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茗当初根本没想到会在北京找个丈夫。她原准备陪爸妈在北京住个一年半载,顺便游览游览中国的名胜古迹就回去的。后来心血来潮地去一家银行应聘上班,目的也是为了好玩,为了体验一下大陆人的生活,同时也算一次实习,把当初在大学里学的那些金融知识派个用场,未料到在那家银行里认识了梁智,于是一连串的事情随即发生。
闵茗说,爸爸决定由西雅图回北京创建公司的时候,反对最激烈的是我的姥姥。我姥姥的父亲那一代都已经在西雅图生活了,姥姥知道在美国生活的全部好处,她不能想象她的女儿可以再回到中国去。但她的反对无效,因为这件事的关键人物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遗憾的是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持两可态度,回中国可以,不回中国也行,爸爸怎么决定她就怎么行动。当时我们这个家里积极支持爸爸主张的只有我,我知道爸爸虽然口头上说北京是今天世界上最可能赚钱的地方,应该去占一块地盘,其实他是因为太想我的奶奶了,而奶奶那样的高龄又不可能来美国,他便只有回去了。我呢,从小在美国生活,新鲜感没了,总想到中国去看看,看看爸爸的故乡安徽徽州,看看姥姥的父亲的老家湖北襄阳。能到中国去生活一段时间,这本身也是一种新鲜的刺激,那时我还没想起去银行应聘上班。我和父母一起登上飞往中国的飞机时,满心里都是欢喜,可那欢喜里一点也没有关涉找男朋友的成分,更不会想到会结识梁智,那时在我的内心里,总认为找丈夫还是一件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闵茗是不知不觉爱上梁智的。爱上梁智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军队的一个师长。当然,那时梁智也不知道她家属于“海归派”,去年才从西雅图归来。梁智那会儿只是觉得闵茗的普通话说得很别扭,闵茗反问他:你能期望一个来自安徽徽州的女孩能把普通话说得和北京人一样?他当时笑笑点头:那倒是。他俩能走在一起纯粹是因为相互吸引。闵茗说,他吸引我的,是他那挺拔的身躯和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派头,还有他肚子里比我还多的金融知识。他长得有点像美国雷尼尔山上那种特别挺直的杉树,应该说,在我们那家银行的小伙子里,梁智是长得最帅的一位。我之所以能被他看上,据他事后交代,最初是因为我英语说得特好,后来则是因为我的胸脯他最喜欢,他说他一看见我的胸脯他就特别迷醉,就想立刻把头埋在我的胸上歇息。该死的梁智,看一个姑娘怎么能只看胸部?应该看她的全身还有内心!倘是只看胸部,要再碰上一个胸部比我还美的女子,岂不要移情了?
我们的恋爱基本顺利,要说波折的话,只经历过一次。那是一个黄昏,我们俩在我常去的昆玉河畔小坐,我注意到他不时答非所问,显然在走思在想别的。就问他:你在想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想一个问题。可以告诉我吗?他的神情使我越加好奇。我想问你……他吞吐着。说呀!我有些急了。
你对女性婚前与男人发生性关系怎么看?他期期艾艾地说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我一下子就明白他在关心什么了。
我想,你在美国那个特别开放的国家长大,对这个问题肯定有许多新的见解。
你想了解的恐怕不是新见解,而是想知道我还是不是处女?对吧?我直盯住他的眼睛。
他的脸红了,急忙辩解说:不,不,你别误会。
我的确有些生气,在我们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在我们相互说了我爱你之后,你还在纠缠这个问题,我不能不生气。——那么好吧,我来告诉你我的性观念和性生活的丰富经历,任何一个男人想和我睡觉,我都会满足他,我十三岁就和男人睡了,我现在已和三百个男人睡过,已经怀过四百次孕流过五百次产,我认识你以后还不断地和其他男人睡——
他一下子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怎么,不让我坦白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瞎说的。
只是对不起?我恨恨地盯住他。你既是怀疑我,为何还跟我说爱谈情?你为何不走开?好了,我们拜拜吧,省得你以后为娶个不是处女的荡妇难受!我说罢起身就走。他死死地拉住我道歉,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要不是看着他眼泪急得都要流出来,我决不会软下心来。
我当时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他的怀疑是多么荒唐,我要让他看到一个证据!
这件事我一直记到我们身子首次结合的那天夜里。那个夏末的晚上,我们在京郊的一个山坡上野营,他千祈万求地要我答应脱下衣服,我那时爱他已爱得一塌糊涂,实在不想看他那种难受样子,就扯过了他的白衬衣铺在了我的身下,当他迫不及待紧紧张张慌慌乱乱粗粗鲁鲁气喘吁吁地对我做完那件事后,我忍着疼打开手电抽出身下那件衬衣让他看上边的血迹,我说:尊敬的梁智先生,你给我看清了!大汗淋漓的他喘息着再次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捏住他的耳朵小了声叫:我是在你的恳求下才做的,很多美国人认为婚前的节操,有利于婚后夫妻和谐的生活及社会的秩序!他点头连说:对,对。我仍捏住他的耳朵问:在你的眼里,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便向男人献身?是不是美国就没有处女了?告诉你,再开放的国家也知道保护他们的女儿!何况,我在西雅图受到的是最严格的华人老式传统教育——他没让我说完,他只是发疯地吻我,吻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是在初秋的一个傍晚第一次随梁智去他们家的。其时我们刚在一片树林里尽情吻罢,梁智说:走吧,让你的公公婆婆相看相看你!我当时嗔道:你别得意,是不是你梁家的儿媳妇还得先看我愿不愿意!我被他扯着往前走,到了一个有几名军人站岗的大院门口,他径直走了进去,我这才有些吃惊,才问:你们家怎么住在军营里?他笑笑说:我现在正式告诉你,我是一个军人的儿子,父亲只是个师长,官不大,这不会吓住你吧?
我真的惊怔了一霎,我过去的确没想过会找一个军人的儿子做丈夫。在西雅图,军人家庭给我的印象就是漂泊和动荡,此外还有危险。我们家没有结交过军人朋友,军人的家庭我也从未接触过,实在陌生。不过这时我已无时间去想别的,只能随他走向一排带小院的房子。在尽头的一座小院里,我看见一个两鬓有些发白身着便装的中年男子,正戴着眼镜坐在藤椅上看报纸,梁智朝他喊了一声:爸爸。他大约又看了一行字方抬起头来,边摘下眼镜边说:怎么才下班?你妈早把绿豆稀饭——他因看见了我而把话倏然截断。
这是我的女朋友闵茗。
这时的我只得礼貌地向他叫了一声:伯伯好!没穿军装的他和一般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没有什么两样,这让我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哦。快请进屋。我注意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一闪而过,但就是这一闪也让我感觉到了他目光的冷峻。我想,这是一个严肃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不是一个类型。
梁智的妈妈和奶奶对于我的意外到来显得十分热情,两个人把我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是端茶又是递毛巾又是削水果。尤其是他的奶奶,那个满头银发的农村打扮的老太太,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地说:看看俺孙子的眼光,找的姑娘多水灵好看!我早就说,俺孙子有那份能耐,肯定能捞到一个漂亮老婆,咋样?这不是捞来了吗?我的脸被她说得好红好红,梁智这时坏笑着接口:奶奶,说话不要太跃进,眼下人家还只是我的朋友而不是老婆。老人嗔怪地朝孙子顿顿拐杖说:去,去,人家姑娘要不想做你的老婆来咱家里干啥?我有点哭笑不得,没法开口。好在梁智的父亲这时替我解了围,他朝梁智的妈妈说:还不快去再炒两个菜,孩子们肯定饿了。
饭菜都端上饭桌时,我按照从小养成的习惯,抬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轻轻说了几句感谢上帝赐福的话才去拿筷子。没想到就是这个动作,把梁智的全家人都惊得一怔。梁智的父亲惊问:怎么,你信基督?
我朝他微微一笑说:我们一家都信基督。我母亲是美国华人的后裔,出生在安徽徽州的父亲是在到西雅图留学时和母亲结婚的,他也信了基督,一家人去年才从美国回来。
我看见梁智吃惊得张大了嘴,不由得心中暗暗高兴,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们一家人都是基督徒。谁让你预先不告诉我你父亲是军人而且是个师长。现在报复他真是恰到时候。
梁智的奶奶没听明白,诧异地问:基督是谁?
是一个神。梁智向他奶奶解释。他好像已从惊愣中恢复了过来。
神?这个神我咋不知道?老人又问。
世界上的神很多,奶奶,和你信的祖师爷一样,都是神……
我没有去听梁智的解释,我只用心观察师长的神情,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吃饭,在接下来的整个吃饭过程中,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本能地感觉到,师长先生对我信基督的事不太高兴。你尽管去不高兴吧,我决不会因为要做你儿子的恋人而改变我的信仰!
我的感觉没错,第二天梁智来上班时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我俩的事在家里可能会有麻烦!有麻烦才好,那样我可以去再找一个男人!中国的英俊男人这样多,我还能找不到一个?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快活地说。梁智生气地捏住我的手腕,直把我疼得流出了眼泪。这番惩罚过后,梁智才又问我:你的父母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得给我说实话。我笑道:我父亲母亲都是外国的特务,派我故意勾引你好从你家弄出情报!他于是又猛捏住我的耳朵,疼得我差点跪倒。没有办法,我只得向他说了实话:我父亲是一名生物学博士,现在是北京中关村一家公司的老总;母亲来到北京后被聘为北大的一名副教授,专门教授英语。听我交代完毕,他的神情方又转为轻松,他打了一个响指说:等着吧,我能把事情摆平!
