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二。
她醒了,还是迷迷糊糊。腹痛已成为持续性,竟与月事前抽痛的程度相当。身体愈发虚弱;时常头昏,她真怕自己会在街上昏倒。
体重日减;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变色的情况加重;皮肤出现一整片的灰黄色。
样样都不对劲。反胃、呕吐。拚命想吃盐,一天吃上三四片,甚至五片盐片。她尽量只吃无刺激性的食物,结果却总是先便秘,后腹泻。
幸福的梦境已经消失。如今她只会重复:“我病了,我厌倦,我累。”
寇马琳邀她午餐时,卓依想托词取消。她不敢承受马琳见她实的反应。
但是,这个女人坚持,并且同意在兰吉饭店的餐厅进食。
“我要你见一个人。”马琳笑得吱吱格格。
“谁?”
“看了便知!”
随马琳同来的,是一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年龄不超过二十二、三。马琳勾着他的臂,看着他的脸,说着悄悄话,惹他发笑。
她根本不在意卓依,只说一句:“天哪,你好瘦。”随后便忙着介绍她的护花使者。
“乖宝,他叫杰克。你可不许抢哦,是我捷足先登的。杰克,这是卓依。是我最好的、唯一的一个朋友。对她说:‘嗨,卓依,你好吗?’会不会?”
“嗨,卓依,”杰克露出一排白牙。“你好吗?”
“怎么样?简单的句子他应付得来。杰克的脑袋不太灵光,可是他有得看。这年头,要脑袋干嘛?来,喝点酒庆贺庆贺吧?”
意料之外的,卓依反被马琳的模样唬得一愣。她又胖了许多,更加邋遢。
一件紧身红绸衣,前身一滩污迹,边缝迸裂,敝着斑斑点点的乳沟。不穿丝袜,一双脏鞋,腿毛有长有短的胡刮一通。
那张脸最剌眼:像小丑,白粉乱抹,假睫毛松脱,口红干裂。
她就如此这般的坐着,一个痴肥的女人。声音比以前更尖厉。叫酒、喊菜、高声说笑。
别桌投来嫌恶的眼光时,卓依只有低下头。马琳却视若无睹,照样我行我素。
“……所以海洛前脚出门,杰克后脚就跨进来啦。这样的交换,简直美死了。现在由那些律师忙去。杰克,宝贝,吃块牛排;你可要保持体力啊,你!”
他坐在一旁傻笑。一头带波浪的金发,古铜色的皮肤,线条优美的嘴唇,挺直漂亮的鼻子,分明是钱币上的一个塑像。
“他不是稀世珍宝吗?”马琳馋涎欲滴的盯着他说。“我在长岛一个路边停车场发现了他。我把他梳洗干净,穿戴整齐,哪,你看。活宝贝哎!马琳一个人的活宝贝。”
卓依终于明了,马琳已是变本加厉的歇斯底里起来。她的口气中含着一种刻毒,彷佛视这个年轻人为玩物。
不哓得他是不懂,还是装傻,他始终保持微笑,开胃的吃着;一口才塞满,又接第二口。
“我们要去百慕大,”马琳继续,“还是巴哈马?他妈的,这两个地方我老是弄不清楚。反正我们要到热带天堂去住上一个月。痛饮狂欢一番。”
卓依又发现。她吃得很少,酒喝得暴多。一面灌,一面不停用手背擦抹流到下巴的酒液。但是,她一刻都不放松杰克。攀牢了他的臂、他的肩、他的腿。
在卓依的记忆里,马琳是她们一群女孩中的佼佼者。她敢说敢做,她活得潇洒,成败得失根本不在她眼里。
现在呢?她酗酒,疯狂,紧攀着一个足以当她儿子的男孩不放,眼光里是彷徨和恐惧。
如果说,像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也可以斗败的话,那么,古卓依的生命还有什么指望?她比马琳弱得多,怯得多,她小得可怜。巨人都倒了,侏儒哪里来的机会?
午餐结东,由马琳会的账。
“那个杂种把我的信用卡都切断了。”
她步履不稳的站起身,杰克一手拦住她的肥腰。她摇摇晃晃的望着卓依。
“你要换工作啦,乖宝?”
“没有啊。怎么问我这事?”
“前两天有个人打电话来,说你应征一份工作,你说了我们是朋友。他们就想知道我认识你多久,对你的私生活知道多少,反正全是这一类的屁事。”
“奇怪了,我没有应征什么工作。”
“管它的。八成是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家伙。等我从天堂回来,再找你。”
“多保重,马琳。”
“杰克会照顾我的。对不对,小情郎?”
