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妮卡从厨房出来。“你到哪里去了?”
“散步。”他脱下衣帽,放进衣橱里。
“伊伐·索森在书房里,”她说。“等了快一个钟头。”
狄雷尼哼哼。
“你跟伊伐一样,阴阳怪气。快把雨伞拿进厨房去滴水。”
他进厨房竖好雨伞。伸手掠了掠头发,便走入书房。
伊伐·索森副局长起身,手里持着酒。
“嗨,伊伐。”
“你怎么会知道昨天晚上有凶杀案发生?”伊伐·索森副局长劈头就问。吼声震耳。
狄雷尼望定他。“说来话长,你吼也没有用。”
伊伐·索森吸口气。“天哪,”他摇摇头。“我快崩溃了。对不起,艾德华,我向你道歉。”
他上前与狄雷尼握了手,再回座,狄雷尼斟了酒,两人举杯互敬。
伊伐·索森副局长在纽约市警局有“将军”之称。他身材瘦小,腰干挺直,肩膀又宽又方,就像在外套里撑了衣架。
气色很好。一头白发理得很短,梳得服贴。灰蓝的眼睛和蔼亲切。但是属下都知道,这对眼睛发起威来冷厉之至。“跟索森副局长不难相处,”他的一名部属曾说。“只要不出错。”
“太太好吗?”狄雷尼问。伊伐·索森副局长有一位漂亮的瑞典妻子。
“很好。几时和蒙妮卡一起来吃顿她拿手的瑞典菜?”
“随时都没有问题。”
寒暄之后,两个人不再作声。——
“你先说还是我先?”伊伐首先打破沉默。
“你。”
“闹区问题很大。”伊伐·索森副局长说。
“闹区本来问题就大。”
“可是这桩‘饭店恶煞’案件真叫人头痛。好像比‘山姆之子’更糟。今天州长那边来了电话。政界、商界都在轰我们。……这些暂时不谈,先来谈谈你的问题。”
狄雷尼大感惊异。“我有什么问题?”
“有。我很清楚。我亲眼见过很多退休下来的老将,他们是怎么在过日子。只有少数几个把自己处理得很好。”
“我就处理得不错。”
“有的老是生病,有的不知如何消遣,有的拚命买醉,有的逢人就提当年勇。”
“这些毛病我一概全无。”
“或者一天到晚睡觉。跟着太太走东晃西。或者总是嫌太太不肯多陪伴他。”
狄雷尼无言。
伊伐细密的看着他。“不要说你对这些事都没有感觉,艾德华。你过去从不骗我,现在又何必。你想你为什么急于协助布恩?为什么急于听取饭店恶煞的报告?为什么做这些记要?对了,那是我在你书桌上偷看到的。这一切就是一个开始。”
“什么开始?”
“感觉自己不受人重视,不被人需要的开始,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艾德华,可是在处理、面对一个空虚的生活上,你的聪明还不够。”
狄雷尼勉强站起身。再为两人添了酒。他坐在桌后面,打量伊伐·索森副局长。
“你很厉害。”他说。“明明是你有求于我,反而先说这一套来扣住我,逼得我为了不变成你口中的老朽,势必照你的话去做。”狄雷尼叹口气。“幸亏你不搞政治,否则连世界都让你吃了。说吧。伊伐,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位“将军”放下酒杯,倾身向前,握紧双手。
“施马提非走不可,”他说。“这人是个败家子。我们调他去行政部门。那对他比较合适。”
“由谁来接手?”
伊伐靠着座,跷起二郎腿,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眼光从镜片上面射向狄雷尼。
“我一个早上就在忙这件事,”他说。“开会。凌晨三点开始,十一点结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那么多杯浓咖啡。全体一致通过施马提该走。接下来就是决定由谁来接手,指挥。这个人必须是局里的高阶层人士,够资格对政界、商界和百姓发言的。”
“表面文章。”狄雷尼嫌恶的说。
“对。但是事关威信,必须如此。”伊伐平淡的说,“不可能是刑事组组长。他没有‘饭店恶煞’的案子就已经满头包了。他不能丢下一切只顾这一件。再说阶级不能太低。没有任何人自愿出马。”
“难怪他们。风险太大。搞不好要摘乌纱帽的。”
“对。我们最后,终于得到了一名敢死队。”
“那个白痴是谁?”