据梁智事后告诉我,那天晚上我从他家走了之后,他父亲立刻找他谈话,明确表态不希望梁智继续跟我往来。梁智问为什么,那位当师长的父亲说,这姑娘信基督,而我们军人不信这些。梁智反驳说,她是跟军人的儿子结婚又不是和军人结婚,再说,信仰不同又不影响一家人的感情,我奶奶信道教我妈信佛教,你什么也不信不也照样和她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好?师长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当然,最后促使师长改变态度的不是梁智的反驳,而是因为梁智的奶奶站在了我们一边。奶奶说:我看那姑娘挺好的,眼里没恶气,身上有一股清爽劲,不像懒人,脾气也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主儿;再说,俩奶子不小,屁股长得也敦实,日后养个孩子也顺溜;还有一样,长得白,咱们一家人面皮都有些黑,她来了,也好给咱梁家的后代变变种,我看就这样定了!她顿了顿拐杖后,师长就不再说话了……
我听着梁智给我学说奶奶评价我的那些话,笑得前仰后合,天哪,我的屁股敦实?这要让我文文雅雅从不说粗话的爸妈听见有人这样说他们的女儿,非气得背过气去不可。
第二次去他们家时,师长对我客气多了,大约是把我看成了他们家的人,主动地同我说话,问我工作上的情况,问我想不想西雅图,问我是不是已习惯了国内的环境。我一一作答,边答边观察他,我想了解这个未来的公公,想了解一个男人成了军队的师长之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他最后问到了基督,问我是从什么时候信基督教的。我说,我生下来就受洗礼了,妈妈和姥姥在我很小时就告诉我,基督是一个人,是拿撒勒的耶稣。他在公元初年诞生在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治下的巴勒斯坦,提庇留斯时代开始在公众中露面,最后被提庇留斯的地方官本丢·彼拉多处死。他的母亲是马利亚,父亲是约瑟。基督耶稣是全心全意关怀人的,他是善的代表。他最后变成了上帝,关怀世上的一切人,把一切人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他尽可能地把福赐给人们,他既管人们的生也管人们的死。我们应该对他满怀敬仰之情,对他持绝对信任和全然依凭的态度,以全部心智的力量专注于他和他的讯息……
他虽然听得认真,但我能看出他的脸上有一种根本不信这一切的神情。不管你信不信,既然你问了,我就应该向你宣传。
也是在这一次的做客中,我看到了梁智的妈妈和奶奶供奉的神。梁智的妈妈供奉的神叫释迦牟尼,那神带了一点笑意地坐在她和师长的卧室的窗台上,看着她给他烧香、叩头。我问她:妈妈,你敬他的目的何在?她很肃穆地说:佛是大慈大悲的神,敬他是为了让他保佑我们全家平安;保佑我们来生重新脱生成人,而且有一番好运。我很吃惊:人怎么还有来生?我们基督教徒认为人死后或者进入天国或者进入地狱,不会再变成人了。梁智给我解释:佛教认为,人死是必然的,但神魂却不灭,人身如五谷之根叶,人魂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当必死,种实没有终亡,人死后不灭的灵魂,将在天、人、畜生、饿鬼、地狱中轮回,“随复受形”,而来生的形象与命运则由“善恶报应”的原则支配……我注意到梁智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师长面孔阴郁地听着,他好像不太高兴。梁智小声告诉我,妈妈是在一次大病之后信佛的,对此,爸爸反对过,在家中一向对爸爸退让的妈妈,唯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坚持着。
梁智的奶奶供奉的神叫祖师爷,塑像上的祖师爷面孔清瘦,他就坐在奶奶的床头柜上,奶奶在他面前摆了一个小铁盆,正午的时候,奶奶在铁盆里焚烧两张薄薄的黄纸,梁智说那叫黄表纸,是专门敬神用的。奶奶烧完纸还要叩头,奶奶叩头时前额必要着地,显出十分的虔诚。梁智说,道教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没有外来成分,它乐生、重生、贵术,它认为生活是乐事,死亡最痛苦。它主张在现实世界上建立没有灾荒、没有战争、没有疾病,“人人无贵贱,皆天之所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的平等社会;它还追求清静无为、超俗脱凡、不为物累的“仙境”世界。梁智说,奶奶从小就敬祖师爷,她敬祖师爷的目的,是为了让祖师爷保佑全家都能长命百岁。梁智还告诉我,他爸爸刚当师长时想劝奶奶别再信祖师爷了,奶奶大怒,奶奶说:国家都让信教自由,你当个师长就敢不让我信祖师爷了?你要当个军长是不是不让我吃饭了?我听了大笑起来,原来这个师长在奶奶面前并不威风。
闵茗说,在我和梁智爱得死去活来之后,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爸爸、妈妈。你猜我爸妈怎么反应?妈妈的反应最快,妈妈叹息了一声:这样迅速?!随后便抓起电话拨通了远在西雅图的姥姥家,妈妈对着话筒说,消息不好,她找了!谁找了?找了什么了?!姥姥的声音震动屋瓦。妈妈平静了一下自己,才算把事情给姥姥说个明白。姥姥在电话里冷笑:我当初就反对你们把她带回去,这下可好,她还能回来得了?你们一家三个全是糊涂虫!全是!妈妈也笑了:反正她早晚得为自己选个男人,早选定早省心。姥姥最后声明:如果茗茗在西雅图选个华人青年,我送的嫁妆钱是三十万美元;要是在中国大陆选人,只有一万!我上前抓过电话笑叫:姥姥,一分钱我也不要!
爸爸的反应是摘下他的眼镜,不停地擦,在擦了足有三分钟之后,才开口道:只要你觉得好,就行。我听罢扑到爸爸身上喊:爸爸圣明!“圣明”这个词还是我回国后从电视上学来的。但是——爸爸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是基督教徒,你的男朋友不是,你们日后在生活中难免会有冲突。
有冲突才有意思,我不喜欢日子平平淡淡!
爸爸拍拍我的头说:好,只要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可以了。
我于是抓紧机会提出:这么说,我可以把他带来与你们见面了?
妈妈点头:带他来吧,只是要先告诉我他的口味,他喜欢吃西餐还是中餐?
面条,普通的一大碗面条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只用面条招待客人?妈妈瞪我一眼。
我回瞪了妈妈一下:我了解他还是你了解他?他老家是河南,他还是河南人的吃饭习惯……
梁智是当天傍晚来到我家的,气宇轩昂的他往我们家客厅里一站,我注意到爸爸妈妈的眼睛都亮了。怎么样?像不像一个革命党人?或者我姥姥常说的绅士?或者我妈妈常说的正派男子?我选的丈夫不会错的!
我第三次去梁智家时,已是讨论有关婚礼的事情了。
那天,我和梁智商定,由他向他的父母和奶奶汇报我俩的打算,我只坐在一边倾听。
梁智刚一开口说我们要结婚,师长就点头说:好。这件事上他倒痛快。他妈跟着就笑了:你爸早急着要当爷爷哩!梁智的奶奶说:赶紧准备吧,先找个阴阳先生把喜日子定下;然后把聘礼给闵茗家送去;再把响器班子定了——
送什么聘礼定啥响器班子?奶奶你这是哪一年的皇历?!梁智叫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和闵茗的婚礼定下在教堂里举办!
师长显然吃了一惊:怎么能在教堂——
梁智说,闵茗和她父母都坚持要在教堂举行婚礼,我想我应该同意。说罢看了我一眼。
可爸爸我是军人,去教堂参加婚礼没有先例。
那就破一次例,这又不会损害到军队的利益。
师长看来不好再说别的,迟疑了一下才把头点点应允道:好吧。
师长的勉强让我很不高兴,我想,我们家庭提出这个要求并不为过,毕竟我们是信教的人,基督徒的婚礼在教堂举行不是很正常吗?
这天因为还和梁智商量婚后旅游的事包括上网查询一些问题,弄得有些晚了,待我提出要走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梁智这时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么晚了,干脆别回了,就在俺家住下吧。他妈妈也立刻附和道:对,对,这个时候走也不安全,就住下吧。我反正也不想离开梁智,就假装着叹口气说:好吧,听你们安排。他妈妈一听我表态同意住下,忙又说:我去给你奶奶的床上再加一床被子,你就跟你奶奶睡一起吧。梁智一听这安排,急忙说:那样麻烦干啥?就让她睡我床上吧,俺俩一人一个被筒不就行了?她妈妈看我一眼,我当然知道梁智的用心,便装着全神看一张报纸不表态,见我没反对,梁智的妈妈就准备照儿子说的办了。没想到就在这时,书房门口猛地响起师长的一声咳,跟着就见两道冷厉的目光朝梁智的妈妈砸过来,我因为和梁智的妈妈站在同一个角度上,也立刻看到了那目光,身子不由得骤然间打了个寒战,心里要和梁智睡一起的愿望也立马飞走。我慌忙表态:我要和奶奶睡一起。梁智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咳,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朝我伸了伸舌头,做了个充满遗憾的手势……
举行婚礼的那天,我注意到师长穿着一身西服和梁智的妈妈一起站在教堂里。他肯定是第一次走进基督教堂,双眼不时地四下里打量,满目都是新奇。你好好看看吧,师长,你的儿媳将让你接触到一种崭新的宗教文化,这种文化会使你大开眼界!
