。
但是现在,我坐在我们小屋的炉火前,想着这条来自华盛顿的新闻,我感觉那些糟糕的事情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倒是和那些战争岁月,以及在弗吉尼亚被奴役时的艰苦时光颇为相似。它们都永远地留在了记忆中,但是,不知怎么的,它们也会像一些记不太清楚的噩梦中模糊的影像一样,渐渐远去。
也许,我们的心是一个能同时贮存失望和希望的地方,但一旦充满了一种时,对另一种的记忆便会淡去。而今晚,我的心里满是希望。
你应该记得,很多年来我一直起誓,要尽我的一切所能,除去被视为五分之三个人的耻辱。当我想到人们由于我的肤色而看我的眼神,想到别人对我和我族人的行为,我觉得自己至今尚未被视为一名完整的人。但是,我敢大胆地说,我们已经有了相当的进步,我们已经被视为十分之九个人——今天晚餐时,我和詹姆斯提到这一点,他笑得很开心,而且我依然有信心,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一定可以被视为一个完整的人;或者,至少在乔舒亚和伊丽莎白的有生之年。
现在,我最亲爱的,我必须向你说晚安了,我要为明天的一堂课做准备。亲爱的,希望你和你的孩子做个好梦。我会活着等你们归来。
你忠实的查尔斯
于哈得孙克鲁顿
一八七五年三月二日
莱姆说:“听起来似乎道格拉斯和其他人原谅他的那宗抢劫案了。或者,相信了其实他并没有犯案。”
萨克斯问:“他谈到的那个法律是什么?”
“一八七五年的民权法案,”吉纳瓦说,“它禁止在旅馆、餐厅、火车、戏院——任何公共场所的种族歧视行为。”那女孩摇着头。“但它并没有执行下去。高等法院于一八八○年代以违宪的理由驳回。在此之后,在长在五十年的时间里,联邦政府并未颁布任何一条和民权有关的法律。”
萨克斯若有所思,“我真想知道查尔斯是不是活着听到了它被驳回的消息。他不会高兴的。”
吉纳瓦耸耸肩说:“我想这并不重要。他会说,这只是暂时的挫败。”
“希望,可以推开痛苦。”莱姆说。
“说得好。”吉纳瓦说。然后,她看着那块旧斯沃琪表。“我要回去工作了。那个韦斯利·戈茨……我得说,那个人真是怪胎。他从来不笑,从来不看你……而且,天哪,你知道,有时候你总该修一下胡子吧。”
那天晚上,房间一片漆黑,莱姆和萨克斯躺在床上,看着一弯细细的新月,在它的右边,应该是冷冷的银白色,却由于大气层的某些变化,呈现了如太阳般的金色。
有时候,像这样的时刻,他们会聊聊天,有时则不会。今天晚上,他们就特别安静。
在窗户外面的窗台边有一点轻轻的动静,是在那里筑巢的游隼。有一只公鸟、一只母鸟和两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偶尔,莱姆的访客会注意到那个巢穴,并且询问它们是否有名字。
“我们有一个协定,”他会低声说,“它们不替我取名字,我也不替它们命名。一直遵守得很好。”
一只游隼抬起了头,看着人行道,在月光下形成一个剪影。不知怎的,那只鸟的动作和侧影似乎显示了某种智慧。当然,还有危险。成年游隼并没有天敌,并且可以从天上以每小时一百七十英里的高速俯冲向它们的猎物。但是接着,鸟儿会轻巧地降到地面,停下来。这种生物是日行性的,在晚上睡觉。
“在想事情?”萨克斯问。
“我们明天一起去听音乐。在林肯中心有一个日场演出,或是叫下午演奏会什么的。”
“是谁的表演?”
“我想,是甲壳虫吧。或是艾尔顿·约翰和玛丽亚·卡拉斯的二重唱。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坐着轮椅横冲直撞,看看那些人发窘的表情……我的重点是,谁表演都没关系,我想要出去走走。你知道,这种情况可不常见。”
“我知道。”萨克斯斜倚着身子,亲吻他。“当然,我们去。”
他转过头,用唇亲触她的头发。她靠着他安顿下来。莱姆环着她的手,用手指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她也捏了捏他。
“你知道我们能做什么?”萨克斯问,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阴谋,“我们偷偷带一些酒和午餐进去。鹅肝酱和奶酪、法式面包。”
“我记得,你可以在那里买到食物。但是那里的苏格兰威士忌糟透了,而且也贵得要命。我们可以——”
“莱姆!”萨克斯从床上坐直起来,喘着气。
“怎么了?”他问道。
“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同意我们应该偷带一些食物到——”
“别闹了。”萨克斯笨手笨脚的找到电灯,打开开关。她穿着黑色丝质短裤和灰色T恤,头发乱糟糟的,大睁着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才想起明天早上八点有一场考试的女大学生。
莱姆看着灯光,眼睛眯了起来。“那还真的很亮,有必要吗?”