卓依目送他们蹒跚的离去后,她慢慢地返回办公室。
有人在怀疑她了,在问起她的背景、她的私生活。她知道这个人——“警察”。她知道这个倔强刚硬的人,非要置她于死地,才肯罢休。
她跌坐在位子上,瞪着自己一双干瘦如鸡爪的手。
“嗨!”彭伊雷轻快的走过来。“午饭吃得开心吧?”
“很好,”卓依勉强一笑。“有事吗,彭先生?”
他带着笑意,靠在她桌上。她闻到了他威士忌的气息。
“有,呃……卓依,还记得我给你的那罐催泪瓦斯吗?你搁在皮包里的那一小罐?”
“记得。”
“你有没有带在身边?在皮包?还是在抽屉里?”
她看着他。
“都是些‘菜’事,”他说,“有个刑警来过。他为了调查一宗窃盗案,说是必须清点所有流进纽约的催泪瓦斯。莫巴利和赖约瑟,我已经交代过了。你的也还在吧?没用来喷谁吧?”彭伊雷打个哈哈结束。
“我没带在身上,彭先生。”
“那是在家,对不对?”
“是的,”她钝纯的答。“在家。”
“好,星期五带来,好吗?刑警会再来,等他验完,就会还你。”
他微微一笑,便转回自己的办公室。
事情更棘手了,非但不受她控制,反而受制于人。
她发狂的思索,该怎么办?谎称路上遇见暴徒?或是疯狗?不行,她已经告诉彭伊雷,瓦斯罐放在家里。
最后,她无奈的作了决定:就说丢了
她丝毫不相信刑警以窃盗案为名的借口。他根本在调查她。如果他得知卓依把瓦斯罐丢了,将会如何?她不敢想。她连他们怎么查出来的,都不敢想。
那晚回家,她做了一件莫名奇妙的事。她真的翻箱倒柜的找寻催泪瓦斯罐。明知道自己早已将空罐丢弃,却情不自禁。
当然,她找不着。但是她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首先是米尔耐送她的订婚戒指。她记得当时将绒盒收入抽屉,盒子的开口是向外。
现在,绒盒转了面,开口变作朝里。
再就是假发。原来两顶假发包在一起,金发在上,黑发在下。现在上下颠倒过来。
裤袜和内衣也被人翻动过。依旧很整齐,但不是她摆的样子。
也许一个稍微马虎的人不会注意这些变动,偏偏她最仔细。卓依立刻发觉有人潜进来搜查过。
她走近窗前。拨开一线窗帘,向外窥探。她看不见对街暗地里的人影。但是她直觉‘他’一定在那里。
米尔耐来电话的时候,她尽量表现得轻快开朗。她不停的向他问长问短。
“卓依,”他终于言归正传。“我,呃,我不想逼迫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考虑?”
她过一刻才会过意。
“当然,我当然在考虑,亲爱的。”
“卓依,我每一句都是真心诚意。我不能没有你,卓依。”
“尔耐,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最体贴的人。”
“呃……呃……你什么时候能够决定呢?快了吗?”
“啊是的,快了。很快了。”
“卓依,礼拜五晚上我有课,八点半左右就可以走了。干脆带瓶白酒上你那儿聊天好吗?”
她没有力气反对。每个人都在逼迫她——连米尔耐也不例外。
“好啊。星期五晚上?”
“九点左右。”他开心的说。“到时候见。多保重啊,卓依。”
“会的,你也保重。”
他挂断之后,她对着话筒发怔。接着,她拨起史奥卡医生的电话号码。接线生应声道,医生不在,是否需要留言。
“不必了,”古卓依说。
她晃入厨房,打开药柜。望着一排排的药瓶、药罐,觉得它们好驴。就像一堆玩具。
她关上橱门,一颗药都不服。可体松、盐片,没有一种药物能使她重生。她就是她,变不了的。
她恍惚的以为应该吃些食物,可是单是这个念头,就令她翻胃。她倒一杯冰伏特加,进起居室。
她靠在沙发上,面对黑暗。她想感觉身体正常的律动。感觉到的,却只是腐蚀心灵的病痛。
她发现自己在哭;讶异这一身干瘪的肉体还挤得出晶莹的水。她任泪水奔流。这是悲苦的光辉。
“可怜的卓依啊。”她哽着声音大喊。
她不懂,也不能明了,为什么遭到这番报应。
她端正、整洁。不说脏话、待人有礼。她害过谁?
只有几次,有数的几次,她暂时忘了自己,摆出粗俗的姿态。但绝大部份的生活里,她的表现就像一块无瑕的白玉。
然而到头来,只落得独自一个人坐在黑地里饮泣。一无抗拒的任人刺探、宰割。
可怜的古卓依啊。希望幻灭,热情冷却。剩下的,只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