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依下了班直接赴约。怕到得太早,便步行过去。
谁料她到达的时候,大房间已经挤满了人。大半都挤在两张吧台边上,桌位上也占了些人。角落里乐队起劲的奏着狄斯可,小舞池里却半个人都没有。
马琳和寇海洛在门口迎客。
“天哪,乖宝,”马琳打量着卓依,“你穿得简直像个女舍监。”
“马琳,”她丈夫在一边辩驳。“她穿得很好啊。”
“我来不及回家换了。”卓依含混的说。
“就是这句话,”马琳道。“你就穿这副德行去上班?你非得跟我一道上街,由我来替你改头换面。米先生知道你今晚要来,他焕发得就像棵耶诞树。”她好意的推了推卓依。“去找他吧,宝贝。”
是米尔耐找上了她。他一定早就在等着,手里已经拿好了两杯白酒。
“你好,卓依。”他愉快的笑着。“寇太太说你会来。她说:‘你的爱神要来啦。’”
卓依一笑。“这很像马琳的口气。你最近好不好,尔耐?”
“有点伤风,”他说:“不严重就是了。你想过去打打招呼,还是找个位子坐下来?”
“坐下来吧,”她说:“我不擅长和陌生人打招呼。”
他们在墙边找到一个四人桌位。米尔耐服侍她坐下。他坐在她旁边。“我不要离你太近,怕你传染上感冒。前几天真不舒服。”
“自己要当心。你吃维他命吗?”
“不吃。”
“我帮你开一份药单,你照着去买,要按时服用。”
“好,”他十分开心。“一定。……来,敬我们。”
两人举杯,互祝。
“起先我以为是流行性感冒,所以没敢约你出来。现在好多了。也许下个礼拜我们可以一起吃饭。”
“好啊。”
“你愿不愿意上我那儿去吃饭?我虽然算不得好厨师,汉堡、烤马铃薯这类的粗菜总还可以。”
“很好啊,”她点点头。“我带酒来。”
“不不,我请你,由我买酒。”
“那我带小点心。尔耐,不准再说不了。”
“好,”他又现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你带小点心。”
她四处看着。“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便指着那些男男女女,报着姓名。很显然的他爱说话,而且会说话,他有本事把荤笑话说得谐而不谑。有一次他不小心用了个“X”字,立刻煞住,紧张的注视她。
“得罪你了,卓依?”
“没有。”
谈了许多闲话之后,他将座椅拢近一些。
“我告诉你一件事,”他低声说:“不过你要保证绝对不告诉别人。保证?”
她点头。
“看见我们前面,靠吧台尽头的那个高个子?右边?”
她顺着方向望。“戴眼镜?穿灰西装的?”
“就是他。他叫戴文司,寇先生的助理。看见那个跟他在讲话的女人吗?金发、穿蓝毛衣的。”
卓依伸直了脖子望。
“唔,很漂亮,很年轻。”
“不怎么年轻了。她叫韦苏珊。是三楼的一个秘书。业务部的。”
卓依望见戴文司搂着韦苏珊的腰,两个人在大笑。
“他们有一‘手’?”她问米尔耐。
“她有一‘手’,”他露着不怀好意的眼光说,“不过不是跟戴文司。是寇先生。”
她看着他。“你在开玩笑?”
他举手,掌心向前。
“发誓。可是卓依,”他紧张的说:“你绝对要守密。特别是对寇太太。拜托。搞不好会丢饭碗的。”
“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她再回头盯视那位金发女郎。“尔耐,你不会弄错?”
“全公司都知道。他们自己还当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就传遍了。”
卓依干了酒。米尔耐立刻起身,托着杯子,冲向吧台。
乘他离去的当口,卓依再次凝望吧台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她与戴文司极为热络,一手搭在他臂上,他说,她笑,亲昵的碰着他的脸,就像一对情侣。
卓依看着他们端起饮料,走向一张空的桌子。韦苏珊很矮小,却十分丰满,胸部尤其大。梳一个蓬卷的黑人头。古卓依直觉得她很低贱。
米尔耐捧着两满杯酒过来。
“我还是不能相信。她看起来跟那个男的好亲热。”
“戴文司?他是‘挡箭牌’。他、苏珊、寇先生总是三人行,一起午餐、晚餐或者加班。要是被人撞见,都以为她跟戴文司是一对。一个未嫁,一个离婚未娶。可是公司里大家全知道,她和寇先生才是一对。”
“这实在——实在很龌龊。”
他耸耸肩。
“他看中她什么?”
“韦苏珊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愉快和善,随时都乐于助人。”
“显而易见。”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假使你认识她,你也会喜欢她。卓依,你千万不能对寇太太说啊。”
“我绝对不会说。不过,她终究会发现的。”
“很可能。他好像满不在乎。我指的是寇先生。”
“尔耐,男人为什么总要做这种事?”
“这个,我不知道……寇太太大而化之,性子很烈。也许寇先生反而想要个温顺听话的女人。”
“而且她比马琳年轻得多。”
“对。这也是一个原因。”
“不公平。”古卓依说。
“这……”他叹口气,“我想也是。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我知道。——所以我离婚了。”
他伸出手,按在她的手上。
“是我不好,卓依。我不该告诉诉你这些。”
“没什么。只怪自己太老式了。我结婚的时候,以为婚姻就是永恒。我从来不曾想过离婚。我真的以为。有大限到来,我们才会分手。我真是个傻瓜。”
“不合还是分手的好。”他说。但是这话并不能安慰她。
“太可怕了,”她继续。“说不出有多丑恶。结婚,两个人睡在一起,一两年后,两个人分开,各走各的,又去和别的人睡在一起。简直就像畜生。”
“不一定全是这样的,卓依,”他望着他们俩交迭的手,轻声说:“不一定全是这样的。”
七点钟开始聚餐:烤鸡、色拉、甜点、酒、咖啡。
寇海洛简短的致词,赢得全体员工热烈的掌声。乐队再奏狄斯可;有几对下场跳起来。一些住在郊区的来宾已经道谢离去。
“有兴趣跳舞吗,卓依?”米尔耐有礼的问她。“我对这种音乐不大在行,不过……”
“不,谢谢,我一点都不会。”她说:“我想早点回去,你不会介意吧?我吃得太饱,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我也是。我的感冒好像又重了。家里有药,也许吃了会好过一些。”
“吃一片安那辛或者阿司匹灵,然后睡觉。”她做着忠告。
“好。”
“千万要盖暖和。明天会给我电话吗?”