伊伐“将军”定定的望着他。“我。”
“天哪!”狄雷尼喊道。“为什么?你有二十年没办案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衡量过得失。我败了,自动辞职,告老返乡。万一我胜,立刻就是红人。记得局长的位置至今从缺。”
“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的。不过这绝不是我一厢情愿的空想。我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一张王牌。”
“喔?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你。”
狄雷尼拍响桌子。
“伊伐,你把我赌上了?”
伊伐点头。“不错。所以我大费周章来说动你,帮助我,帮助局里,帮助你自己。”
狄雷尼缄默。他凝望着面前这位泰然自若的男人。伊伐慢条斯理的饮着酒。
“你还漏提了一点,伊伐。”
“什么?”
“我们的友谊。”
伊伐·索森副局长皱眉。“我不想用这点套牢你,艾德华。你不欠我什么,你不答应帮忙,我们还是朋友。”
“嗯。还有一件——是不是你授意布恩不要通知我昨晚发生的谋杀案,让我尝尝被遗弃的滋味?”
“全对。”伊伐神色自若。“确实有效,对不对?”
“确实有效。”
“你是天生的警察胚子,退休都改不了的。怎么样,答不答应帮我的忙?你不必参加行动,案情的发展全部都会向你报告,布恩就是我们俩的连络官。”
“伊伐,你不能寄望太高,”狄雷尼情急的说。“我创造不出奇迹。”
“我不要你创造奇迹。你只要照规矩办案。如果败了,是我遭殃,你没有责任。如何?”
“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我没有时间。现在就要答案。”
狄雷尼两手托在脑后,瞪着天花板。虽然,伊伐用人的手段太诈了些;但不可否认的,他的话真有几分真理。
狄雷尼一心想阻止“饭店恶煞”,因为杀人是大错。不仅是反道德、反社会、反宗教。而是大错。
“好,我答应。”
伊伐点头,饮尽了余酒。他不许狄雷尼再添酒。
“够了,谢谢,艾德华,我耍回去办事了。”
“把昨晚的情形告诉我。”
“我所知不多,细节都在布恩那里。死者全裸,尸体是倒在床和浴室的中间,床没有动过。”
“喉咙割开?”
“对。”
“下体乱刀刺?”
“对。”
“几岁?”
“四十五左右。奇怪的一点——可以说两点。尸体是他那群上来暍酒的朋友发现的。他们说卧室里有一种甜香味。”
“甜香味?香水?”
“不大像。有一个家伙说像苹果味道。另外一件是,死者的脸,遭到一级灼烧。很红,不过没有起水泡或是焦黑。”
“催泪瓦斯,”狄雷尼说。“淡化的时候像苹果花的味道,直接对皮肤喷洒,会引起灼烧。”
“催泪瓦斯?”伊伐惊问。“你怎么猜到的?”
“不是猜。凶手无法从死者身后欺近,喷瓦斯是唯一能够制服他的方法。”
“好,明天上午化验报告就会出来。……我们还是回到老问题:你究竟怎么知道昨天晚上会有凶杀案发生?”
“我不是知道,是猜。我也不是确定昨天晚上发生,我只是警告布恩注意五月七号到九号这几天。你加了人手没有?”
“有。而且,昨天晚上加美侬饭店里就有一个我们的人。”
“见鬼,”狄雷尼嗤道。
“他等在狄斯可酒廊,想象中那是个很合乎做案逻辑的场合。结果非也。艾德华,我们不可能在曼哈顿中区的每一间酒吧、餐馆、舞厅都安了人。那得开军队才行。”
“我知道。只是这样‘失之交臂’,觉得很冤。”
“你仍旧没有说出如何猜到的?昨晚发生的事。”
“一言难尽。你最好坐下来,再喝一杯。”伊伐·索森略一迟疑,便爽快的点头同意。
狄雷尼便将先前说与蒙妮卡的一番立论,再一五一十的重复一次。
叙述的中间,狄雷尼仍不忘取雪茄,为伊伐点上。他自己也续上一支。他说明只有假定凶手是一名心理变态的女人,才可以对这些连续怪异的凶杀事件做合理的解释。
“她做案都有很规律的间隔期,”他总结道。“总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天的周期。”
“在经期当中?”