令我意外的是,当我和梁智亲吻之后仪式就要结束时,我突然发现,当师长的公公竟然不在他应该站的位置上站着,我飞快地用眼睛扫了一下教堂之内,没有,根本没有他的影子!我立时大怒:还有这样不懂礼仪的公公,儿子儿媳的婚礼没有完他竟先走了?!这是对我、对我家、对我们基督徒的不尊重!是对我们宗教的不尊重!我重重地用手捣了一下身边的梁智,让他去看原本应由他爸爸站立现在却空着的位置,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歉意地看我一眼。不行,我必须把我的愤怒表现出来,我要抗议!
在从教堂出来预备上车向梁智家走时,我拒绝登车,我要打车回娘家。这可把梁智和他妈妈吓了一跳。梁智立刻明白了原因,附着他妈妈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他妈妈随后急忙走过来向我道歉:对不住,闵茗,梁智他爸刚刚接到司令部值班室一个传呼,说有急事,他不得不先回去……我不接受这种轻描淡写的道歉,我仍然坚持要回娘家,没想到这时我的爸爸走过来严肃地说:小茗,不要胡闹,你公公临时有军情大事回去,走前给我说过的!我的妈妈也走到我身边狠狠地掐了我的手腕一下,我这才作罢,悻悻地上车回了梁家……
师长是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才回来的,我坐在新房里听见了他进屋的声音,却装作没有听见,故意没有出去。我在心里说,从今往后,我对你的尊敬会减少许多!出乎我意料的是,师长没有先去客厅坐下,竟然先主动走到新房门口说:茗茗,爸爸对不起你,没有参加完你们的婚礼就走了,郊区一座水库的大坝突然出了点问题,因为还在汛期,上边命令我们部队立刻赶去抢险,所以……
我抬头看了一眼浑身泥点满脸疲惫的他,心里涌上来一股歉意,我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称他“爸爸”。
我正式属于梁家人了。
大概是我嫁过来的第三天晚饭后,我在厨房帮婆婆洗刷完刚回到客厅,梁智就使眼色要我去卧室,我还能不知道他的用心?保险我一进卧室,他就会把我抱到床上。这个永远没有够的家伙!我可是看过一本法国人写的心理学书的,那书上说,新娘对于丈夫的上床要求,决不能有求必应。那样,他很快就会有一种餍足感,对你减少兴趣的时间就会提前。必须让他有一种饥渴感——我的一个女伴说得更好:这就像喂猪,只让其吃八成饱,这样他就会不停地围住你转。所以我那晚对梁智的眼色装作没有看见,只安静地坐在奶奶身边看电视剧,顺便和婆婆说上一两句话。眼见得把梁智急得抓耳挠腮,我心里可就笑个不停。正在这个时候,公公从他的书房里走了出来,先是咳了一声,然后说:我们开个会。
我顿时一愣:开会?在家里开什么会?
全家人都在,我宣布几条纪律!公公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说。
我只得去看梁智,用目光要求他做出说明。
爸爸的意思是开个家庭会。梁智说道。看他毫不诧异的样子,这样的会过去肯定也开过不止一次。
第一条,不许收受礼物。公公说得很严肃。
我觉得这条纪律太荒唐,于是立刻提出质疑:我娘家爸妈来看我,如果拿了礼物,我凭什么不能收下?
梁智笑了,梁智说,这主要是指爸爸部下送的礼物,我们不能收他们的礼物。
爸爸的部下凭什么要给我们送礼物?我不解。
如果他们送了,我们就不收。梁智被我追问得有些着急。
第二条,不准坐轿车。公公再次开口。我也再次吃了一惊:凭什么不让坐轿车?我父亲的那辆雪铁龙原本说是要送给我的,我为何不能坐?
梁智也笑了:爸爸说的是不准我们坐部队给他配的那辆军队轿车。
我舒了一口气:公公说话最好带上定语。我在西雅图学的汉语里就把主语、谓语、宾语、状语和定语讲得十分明白。
第三条,公款一分不能动。
我想我明白公公说的这条纪律的意思,就是不要贪占和挪用公款,可要从语法上说,这话仍然有毛病,我在银行工作,每天“动”的不都是“公款”?
这种家庭会议的开法——听公公发布命令,根本不给讨论的机会,没有任何民主可言——尽管我很不习惯,可我还是觉得公公是一个不错的师长。我心里对他的尊敬有些增加了。
蜜月里的日子的确好过,你不知不觉就把一天过完了。这日子里有让人神魂颠倒的时刻,有慵懒不愿动的时刻,有彻底放松蒙头酣睡的时刻,有什么也不想安然呆坐的时刻,还有兀然发笑的时刻。这日子里根本就寻不到一点愁和烦的影子,它们都藏哪里去了?但愿它们永远不再找我。
我心里非常满足。我给姥姥打了个电话,我说:姥姥,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幸福!远在西雅图的姥姥叹口气说:差不多所有的新娘在蜜月里都很幸福,但愿蜜月之后你还能感到幸福,尤其是在你结婚三十年之后。
我想我会的。放下电话我对梁智说:姥姥有点不相信我会幸福下去。梁智听罢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会不幸福呢?
我能看出,梁家的一家人都在宠着我,顺着我的心意做事,只有梁智敢偶尔地在我面前说一两个“不”字。
我把我娘家自己屋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搬了过来,我要按照我的审美观来布置婆家的屋子。这儿才是我要长久生活的家。
梁家客厅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摄影作品,画面是圆明园里的大水法废墟。画框的两边,各挂着一个条幅,右边的条幅上写着:为将之耻;左边的条幅上写着:当兵大辱。梁智告诉我,那照片和书法全出自他爸爸之手。我得承认,那照片照得颇有功力。我和我的爸爸妈妈也一起去看过大水法废墟,我当时只是觉得可惜,把这样一座建筑毁了太可惜,可当看这张照片时,我分明从中看到了悲愤和屈辱,照片把废墟上笼罩着的那股东西也保留了下来。不过公公的书法一般,笔画像棍子,有力,但不美。这面墙让人看了心里压抑,我有心换幅风景画挂上,梁智坚决反对,说:那是爸爸的作品,你把它换下来,不是存心惹他不高兴嘛!我想想也是,就在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我保存的圣母怀抱圣子的画像,那幅画像也很大,而且画面上满溢着一股温馨和温暖,正好可以把客厅里原有的那股压抑之气冲淡。
我在一个柜上摆了嵌有圣经诗篇的镜框,上边写着: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唯喜爱耶和华的律法。
我在餐桌上摆了一个石刻的十字架,这样,全家人每次享受美食时,都可以看到耶稣,看到他当初受难的情景,看到他自己受难却把福留给我们从而知道对他感恩。
我把一本圣经放在电话桌上,打开到“旧约全书”第六章那一页,并在下边的几行字上画了红线: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所想的尽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耶和华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在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唯有挪亚在耶和华面前蒙恩……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家里每个接电话的人,随时都看到上帝过去曾发出的警告,从而小心向善。
我还在小餐室里摆了一套音响,每次吃饭时,我都要用很低的音量,放上一段教堂唱诗班唱的歌。对我的这些作为,公公和婆婆以及奶奶都持默许态度,梁智更不会有意见,他曾附了我的耳朵笑着说:只要夜里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给我完全的自由,你就是把这个家翻个个儿我也不管。我听后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净想些床上的事,讨厌不讨厌?
不过当我办另外两件事时,遇到了反对。
一件是我想在奶奶的屋里摆一个小耶稣像,以便让她随时看到上帝,让上帝也保佑她老人家身体健康,没想到奶奶看见后吓得变脸失色地叫:快,快拿走!一间屋里有两个神灵,万一他们中间有了冲撞,怪罪下来可怎么办?我还想再作解释,奶奶已吓得扑通一声朝祖师爷跪了下去,我只好作罢。我心里觉得,祖师爷和耶稣既然都是神灵,他们肯定能明白我的用心,从而和睦相处的。
另一件是我整理书房时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块不大的废铁,形状很不规则,难看得很,我认为把它放在这儿太不雅观,就擅自做主把它扔到垃圾箱里了。没想到当晚公公下班后一看书桌上没有了那块废铁,立马大吼了一声:谁动了我的东西?吓得我浑身哆嗦。全家人都愣了。待弄清是因为那块废铁后,我非常意外也非常生气,为了那么一个破东西,值当发那么大的脾气吗?我冷冷地说:是我扔的!
扔哪儿了?快去把它捡回来!他好像是给他的士兵下命令。
我噙着眼泪去垃圾箱里翻找,直到找到后把它扔到他的面前。
那天晚上我气得没有吃饭,早早就上床睡下了。军人真是不通情理,我好心整理屋子,替你扔一件破东西,就这样乱吼乱叫,我要把你们家的保险箱动一下,还不要把我杀了?!