“当然。”
“我会列好一份维他命丸的服用量表。在电话里告诉你。你定要每天按时吃。”
“一定。绝对一定。”
他们谢过马琳和寇海洛,告辞出来。在楼下取回大衣帽子。米尔耐有意给衣帽间小姐的小费,卓依劝阻说寇先生自会料理这些事。
米尔耐表示身体不太舒服,决定搭出租车回去。顺路送卓依到家门口。她无异议。
车内没有暖气,卓依看见他在抖。她替他围紧了围脖,竖起大衣领。并叮瞩他一回家就喝杯热茶。
他目送她安全进入公寓大门之后,才让车子驶走。她转身挥挥手。一心希望他听话的吃药喝茶睡觉。她牵系继着他。
信箱有三封信:电费、电话费缴款单,另外一个乳白色的方信封,上面一手漂亮的草体字,写着她的姓名住址。发信地址是西雅图。她不认得什么人在西雅图。
进房间,上锁下扣,开亮起居室的灯,挂好衣帽。拉下卧室的百叶窗之前,瞥一眼对街的公寓。彷佛又瞥见那个男人在窥伺她的窗子。
她用力拉下窗帘,扭开床边的台灯。坐在床沿,望着这只特殊的信封。她凑在鼻尖嗅一下,没有香味。抬头简单明了:“古卓依”三个字。不加小姐,或是女士的称谓。
她慢慢的拉开封签。大信封里落出一只小信封。她随着恍然。是喜帖。
柯福特夫妇谨订于五月十日,星期六,上午十一时,为小女珍妮与古尼兹先生举行婚礼。恭请
阖第光临
观礼地点:华盛顿州,洛克维耶,潘却特道,圣安东尼教堂
回函请寄:华盛顿州,洛克维耶,路克斯特园,二零一九零
古卓依看了好几遍。指尖轻划过那一行行突起的字体。她把护卡纸折了又折,折成一个很小的方块,小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她只知道古尼兹还住在旧金山。瞻养费的邮政编码是这么写的。然而现在,他要与华盛顿,洛克维耶的柯珍妮结婚了。
她再读一次喜帖。圣安东尼教堂。新娘难道是天主教徒?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柯珍妮会随他去旧金山,还是定居在洛克维耶?或者西雅图?
这些无聊的问题竟教她心乱了好一会。但很快便转念至他寄喜帖的动机上。他蓄意奚落她。“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你永远都及不上的女人。我会幸福,永无止境。”
顷刻间她疲惫不堪,身心交疲。她拱坐在床沿,整个人是虚脱掏空的感觉。结婚喜帖由她指尖滑下,落在地板上。
这份沮丧起自米尔耐说出寇海洛与那个秘书之间苟且的事。卓依不明白自己为何伤感。马琳是数嫁,海洛也是再娶。离婚不会是一场浩劫,只不过又一次的失败罢了。
今天这张隆重富丽的请帖无疑在告诉她,这又是一次失败:她的失败。她苦苦搜索这一生中的成就,没有。
有的,只是古尼兹的抱怨。
“我每抽完一支烟,你就要倒一次烟灰缸吗?……”
“卓依,你就只有这一百零一件毛衣吗?快成制服了。你简直是我见过最邋遢的女人!”
……
不停的埋怨,不停的挑剔。她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从来没有!她大可以冲着他吼:“你非要把臭袜子甩得一地吗?”
“你非要把手搁在每一个女客身上吗?”
……
可是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从小的教养告诉她,一个好妻子要能忍,要努力维持一个和乐整洁的家。为他煮饭,听他诉苦,替他生儿育女……
直到那一天,他否定了她的一切,弃她而去。如今他有了新人,即将与柯珍妮成婚。
古卓依明了男女本不相同。她并不恨男人。一点都不。她只是把他们看得太透。她结识的每一个男人都处处表现出自己就是永恒的象征。他们毫不谦虚,自以为是。这种狂妄的自信压迫她,令她窒息。
最糟糕的是,他们那份由内心发作出来的粗率:声音大、笑容爽、态度奔放。即使是心术不正的男人,都承继了这些特征。男性本来就是一个角色,而成功的男性更是最佳的演员。
她从地上拾起喜帖,搁在一边。送不送礼,她还要考虑。送了礼会使古尼兹自觉惭愧?或者更使他深信,她是一个仍旧爱着他的一个肤浅、没脑筋的女人呢?
她慢慢脱下衣物,进浴室,淋完浴。穿上睡袍,换了拖鞋。
时间还很早,才十点。她可以听收音机、看电视、或者看书。
她却什么都不想仿。从皮包里掏出瑞士军刀。这把刀已经热水冲过,干布擦过,上好了油。
她带着刀进厨房。拉开刀刃。电动开罐器上附有磨刀石。她仔细的磨利了刀锋。
为了试刀锋利的程度,她执刀回卧室,又快又狠的,把柯珍妮与古尼兹的结婚喜帖割得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