“也许前或后几天。月月都有。”
“这……”伊伐·索森副局长苦笑,“年龄的估计范围从十二岁到五十岁全有份啊!”
“你对我这番推论,看法如何?”
伊伐·索森看着酒,慢慢晃着酒杯。“不能算真凭实据。猜的成分居多。”
“那当然。我承认。我是问你可有更好的想法?”
“没有,一点都没有。不过根据你方才说的,你要我们——”
“我不要你们干什么,”狄雷尼火爆的截断他的话。“你问,我答。如此而已。你要是当我说的全是狗屎,那就——”
“哇哇!”伊伐·索森副局长连忙摆手。“艾德华,我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人。我没当那些话是狗尿,我认为你说的是一项全新的突破,可是我要计划怎么着手,从哪里开始?”
“从头。”狄雷尼接得飞快。“他们一定都查过逃出病院的精神病患吧?”
“当然。全国都查遍了。”
“我相信查的一定全是男性病患,更可能全都是同性恋的狂人。现在,我们全部重来,查女的。再把男妓院、同性恋酒吧里的‘饵’全部收回,安置到正常直接的场所去。这些凶案跟同性恋完全扯不上关系。再彻查女性罪犯纪录档案,特别是重刑犯。等于把过去做的一切全部推翻。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可以对传播媒体发布这项消息吗?”
狄雷尼思考良久。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迟早一定会被他们发现。可是公开很可能把凶手吓跑。”
“或者变本加厉。”
“的确。伊伐,我建议尽量保密。让大家有时间先理出一个头绪。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知道。是我的。”副局长懊丧的说。
“是你自愿的,”狄雷尼耸耸肩。“你是总指挥官。当仁不让,指挥吧。”
“要是你肯说一句,对,这名凶手百分之百是个女人。艾德华,我就轻松了。”
“我那胆大包天的直觉确实如此说,”狄雷尼一本正经的答道,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我走了。把消息发给——该知道人知道。”
“伊伐,不必让媒体知道我跟你一道办事。”
“好的。明天上午打电话给布恩。到时候我的作业大纲应该排定了。”
“好。”
“艾德华,你肯出马,我真的太高兴。”
“你是最高竿的推销员。”
“不见得。再好的推锁员,也要对方想买才行。碰上你这种‘铁卵蛋’,难哪。借个电话!”
“请。我需要离开吗?”
“不不,就是要你听着。”
伊伐拨了电话。
“玛莉?”他说。“我是伊伐,替我叫一声,他就在等这个电话。”
趁等人的时间,伊伐向狄雷尼眨眨眼。……
“铁摩?我是伊伐。对,差事我接了。”
他随着挂了电话。
“混球!”狄雷尼喘着气吼。“你是空前绝后的混球!”
“听多了。”伊伐·索森“将军”轻描淡写的说。
送走伊伐,狄雷尼进厨房去嚼芹菜。蒙妮卡在烧牛肉。
“我告诉伊伐愿意协助他办恶煞的案子。”
她点头。“我早就料到他来的目的。”
“他总指挥,布恩负责通风报信。”
“很好,很高兴你有正事可做。”
“我常惹你生气?”
她白他一眼。“还好。你对他说了凶手是个女的吗?”
“是的。”
“他同意?”
“没有明白表示。要查。他很谨慎。这是对的;关系到他的声望职位。他想当上局长。”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索森太太说的。”
“你没对我说。”
“我以为你知道。再说,不必事事都向你报告。”
“喔?我可是什么事都向你报告。”
“讨厌。”她嗔道。他凑向前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