梁智当晚上床以后,百般抚慰我,我还是不能停止生气。第二天早上,妈妈过来说:茗茗,昨晚你扔的那块废铁,是一个82迫击炮的碎片。二十多年前爆发过一场战争,你爸爸当时只是一个副连长,他指挥炮班参加战斗时,定错了炮位,结果遭了敌人炮击,炮毁了,人也伤了几个,他心里一直不好受,所以就留了那个东西……这番解释才算让我消了些气。也罢,那是他的纪念品,我不该扔,这件事是我不对。
按照婚前做好的计划,我和梁智婚后要回一趟他们的老家河南南阳,顺便到武当山和洛阳游览一番。我一直在记挂着这项安排的实现,它是我全部旅游计划的一部分。
我们动身是在一个晚上。我们做了周密的准备,送老家亲戚们的礼物和我们自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我甚至还让梁智去专门买了几盒避孕套——我可不想现在就怀孕,尽管我已听到了婆婆和奶奶几次要孩子的暗示,可我不会动摇决心,我要好好享受我的青春。再说,我在西雅图的那么多姐妹都决定不要孩子,我干吗要让孩子拴住腿?令我奇怪的是,我明明记得亲手把那几盒避孕套装在了提包里,可临出门前做最后一次检查时,却发现没有了。而且在卧室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梁智也觉着奇怪,说真是见了鬼了。我俩正着急时,婆婆过来笑模笑样地问:找啥呢?去车站的时间已经到了,该走了!我说我们有一样要紧的东西不知放哪儿了。婆婆问:是不是——她做了个套的手势。我脸红了一下点头说对。她笑道:别找了,那东西是我拿走了。我很吃惊,问:妈妈,你拿走那东西干什么?婆婆笑道:你爸爸特别想要一个孙子,就让我来找到那些东西拿走了。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天哪,想用这种办法让我怀孕,太笨了!
到了车站候车时,我催梁智再去买几盒避孕套带上。他显然被公公婆婆做通了思想工作,支支吾吾地不想去买,说:我好像记得,你们教会不许节育的。我脸子一拉:你倒会找借口,我们教会早在十三、十四世纪就默许了机械的、化学的或魔法的节育方法。也好,你不去买当然可以,只是从今天起,你休想动我一下!他见我发了脾气,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买了来。
我们先到了南阳梁智他们的老家。我们看望了梁智的大伯、大娘和二叔、二婶以及堂哥、堂姐、堂弟、堂妹;我们去梁智的爷爷坟上烧了纸;我们拜会了几家亲戚。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河南农村。这里的乡间风景和美国的乡间风景完全不同,最大的不同是这里的村庄密度很大,有些村庄之间的距离仅有一公里。一个村庄里住的人也很多。我新奇地注视着乡间的一切,包括那些听说了我们回来而拥来看我们的村里邻人。来看我们的村人中有些姑娘,她们好奇地问我的衣服是用什么料子做的,问我是用什么办法把皮肤保养得那样白的,问我用的是什么香水,还问我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最好……她们对一切都感兴趣,包括对我这个人。
晚饭后和村人们坐在老宅院门前聊天时,他们说到了公公。有几个老人说公公小时候爬树最胆大,能爬村里最高的树;说他力气大,一百八十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能像猴子一样地走路;说他不爱服输,那次连拉十三车粪终于在全村的小伙子中间争得了第一。他们最后问到公公能不能当上将军,梁智说不知道。那些人就发感叹,说咱们村还没出过一个将军,要是他能当将军,那可是咱一村的荣耀!我过去从没想过公公当不当将军的问题,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对他们说的关于公公过去的故事感兴趣,原来公公年轻时还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物。
接下来通过在武当山和洛阳旅游,使我对奶奶和妈妈所信的神灵有了了解。武当山金顶真是一个险要而美丽的去处,祖师爷把自己的神位选在此处本身就让人敬畏,他面对千山万壑一副淡然之色的坐像真使人相信他已进入了仙境。梁智说,奶奶过去每年都要徒步登上金顶一回,当面向祖师爷祈愿。我望着那陡峭曲折的盘山石阶路,想象着奶奶行走时的艰难样子,心里生了一阵真正的感动。
站在洛阳龙门石窟中那座最大的佛像前,我在为先人雕刻技艺的高超惊叹的同时,好像也理解了妈妈何以相信佛能为其消灾。有身形如此巨大的神灵保佑,一般的鬼魅是不敢走近被他所保护的人的。我们随后又看了白马寺,据说这是佛家第一寺,当年,西域的高僧牵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佛家经卷来到洛阳,东汉的皇帝对其优礼有加,在此处建寺院设精舍以处之。梁智告诉我婆婆也曾来过这里,我点头说应该,这里是佛教在中国的起点,佛教徒当然应该祭拜。梁智撺掇我在大雄宝殿上给佛祖叩个头,我犹豫了许久最终没有叩,我担心耶稣看见不太高兴。
对道教和佛教这两处圣地的游览使我大开眼界高兴无比,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由于梁智的坚持要求和不懈纠缠,也由于我对自己的放纵,以至于允许他和我在这两处地方所住的宾馆房间里都做了爱。我们爱得死去活来也肯定丑态百出,而按照奶奶的说法,神是什么都能看见的,何况是在离他们的住处如此近的地方?祖师爷和佛祖要是看见我俩那个情状,会不会冲天大怒从而降罪于我俩?梁智,你个东西,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新婚新婚,新婚就不能忍到北京了?在返京的列车上我对梁智说了我的不安和担心,没想到他竟哈哈大笑,他说,我既不信祖师爷也不信佛祖,所以他们谁也管不了我,他们即使看见了我和你做爱,他们也没有办法,我不是他们的臣民!
还有这样的人?!
梁智还说:奶奶看重的是进入仙境是长生,妈妈看重的是来生、来世,你看重的是天国,我这种不信任何宗教的人,看重的只是当下,我只要当下的幸福、荣耀和快乐。
我对他毫无办法。
旅游结束回到家的当晚,全家人为我们举行了一个欢迎归来的晚宴。我和奶奶、公公、婆婆还有梁智都碰了杯。全家人喝得一片笑声。婆婆可能还在想着我怀孕的事,不想让我多喝酒,几次想阻止我向杯中添酒,都被我巧妙地拒绝了。平日很少露出笑容的公公,那晚也满脸含笑地听着我讲旅游途中的各项见闻。
大约在我们到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发现公公的神态有异。他平日下班后总是坐在那儿看报纸,要么坐在院里,要么坐在客厅里,但那天下班后他只是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没看到报纸放的地方,就过去把家里订的几份报纸都拿到了他的面前。但他仿佛没看见,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天的晚饭公公吃得也很少,他只是吃了几口面条就放下了筷子。婆婆显然也很意外,问他:是不是病了?公公摇摇头,说:中午吃多了,不饿。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公公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拿个收音机去散步,而是站在院中的那丛青竹前发呆。
接下来的几天,情形都差不多。
有一天正午,我看见公公和婆婆都在书房里,我听见婆婆问:他爸,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公公叹了口气:没事。婆婆说:有事你就说出来,我也好帮着给你出个主意。公公说:能有什么事?放心吧。
可我断定公公心里有事。我悄悄对梁智说:你关心一下爸爸,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梁智沉默了一阵说:不会吧,即使遇见了什么事儿,他身为师长也能想得通,不过你提醒得也对,我晚点儿问问。
两天之后,我同梁智开玩笑道:关心你爸了吗?他笑笑:问了,一桩小事,马上就会处理完毕。
我很快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再说,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去操心,美容啦,做头发啦,做健美操啦,见女伴啦,买香水啦,等等等等。
我原本也不是一个会操心的人。
很多女伴都告诉我,婚后的日常生活很可怕,它会把你对婚姻的美好希望一点一点全磨掉,它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烦恼和不快。
可我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和梁智的婚后日常生活开始之后,我们照旧沉浸在幸福之中,我们盼着白天开始,我俩好一起去银行上班;我们盼着夜晚到来,我俩好在床上做那些特别诱人的功课。除了周日我去教堂做礼拜是一人独去之外,剩下的时间我们差不多形影不离。
只要在京,我去教堂做礼拜从来都是一次不缺。妈妈多次教导我,做了基督徒,就要记住基督徒的规矩。妈妈说,去教堂既是一种再学习——可以从布道中更深地理解教义,也是一种对上帝虔敬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去教堂是坚定我们信仰的一种途径。妈妈说,在今天,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基督徒有必要不断重温上帝的教诲,从而使自己对上帝的信仰更加坚定起来。
我以为我对上帝那么虔诚,上帝给我的幸福一定很多,足够我享受到一百岁,起码享受到七八十岁不成问题。没想到结婚之后仅仅七十五天,我的幸福就突然中断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的礼拜天。
早饭后,我按照往常的惯例,做好了去教堂做礼拜的准备,正要出门时,梁智过来说:爸让你捎一件东西给一个谭叔叔,谭叔叔就住在离教堂不远的金云小区里,你做完礼拜,顺便走过去,几分钟的路,到时敲开人家的门,就说是爸爸让你捎过来的,放下礼物跟着走了就行。说罢,递过来一张写有具体住址的纸条和一个不大的提袋,我见提袋里只装着一盒巧克力和一盒点心,很轻,便点头说:放心吧。
我带着很好的心情向教堂走去。来到北京之后,一逢秋天我的心情都格外好,大概北京秋天的空气纯净阳光透明,和我从小生活的西雅图的那种环境很近似。今年的秋天因为有了婚姻的幸福,心情更是格外的好,我几乎是哼着歌儿走到教堂门前的。
我每个周日来做礼拜的这座教堂不大,也就能坐几十个人吧。好在我们这个地区的基督徒并不多,大家一齐走进教堂也并不拥挤。我快要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忽见一个老太太拉着一个女孩,在教堂门口拦住几个正要进教堂的教徒说着什么,我有些好奇,也紧走几步到了她们面前,只听那老太太正对人们说着:我这孙女把三百多块钱的学费丢了,就我们祖孙俩过日子,一时凑不齐,麻烦各位帮帮忙,要不她就没法上学了,这孩子急得早饭到这时还没吃哩。几个人听了,就都去摸自己的钱包,我也去自己的手袋里掏,一掏才知道自己忘了带钱包。还好,几个教徒已为那女孩凑够了三百多块学费,祖孙俩千恩万谢地鞠躬要走。我这时因没帮上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到那女孩还没吃早饭,就把手上公公让捎给他朋友家的那个小提袋递到了女孩手上,说:这里有点吃的,你拿上边吃边去上学吧。祖孙俩见状又急忙躬身致谢。我边往教堂里走边想,我改日再买盒点心和巧克力给那个谭叔叔家送去就行,反正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早一天送到和晚一天送到也不会有大的关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我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点也不明白我这是在向一场冲突靠近。
那天的礼拜结束我往家走时,刚好在半道上碰见了一个和我妈妈相熟的阿姨,这位阿姨当初在美国留学时常到我们家做客。我们两个当时站在街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话题涉及了西雅图的许多华人。待我回家时已是正午时分了。我才一进门,梁智就走过来问:送到了吧?我当时还沉浸在和那位阿姨的谈话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事情,就随便地点了点头。梁智一见我点头,就高兴地跑到公公面前说:爸,咋样,我说能行吧?成了,事情肯定能成了!梁智的反常高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有些诧异地问他:你说什么事成了?他笑道:此事暂时保密,以后再说吧。他的话让我越加摸不着头脑。我反正有些累也有些饿了,也懒得再同他说话,就急忙坐到了饭桌前。
吃过了一碗饭之后,我才想起了公公让送去的那个小提袋,才记起该给老人说一声。于是就开口道:爸,你早上让我送给谭叔叔的那两盒吃的东西,我转送给了别人,待明天我上班路过谭叔叔家住的那个小区时,我再买了送过去——
我说到这儿停住了口,因为我看到了公公和梁智的脸上都露出了无比的惊愕,那神情好像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出乎他们意料的事。他们都把筷子停在嘴边,全身一动不动。
你刚才不是说你把那东西送到了吗?梁智最先开了口问。
没有啊?!我也有些惊异。
你怎么可以这样?梁智分明是生气了。
不就是两盒吃的东西?我明天再买原样的给谭叔叔家送去不就得了?!今天那个小女孩实在可怜……我开始叙述早晨在教堂门口发生的事情。没想到我还没有讲完,公公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忽地站起身来吼道:胡闹!