她眼睛直直往下看,看着床上。
“你的……你的手。你的手会动了!”
“我想是的。”
“你的右手!你的右手原来根本不能动的。”
“很好笑,不是吗?”
“你一直在推迟测试,但是你一直知道你可以做到这个?”
“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能做到。我本来没有打算要尝试——我怕会没有效果。所以我本来打算要放弃所有的运动,只是想不要再继续担心。”他耸耸肩,“但是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试一试。不过,只有我们,没有机器或医生们在旁边。”
不是让我一个人去测试,他在心中无声地加了一句。
“而你都没有告诉我!”她在他的手臂上打了一下。
“那个我没有感觉。”
他们两人都笑了。
“太奇妙了,莱姆,”她小声耳语,并且用力地拥抱他,“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我会再试一次。”莱姆注视着萨克斯,然后注视着他的手。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从他的心里送出了一股能量,沿着神经飞跑,一直到达他的右手。每一根手指都抽动了一下。然后,就像初生的小马一样的笨拙,他的手指交替移动着,穿过两英寸高的毛毯大峡谷,最后终于紧紧地在萨克斯的手腕处安顿下来。他用他的拇指和食指握住了它。
她的眼睛充满了眼泪,高兴地笑了起来。
“不错吧!”他说。
“所以你会继续练习?”
他点点头。
“我们明天就和谢尔曼医生安排一个测试时间?”她问。
“除非临时冒出什么事情,我想我们应该可以。最近有点忙。”
“我们要安排测试。”她坚决地说。
她把灯关掉,并靠近他躺下。虽然他无法感觉到,但他可以感受到。
在寂静中,莱姆瞪着天花板。正当萨克斯的呼吸平静下来时,他皱起眉头,注意到他本来空无一物、毫无知觉的胸膛中,有一阵奇怪的感觉在慢慢升起。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幻觉。然后,他警觉起来,怀疑那可能是自主神经异常反射发作的前兆,或是更糟的情况。但不是,他马上就知道了,这是某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某种不是从神经、肌肉或器官传来的东西。一个科学家总是凭着经验来分析感觉。因此,他注意到这和他看着吉纳瓦·塞特尔义正词严地教训银行律师时的感觉类似。而这种感觉,也和多年前那个糟糕的七月的夜晚,查尔斯·辛格尔顿前往波特墓酒馆去寻找正义时,以及他对民权的激情颇为类似。
然后,莱姆忽然明白了他的感觉是什么:是骄傲。就像他为吉纳瓦和她的祖先而骄傲一样,他也为他自己的成就而骄傲。对持续不断地进行练习,以及对今晚的自我测试而骄傲,林肯·莱姆勇敢地面对恐惧,面对不可能。不管他是否能够重新再让身体移动;这感动来自于他不可否认的成就:完整,和查尔斯信里提到的完整是一样的。他明白了,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政客、同胞,或你疯狂的身体——能够让你变成五分之三的人;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或是几分之几的人,完全都决定于你如何看待自己,而你的生命也将依此而展开。
考虑完所有的事情后,他想,这一番领会和他重新获得的轻微行动能力并没有关联。但是,这不重要。他想到他的专业:如何从一小块油漆碎屑引导到一辆车,再引到有一个模糊脚印的停车场,再到可以找到一根纤维的门廊,再由此找到被丢弃的外套,并在外套的纽扣上找到歹徒因疏忽而未抹掉的一枚指纹。
第二天,一队战警就来敲他的门了。
正义得以伸张,受害人得救,家庭团聚。完全都要感谢那一小片的油漆屑。
小小的胜利——就是谢尔曼医生曾经说过的“小胜仗”——有时候,这是所有你能期望的,林肯·莱姆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但是,有的时候,这就是你需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