我怔怔地看着公公,我真的有些吃惊,他竟会为这么点小事向我发如此大的脾气。看来,我对他真的是很不了解。这件事要在我家,我的爸妈知道后只会夸奖我。
你还能办成一点什么事?公公的火气好像越发大了。
我原本就不多的一点忍耐这时消失了。我大概办不成什么大事,可我没有胡闹!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真是昏——头!公公拂袖离开了饭桌。他分明是想骂混蛋的,只是换了两个字。
你骂谁昏头?我也忽地站了起来。还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粗鲁,何况你是我的公公。
公公没有说话,走进他和婆婆的卧室把门摔上了。
我也愤怒地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
你还发什么火?梁智好像很惊奇。
我为何不能发火?我瞪住梁智,发火也是你和你爸爸的专利?我过去没有看出你和你爸是如此抠门儿的男人,连两盒吃的东西都这样看重!我要早知道的话——
梁智气哼哼地:知道了怎么着?
我早就恶心得吐了。
他猛地转过身去。
婆婆显然看不下去了,说:不就是一点吃的东西嘛,就那么稀罕?茗茗送人就送人了呗,再买两样相同的不就得了?我看茗茗这样做也对,这是积福行善的事,当做!佛祖看见了肯定要高兴的!
你懂个屁!公公这时又拉开卧室门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我再一次惊看着公公,他竟然当着我的面骂起了婆婆。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连脏字都不会说。
去!立马把那两盒吃的给我要回来!公公朝我挥了一下手。
我震惊至极地看着他。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我还会有这样的公公?在那一霎,我第一次对我走进这个家、对我选择梁智做丈夫的正确性发生了怀疑。看来我真的不了解军人家庭。不了解军人。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好了!奶奶这时开了口,要啥要?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我看茗茗在这事上没有错!
我会给他的!我早已怒不可遏,猛地转身走出了门。
师长先生还有你梁智,我一定要还给你们!我要不还你们我就真的是混蛋!
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进了娘家屋门,站在了自己的爸妈面前。妈妈一看我气喘吁吁满面怒气的样子,紧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我阴沉着脸没说别的,只叫她赶紧给我两千块钱。爸爸估计我有急事,便连忙从皮包里掏出了两千元钱。我接了钱转身就去了一家商店。我还记得那盒点心的名字叫华夫香糕,那盒巧克力的商标上印着皇后牌。这两样东西加一起的价钱是九十九块七毛钱,我一下子买了十盒华夫香糕和十盒皇后牌巧克力,然后打了一辆的士把它们全运到了梁智家。我边把那些东西往客厅里搬边大声地朝梁智叫:姓梁的,我加九倍地偿还你!我和你还有你们这个家的账算清了!说罢,我就去卧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件事是那样地让我痛心,它使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不可能再与这样的丈夫和公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我必须立刻走!
婆婆最先走进我和梁智的卧室,婆婆说:茗茗,你消消气。我转身对婆婆说:我没法消气,我只要还在这个家里就不会消气!奶奶跟着进来抓住我的手说:茗茗,你别走,奶奶晚点给你出气!我一定要训他们!我摇摇头说:奶奶,这件事与你和妈妈没有关系,但这件事也不是你能帮我解决得了的,我从这件事看到了我的婚姻的荒谬之处,我必须走!梁智最后走了进来,他嗫嗫嚅嚅地说:有些事你根本不懂——我愤怒地拦住了他,我几乎是吼着叫:你根本不值得我去懂!我也根本不想去懂!你们是谁?凭什么非要我去懂你们不可?!他看我拉着皮箱真的要走,就拦在门口企图不让我走。我立刻拿出手机叫:我只给你五秒钟,五秒过后不拿开腿,我立马打110报警,告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看我真是怒极了,老老实实地把腿让开了。
我临出门时最后看了一眼师长。他面向窗外站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后背仍然给我一种盛怒和冷肃的感觉。再见了,师长先生,好好守着你们家的钱袋子过日子!再给你的儿子娶个懂得心疼钱的儿媳妇吧!
上帝,原谅我仅仅在七十五天后就违背了当初在教堂举行婚礼时发的誓言。我没法在梁家过下去了,我不能爱梁智一辈子,我要离婚!
到了娘家之后,爸妈一看我带着行李箱子满面阴沉,急忙追问原因。我说,我当初瞎了眼了,选了那样一个男人做丈夫,选了那样一个家庭当婆家,我要回来,我要离婚,我要同梁家彻底断绝关系!
妈妈一听竟然笑了,问:小两口是不是生气了?
妈妈的态度越发让我生气: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妈妈这才收住笑说:小两口一生气就要离婚,那成什么话?天下哪有不生气的夫妻?我和你爸爸不也吵了多少次,我们离婚了吗?结婚是两个原来陌生的人在一起生活,他们的家庭背景和教养、素质不可能一样,摩擦总是有的,不能发生一点口角就——
我不仅仅是同梁智生气,我还同他的爸爸,同那个师长生气,我讨厌他们!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公公怎会惹了你?爸爸可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郑重其事地问。
我于是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爸妈听后半晌都没有吱声。我大了声问:你们说我该不该生气?爸爸点点头说:如果你说的这些没有夸大的成分,那么道理肯定在你这边,你应该生气,爸妈也站在你一边。我赌咒道:倘是我夸大了或是说了谎,让我出门就遭车祸。爸爸叹口气说:让我们等等梁家的解释,我想,他们会有解释的。我反对说:我不等!我对他们已厌烦透顶,发生了这件事后,我不可能再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要立刻离婚!我边说边拿起了电话,很快地拨了梁智家的号码。
你打算干什么?妈妈按下了电话。我说:通知梁智明天去和我办离婚手续。妈妈拍了拍我的手背:还记得我在你的日记本上写的那句话吗?处理事情不要只凭情绪。孩子,解除婚约不像解除其他的协约,要特别慎重。我们应该再等一等。
等什么?我瞪住妈妈问。
起码要等梁家的一个电话,你这样一怒之下离家,他们不会不来电话的。
我气哼哼地在沙发上坐了。好,我就退让一步。等他们的电话。
大约十几分钟以后,电话响了。妈妈拿起了话筒,是梁智的声音:妈妈,我和小茗之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很抱歉,把她气回了家——
不是小误会,是原则问题,是要不要行善帮助穷人的大问题,是要不要按上帝的要求关爱他人的大事情!我跑过去对着话筒大声地吼。姓梁的,我从这件事上看透了你和你爸的内心!你们是一群吝啬的可怜虫!是钻进钱眼里的小气鬼!是自私的——
爸爸把我从话筒前推开,对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再喊叫。
妈妈对着话筒说:小智,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只想对小茗说道歉,另外,我还想问她一件事情。
妈妈又把话筒朝我耳边挪了挪,我恶狠狠地叫:有屁快放——这是我回国后刚刚学会的一句催促人的用语。
你能给我说一下那奶孙俩的情况吗?就是你送给她们吃的东西的那奶孙俩。
你想干什么?再去把那两盒东西要回来吗?你太让我恶心!甭说我不知道她们的情况,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这些视钱如命的东西,我当初怎么会瞎眼看上了你?!
妈妈这时对着话筒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小智,我和茗茗她爸都认为,茗茗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什么!
当然……只是……她是……梁智吞吐着,而且语无伦次。
我一把从妈妈手里抢过话筒,对着话筒说:梁智,明天上午,你八点准时赶到金华路法院,我要和你办理离婚手续!说罢,我啪一下扣上了电话。
我不想再跟这样的人啰唆!
晚饭我是带着怒气吃的,妈妈原来担心我吃不下饭,我说:吃,我为什么不吃?我把自己从愚蠢的婚姻中解放出来,我应该高高兴兴,我没有理由不吃饭!我要大吃!
我吃得饱饱地走进我当初的卧房,可片刻之后,我就又跑到卫生间把吃的那些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完之后,我伤心地趴在床上哭了。上帝呀,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要这样惩罚我?我每个礼拜都去教堂,我每天睡前都做祈祷,我每顿饭前都在感恩,我每过一段日子都要重温“圣经”,可你为何让我遇上这样一桩婚姻?给我这样一个丈夫?送给我这样一个公公?我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可我当初为何就看不出梁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我这样伤心的时候,姥姥由西雅图打来电话,这是她每天对我们一家行状的例行询问,当她问到我时,妈妈在电话里假装平静地说:茗茗很好,她和她的丈夫生活得很快乐。我一听火了,上前夺过电话哭着说:姥姥,妈妈在说假话,我要离婚!姥姥听见后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追问是怎么回事。我抽抽噎噎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姥姥听罢就抱怨说:我当初就反对你在中国找丈夫,现在可好,不到三个月的婚姻,是我的婚姻长度的二百八十分之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好了,擦干眼泪,把离婚的事处理好,然后坐飞机回来,我在西雅图给你重找个丈夫,美国华人中好男人多的是,保证让你满意……也许我当初真该听姥姥的话,我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看错了人?
家里的门铃响了。我先是听见妈妈去开门,跟着就又听见了婆婆的声音:大妹子,我来看看茗茗。这孩子气性大,为几句话与梁智和梁智他爸生气了……我听见妈妈让座的声音。虽说我对婆婆没有任何恶感,可我现在确实没心情再与梁家的人去说话,于是急忙在床上躺下且侧转了身子,假装睡着。
妈妈说:茗茗这孩子脾气倔,好认理,只要她认为对的事,她就会去做。
婆婆说:茗茗今天做这事一点都没错,看着别人没吃饭自己手上又拎着吃的东西,当然应该送给人家吃,要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人不积德,福从哪里来?俺梁智他爸和梁智平日要说也不是小气的人,不知这次是咋回事,竟会埋怨起茗茗来,结果让孩子气成了这样,真是不该。我刚才临出门来这里时,还把梁智骂了一通,真不知他们父子这是咋让鬼迷了心窍……
妈妈看来也真的生了气,替我说了话而且义正词严:这件事虽然小,但它给茗茗内心造成的伤害可一点也不小,她明明做对了事,不但没有受到夸奖,反而受到冷待和埋怨,这就使她觉得在这个家里没有正义可言了。妈妈年轻时在美国西雅图的华人圈子里,也曾经是个嘴头子厉害的角色。
婆婆苦笑着说:那是那是,我去看看孩子!
我听见她这样说,急忙又把眼睛闭紧。婆婆的脚步声响到我身边时,我的心有些紧张起来,我这样假装睡着欺骗婆婆,上帝会看见的,他看见了会不会怪罪我?
婆婆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着:孩子睡着了。边说边把手伸到我的头上抚摸着。妈妈可能就站在门边,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婆婆的手的移动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我的眼眶开始发酸,我知道我此时不能流泪,可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而且开始了哽咽。婆婆轻轻地拍着我的身子,也可能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没有睡着。她低声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就哭出来吧。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放心,你做的善事佛祖都在看着,他知道你做了就行,他会把你做的善事都记下,他会让你得到好报的。你不是去过洛阳的佛家祖庭白马寺吗,那寺里的和尚不是给你说过“善德有报”吗?!你不必在意别人的抱怨,任何人的抱怨都不会抹去你做的善事,你会得到好报答的。你爸爸和梁智他们埋怨你不对……
妈妈后来把婆婆劝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是在不停地流泪,并在伤心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爸妈都已坐在了我的床头。我慢慢坐起身,感觉到头很疼。妈妈说:先洗洗脸吃点东西吧。我没有说话,木然坐在那里。昨天发生的那些事又开始在脑子里一一浮现。
孩子,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爸爸声音很轻地说,好像怕吓住了我。我们觉得你和梁智的事情,还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不要匆匆忙忙去处理。因为这是人生中的大事,不要凭一时的冲动去办,需要理智地去分析。我和你妈妈认为,梁智只是在这一件事上做得不对,而且严格地说,也不算个人品质上的事,他不是一个坏人,何况事情的主要责任还不——
不是坏人的人就可以做我的丈夫?!我剜了爸爸一眼。
爸爸笑了:你这脾气不是我和你妈妈给你的。
那是谁?我把火气对准了爸爸,我感觉到肚里在睡眠中流走的那些火气重又聚拢了来。我是不是还另有生身父母?
妈妈用手点了一下我的额头:顺嘴胡说。
我和你妈妈的意思是要理智地分析一下——
我不止分析了一下,我还分析了两下、三下,梁智的父亲既然是那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而他又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他们的行为我一想起来就想呕吐,我怎么可以和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我期望我的婚姻永远是一块纯净的白布,现在这块白布上沾了污迹,我就只能把它扔掉!
爸爸叹口气说:孩子,世界上纯净的白布一旦它为人们所用,它就难免沾上污迹,有了污迹洗洗就行,就还可以用,不能要求它永远纯白如初。婚姻也是这样,婚姻这块白布也要经历世俗生活的浸染,不可能一直白下去,沾上一些污迹属于正常,只要能把它洗去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和妈妈的婚姻也沾上过污迹了?
爸爸有些尴尬,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一个道理要想使人相信,它就要经得起人们的追问。
是的,爸爸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点点头。我和你妈都是普通的人,我们不是天使,不是圣父、圣母那样的神,我们都有普通人可能有的毛病,不要把任何人包括我们想象得纯洁无瑕,不要把我们想象得特别好,我们两个结婚以后,也曾因为一些事情生过气,也曾吵过、闹过。
可我就是希望我的婚姻不沾上污迹,已经沾上了,我就宁可把它扔掉!
爸爸轻微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把我和你妈妈的意见说给你,你知道,我们从来不强迫你做什么,在你个人的生活问题上,我们从来都是把决定权交给你自己。既然你认为我们的建议没有道理,不值得考虑,你就完全可以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办!
我看了看表,离八点还有一段时间,我说:这就对了,不要干涉我的个人生活!现在我要先吃点饭,然后去离婚!
妈妈拍拍我的肩,无言地走去给我端饭了。
我其实没有吃下去多少饭,我只是用吃饭这个行动,来坚定自己去办理离婚手续的决心。推开碗之后,我就打车去了金华路法院。
梁智还没有到。这个东西!你害怕了?
民庭里有三个法官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一对男女已开始上前办理离婚手续。女的在哭,嘤嘤嗡嗡,哭什么?离开他再找一个好的,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姥姥的话有道理。中国的离婚手续还是麻烦,不像美国,几分钟就可以办完。
小茗,奶奶来了。梁智的奶奶忽然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面前。我一愣:你怎么来了?梁智呢?
奶奶笑笑,说:奶奶想你了,奶奶想先和你说说话。来,出来在台阶上坐下,别那么站着,看看,头发乱了,早上没有好好梳吧?
说什么?我知道她来是为了软化我离婚的决心。
小茗,你说句实话,自打你进了梁家门以后,奶奶对你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好。我答。奶奶的确对我不错。可不能因为你对我好,我就要维持这桩婚姻!
既然你承认奶奶对你好,你今天就给奶奶一个面子,让奶奶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默然。
自从咱们成为一家人后,奶奶给你说过假话没有?
没有。
我们信祖师爷的人,若是说了假话欺人,在道观,是要被逐出观门的;在家,是要自罚跪香的!
我点点头,不知她这样说的用意何在。
我现在给你讲一桩事情,你耐心听一听。有一年,我们老家那块地方春天大旱,夏天大水,一连两季没有收回什么庄稼,俺们村里家家日子难过。春节的时候,梁智他爸回老家过年,见村里没有往年那种杀猪宰羊的喜庆样子,就问我是咋回事。我给他说了遭灾的事后,他去村里挨家挨户地看了一遍,回来给我说:妈,村里买得起肉的人家几乎没有,我这次回来带了一千八百块钱,原准备给你把厨房翻修一下,看了全村人过年的可怜样子,我想拖一年再给你翻修房子,给你留点钱过日子,剩下的钱我想先拿去街上买几头猪、几只羊杀了给大伙分分,把这个年欢欢喜喜地过去再说。你说我当时不心疼那些钱是假话,我当然知道那是儿子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就点头了。他找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随他上街一下子买了三头猪、五只羊,回来就在村中间的空场上杀了。当时村里人还不知道他一下子杀这么多猪羊干啥,好多人围过去看热闹。他让帮忙的人把猪肉羊肉收拾停当,就敲起了村里那口钟,把全村人集合了起来,说:爷爷、奶奶、婶子、大伯、兄弟姐妹们,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外出当兵多年,今儿个回来给你们买了点肉过年,表示一点心意,谁都不要推辞,每家来一个人,领回去二斤猪肉二斤羊肉,剁了馅好包饺子。那一年全村是一百七十一户,家家都分到了肉。虽然那年过的是一个灾年的春节,可村子里照样喜气洋洋的。我说这件事的目的,不是给我儿子摆功,是为了告诉你,梁智他爸平日里不是一个小气鬼,他那天为你送人两盒吃的东西跟你发脾气,不光你想不通,连我也觉着奇怪,不知道他是出了啥子毛病,为那点事情真不值当。你回娘家后我骂了梁智他爸和梁智,奶奶我希望你多思量思量再说和梁智离婚的事,奶奶我没在外国住过,不知道外国人咋对待婚姻,反正咱们中国人,都把婚姻看成很大的事情,没有特别不得了的事出来,一般不毁婚姻。如果现在梁智他在外另搞了女人,或者是他嫖了娼,或者他迷上了赌,或者是吸上了毒,或者梁智他爸是个贪官,你要提出离婚,奶奶一句劝和的话都不会说!可如今为这点事就闹离婚,奶奶觉得太可惜,所以奶奶来找你,看你能不能再想想和梁智离婚的事?
奶奶的话让我心动了一下,也许,应该再想想?
妈妈看见我回到家时,没有问任何话,只是给我端来了一杯水。倒是我觉得应该给妈妈说明情况:梁智这东西没去。妈妈照旧不做评论,只说:你休息吧。我睁眼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了梁智,他的种种好处渐渐就涌上了心头。平心而论,梁智不是个坏丈夫。跟他走在一起,他的那种身高、体型和气质,都让你有一种扬眉吐气十分自豪的感觉;再就是他知道关心人,懂得什么时候给你端杯咖啡啦,什么时候给你捶捶背啦,什么时候给你递个毛巾啦;还有就是他能在你工作遇到难题时帮助你,他可以在你做账时给你指点,在你遇到计算机病毒时帮你处理,在你写文章时帮你修改;再就是他在床上的那份顽皮和不折不挠的劲头也让人喜欢,尽管有时嫌他太贪给他脸色看,但他总能把你的情绪一点一点调动起来,让你沉浸在一种醉人的快乐和无边的惊喜里,他的一双手真是两只魔爪,会使你皮肤上的所有毛孔都不知羞耻地张开都毫无保留地兴奋起来。仔细想想,这次惹我发怒的,其实主要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不能把账全算到他的头上,要恨,应该恨他的父亲!……
想着想着,我就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大概生气也会使人陷入极度疲劳,我这一睡竟是九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傍晚了。妈妈说:看你睡得香,中午也就没喊你,这会儿饿了吧?快去吃点东西,待会儿我和你爸爸去音乐厅,那儿有一场英国皇家交响乐团的演出,我们希望你也能去。这家乐团过去到西雅图演出过,很值得一听。
我明白妈妈和爸爸的用心,他们想用这种办法来改善我的心境,让我快乐起来。我不能再任性负了他们的这番好意,点头说行。
音乐的确有改善情绪的作用,尤其是乐队里的那只长笛,像一只手一样,牵着我从浊气冲天的沼泽地回到了鸟语花香的山坡上,从气恼愤怒之处返回到正常状态。从音乐厅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暂不催促梁智去办离婚手续,我也不再去银行上班,先在娘家住些日子,看能不能把这件事完全想通。
几天的闲散日子眨眼间过去,这期间我的主要任务就是不断分析和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有没有再回到梁家的愿望。分析的结果使我有些脸红,我发现我不仅期望回到梁智身边而且在暗暗想他。尤其是在早晨,这种期望更甚。婚后的那些日子,每天早晨醒来时我都能看到梁智的笑脸,他特别愿意在早晨舔我的耳轮,舔得我又痒又酥且能把我最后的睡意全部赶走。现在的早晨我总是一人独坐床头,心灰意懒无精打采迟迟不想下床。我已经在悄悄设定回梁家的条件,现在梁家的四个人里已有三个人来向我道歉并做说服工作,如果公公也能向我道一次歉,我就可以趁势下台,表示出对这件事的原谅心情。
星期天的早晨,我随爸妈去教堂做礼拜。三个人一起向教堂门口走时,我忽然想起了上个礼拜天在这里把两盒吃的东西交给那一老一少的情景。谁能想到,那样一件小事,竟会在我的生活里掀起如此大的波浪。我们的私人生活其实也是一个大海,这个海上什么时候起风浪并不全是自己能预料到的。
在那天的礼拜中,沈神甫宣讲了“未来”。沈神甫说,在未来,穷人、饥饿的人、痛苦的人和遭蹂躏的人将最终有权得到一切应得的;而痛苦、苦难和死亡将终止;人的所需都会得到满足,一切罪将得到原谅,一切邪恶都被克服,甚至对于那些恶性重大的罪人,上帝也应许赦免他们……
我在这种宣讲中心里也开朗起来,将来,这世界上不会再有贫穷,不会再有饥饿的人,不会再有痛苦,当然也不会再有类似我的故事发生。
我和爸妈走出教堂的时候,我的心情真的已很轻松。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梁智的。他正迟迟疑疑地向教堂门口走来。在我看到梁智的最初一霎,我差不多就要像往日那样上前跟他说话了。我断定他是专程来找我的,他知道我每个礼拜天都来教堂,所以特意赶到这里来接我。好,你还不错,你知道怎样不伤我的自尊心。但你必须让你爸爸向我道歉一次!爸妈显然也看到了梁智,几乎同时回头看我一眼,他们分明是要给我留下单独同梁智说话的时间,朝我挥挥手就开车走了。我等待着梁智向我走来,可令我惊奇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只是朝我看了一下,向我点一下头,跟着就扭开了,根本不再看我,而是一直注视着教堂门口,我有些惊异:他在看什么?就在我这样想时,我发现沈神甫最后由教堂里走了出来,他在向他的教徒们挥手告别。梁智这时立刻向沈神甫快步走去。我越加惊讶:他一个不信基督教的人找神甫干什么?我不由得跟了过去。
先生,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沈神甫看见梁智匆匆忙忙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先开了口问。
神甫,我想问一下,今天有没有人来教堂送还什么东西?
送还东西?沈神甫很意外地摇着头:没有,没有人来送还任何东西。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的妻子前不久在这儿送给人一点东西,我想对方可能——哦,罢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真有人来送还什么,麻烦通知我一声。在他向神甫递名片的时候,我已经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期盼那奶孙俩能来送还我当初给她们的东西。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我的脸迅速地阴了下来,刚刚拥有的那份好心情霍然间被风刮走,我决不会再同他和好,他的为人处世太让我恶心。待他转回身来找我时,我已快步向远处走了。
干吗走这样快?他追了过来。
我没有理他,我没有了和他再说话的心情。这样一个人,我当初怎么会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如痴如醉?
我们为何不可以好好谈谈?他死皮赖脸地跑到我的面前,笑着张臂拦住了路。
我只得停下步冷了脸说:我们是该谈谈,我那天给你说好的要你到金华路法院办理离婚手续,你为何不去?
干吗一谈就要谈离婚?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
在我刚才亲眼看见了你的作为之后,我不想和你再谈任何别的话题!
我刚才没做什么呀?我只是随便问问神甫。我是这样猜想的,你帮助过的那一老一少既然是来到教堂门口请求帮助的,说不定那位老人也信基督,她在获得了帮助之后,很可能会对教堂充满感激,也许会做点什么——
你想叫她做什么?要她做出回报?可耻!我们基督徒做事,从来不求任何回报,我们是按上帝的要求去做的,是顺从上帝的旨意——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现在很关心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怎么样?不要再生气了,身体要紧!例假是不是已经来了?我记得这两天是要来的,你要小心别沾凉水——
我的例假来不来与你——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声音太高,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向我聚拢来的目光,急忙压低了声音:我的身体不要你来操心!我现在只要求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办离婚手续!明天,你要记住!现在给我滚开!滚!
他的眉头向上很厉害地挑了一下,我知道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好,发呀,我正发愁没人同我吵一场呢,发火吧,姓梁的,我正等着哩!
明天不行。他摇了摇头,声音沉郁而细微,看来他是压住了自己的火气,明天我得去医院照料父亲。
照料——他病了?我没有能忍住自己的意外。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强壮的人,从我进入梁家起,还没有见他生过病哩。
你走的当天晚上,他就入院了。
哦?是什么病?尽管我不想再做他的儿媳,可他现在是病人,我应该给予关心。
心脏不太好,已抢救过一次,不过眼下已经平稳。
我的心有些沉,但愿他的病不是因为我的走而引起的,要是那样的话,我在上帝面前就有了罪。自从我在姥姥、姥爷和爸爸、妈妈的引领下走近耶稣把他视为万能的主之后,我一直对他敞开着我的灵魂,他可以窥见我灵魂上的每一点变化。我能够说的是,我无愧于主的眷顾和关爱,在我的人生中,我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基督徒声誉的事。也是因此,我这么多年里虽去过无数次教堂,但还没有正式在神甫面前做过一次忏悔,可要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师长的住院,我就必须到教堂去忏悔了。
我没有再和梁智提离婚的事,只是慢慢转身往家走了。
爸妈和我是第二天上午走进师长的病房的,爸妈坚决地要求我和他们一起去,爸爸说:即使你和梁智离了婚,也应该去看人家一趟,毕竟他做过你的公公,何况现在还没离哩。我不能再说别的,否则上帝听见了也不会高兴。我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去了。
婆婆和梁智都在病房里,梁智看见我来,分明很紧张,他强拉着我的手来到走廊上,低了声说:希望你在病房里别再说那件事,爸爸不能激动,我同意和你离婚,千万别再闹!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听到他同意离婚的话,我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空落。我回到病房时,见师长正坐在病床上和爸妈说话,能看出他的气色很差。他说,病已经好了,下午就可以出院,谢谢你们来看我。在另外一些问候的话说过之后,师长把目光转向了我,努力笑了笑说:小茗,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爸妈对师长的这个要求可能也有些意外,不约而同地看我一眼,不过他们随后就和婆婆、梁智一起出去了。
我望着墙角,等着他开口。我估摸他是要抱怨我,我在心里给自己规定,看在他是病人的面子上,我只听,不反驳。上帝,你应该看清楚,我不会对一个病人说任何不恭敬的话,即使他要骂我。
小茗,三十多年前,有一个农村青年当了兵。
我为他的这个开头一怔:说这些干吗?
那青年很珍惜当兵的机会,决心好好干,干出个名堂,做出一番事业,让自己的人生光光彩彩。他由班长当起,经由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团长、师参谋长,最后,当上了师长。
我明白他在说自己,但不明白他的用意,是要向我炫耀他的光辉经历?
当上了师长之后,他已经五十来岁,作为一个乡下孩子,有了这番经历和这个职务,照说他该满足,但他却不,依然想向上走,想有更高的职务,想握更大的权力,想当一个将军,他特别想以一个将军的身份回到故乡,他觉得那会是一份巨大的荣耀,衣锦荣归是无数从乡间走出来的男人的梦想,他也在做这样的梦。但他知道,要迈过这一步非常艰难,这个层次上的竞争十分激烈。在经过几次的失败之后,他差不多已经死心了。他已经做好在师长的职位上退休的准备。他甚至已经悄悄买了一辆婴儿车,预备当孙子或孙女降生以后,他好以一个爷爷的身份推着婴儿车来打发退休的时光。有一个黄昏,他看见隔壁的一个副师长的老婆,用婴儿车推着他们的孙子从门前经过,他急忙起身出门来到了婴儿车前,先是看了一阵那张着小手仰天舞动的小家伙,随后就弯腰抱起了他,把腮直贴在那婴儿的脸上,结果把那婴儿吓得哇哇大哭。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稀有的笑容。
出人意料的是,上边又突然来了个考核组,说军里刚刚空出了一个参谋长的位置,他们奉命来考核他。这使师长的心头一震:这么说上边还在想着我?这个考核组的到来,让他沉在心底的那个希望又一下子浮了上来,这么说,成为将军的可能还存在?那些天,他开始心神不定起来。一会儿担心考核组会做出对他不利的结论,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在上边没人。他变得寝食难安了。
我忽然想起他举动反常的那段日子。
考核组走时没有对他有什么明确的说法。甚至连任何暗示也没有,他心里有了隐隐的慌意,是考核中查出了自己有问题?不太可能。自己对工作一向尽职尽责,贪占的事情更是没有,组织指挥能力有目共睹,他这个师的战斗力一向都是顶呱呱的。会不会有其他什么原因?比如师里其他干部因嫉妒而说了他的坏话?不是没有可能!他犹豫了几次,终于在一个晚饭后,拨通了考核组里一位他过去就认识的熟人的电话。那人明白他的用意,说:你给考核组的印象不错,但你知道,如今的事情办起来都很复杂,此前也考核过其他几位师长,最后能不能定下你还不一定……放下电话他呆坐在了那里,他明白现在一有个位置空出来,总有人急慌慌地跑到上边去活动。自己难道也要加入到这个活动的人群中?他当晚没有睡好。尽管他一再要求自己把提升的事完全忘掉,可脑子就是不听招呼。刚一闭上眼,少将的金星肩章就开始在他的眼前晃,一股巨大的遗憾也同时在他心里旋:距离少将只有一步之遥了。就这样放弃实在心有不甘。也许应该再争取争取?……
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之后,欲望胜利了。他决定去找人求人,他收起自尊心,去买了礼物:铂金项链、钻石戒指、纯金手链。可他在夜晚去相求的人住的楼前转了几次,终没有勇气走进人家的门。后来,还是他的儿子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一点也不知情的儿媳借送一点小礼物走进那家的门,把贵重礼品和一封信夹在那些小礼物里,轻轻巧巧地把礼物给人家送去……
一道闪电突然划过我的脑子,我的身子猛然一震:你是说,那两盒吃食里放有——
他无语,只是两手撑着床帮喘息,好像这番话已把他的所有力气都耗尽。
我震惊至极地望着他。
他缓缓探身去床头下边拿出了一个纸做的提袋,淡了声问:还认识它吗?
我的心再次猛然一跳:它不就是我那天在教堂门口送给那一老一少的那个提袋吗?它怎么会——
它是我人生耻辱的见证物,所以我特别害怕它的丢失,当我听说你把它送人之后,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恐惧和惊慌,因为那些礼物和那封信会将我灵魂深处的东西全部泄露出去,别人只要稍加分析就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事情一旦传开,我会失去我平时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我从此将无脸做人。所以我暴怒无比,失去理智地骂你训你,现在你知道我何以那样对你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
就在昨天晚上,基督教堂里的神甫打电话让梁智去,说有一个老太太要送还一样东西。我不知道梁智这些天为了保住这桩秘密,一直在想法寻找那个老太太。他见到那老太太时,老人说,她的孙女因为舍不得一下子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吃完,直到昨天才发现了盒子底部还装有另外的物品,老人说,她们不能昧下那么贵重的礼物,她从那封信上看出了这些东西另有所用,她说她要是昧下就会终生良心不安,所以又到了教堂希望找到你。老人把东西退还给梁智时还特意告诉梁智,这件事她谁也没说,连神甫也不完全明白。可我,却非常愿意把所有这些都告诉你,好让你知道,曾做过你公公的我是一个灵魂并不干净的人,你完全应该鄙视他!来,看看这些曾经折磨过我们的证物!
他边说边从提袋里掏出了那四样东西:分装在几个丝绒盒子里的铂金项链、钻石戒指、纯金手链和一封信。
你也可以看看那封信,看看一个人灵魂堕落时会使用怎样的文字。
我没有动。我仍然处在震惊中。
我想给你说的就是这些了。向你说出这些的决定,是我费了这么多天时间才做出的。我知道说出来可能会使你更加看不起我,你不可能理解我,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上帝,就像我和我的母亲之间隔着祖师爷一样。我的母亲在知道这一切之后,抱怨我为何不想着长寿不想着进入仙境而只想着这些破事;梁智的妈妈和我之间隔着佛祖,她抱怨我为何不把希望的实现都留待来生。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喜欢的孩子,我不想让你带着对我的诅咒离开我的家,甚至离开中国。我不是一个值得你尊敬的公公,但我做到了坦率。我还特别想让你知道,即使像我这样不干净的灵魂,也是向往干净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对其他的军人产生误解。我也特别想告诉你,尽管我非常希望你能继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尽管梁智非常爱你,可为了不使你感到痛苦,不使你觉得和龌龊的人生活在一起心里别扭,我已经劝梁智同意了和你离婚,现在你不用再担心他不去办离婚手续了,你决定了时间告诉他就行。他会按时去的,孩子,你现在可以走了。对了,我还要对你表示谢意,这是真心话,是你,给我创造了一个反省自己认识自己的机会,一个入世很深的人,有时需要一个特别纯洁的人来作对比,才能看清自己!孩子,我不相信你的上帝,可我觉得,一定是有人看我活得越来越庸俗,才把你派来我的身边的!走吧,孩子,你可以走了!
可我没有走,我只是泪流满面地轻喊了一声:爸爸……
我是当天下午走进教堂的,静静的教堂里只有沈神甫一个人,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忏悔室。沈神甫只是稍稍愣了一霎,就放下手中正要点燃的一根蜡烛,默然向忏悔室走来。说吧,孩子,上帝随时准备倾听他的孩子们的忏悔。我看了看横隔在我和神甫之间的那层黑布,低了声说:我犯了罪,我忘了应该去理解尘世上的人……
这一天的晚饭后,我主动回到了梁家。爸妈坚持要送我。爸爸亲自开车,妈妈坐在我身边,三个人都默然无语。在梁家门口,爸爸和妈妈相继轻拍了一下我的手,妈妈说:上帝会宽恕你的。爸爸朝我点点头,我就转身去推门了。
坐在客厅里的梁家一家人对我的突然出现都很意外,他们几乎同时站起了身子呆看着我,梁智手中还握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是奶奶最先看明白了我的心意,奶奶朝梁智叫道:梁智,你个憨东西,还不赶紧把茗茗领到你们屋里歇息?!
我已经忘了我和梁智是怎么回到床上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晚我俩的所有举动,都是由我来引领的,是我主动。我现在还能记得的是,梁智扑进我的怀中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是尘世中人……可我没让他说下去,我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梁智又渐渐恢复了过去的那种猖狂,在把我的内衣揪光后,习惯性地去摸枕下的避孕套,这时,我攥住了他的手。他有些意外,轻声解释,这还是我们过去用剩下的,质量没有问题。我对着他的耳朵嗔道:傻瓜,不必用了,因为我想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