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读前夕,夏葵刚从外面练习完口语回来便发觉班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平日里这时候都低头看书的同学,今日她一进来目光便一致地朝她望来,目光里满是探究。
刹那间,夏葵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一时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的猜想很快便被证实,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后面的麦尔安便敲敲她的后背,一脸的惊讶,“夏葵,原来那家生煎包是你家的啊,我高二的时候几乎天天去吃呢。”
夏葵动作微顿,“是吗?”
麦尔安猛地点头,“难怪之前总觉得在哪见过你,原来不是因为你经常去大礼堂上领奖,而是因为在生煎摊见过你好多回。”
以前夏葵每次去帮叶岚的忙,只要碰到穿着云溪中学校服的学生,都会下意识避开不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所以高中两年以来,她只跟班里一位男同学碰过一次面。
不过夏葵那时候刚好没在叶岚旁边,一碰到那位男同学便点了下头,然后垂着脑袋走开,假装只是路过而已。
那时叶岚以为她是去上厕所,倒也没起疑。
后来班里也没见有人讨论她家长工作的事,保密工作也算做得非常好。
至于麦尔安,因为以前不是同班同学,夏葵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麦尔安说完又怕其他人不相信,还言之凿凿道:“阿姨不止生煎包做得好吃,那辣椒酱才是一绝!”
张林听罢也附和道:“对对对!我就没吃过比她做得更好吃的辣椒酱了。”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叶岚的辣椒酱夸上天,但夏葵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觉得耳朵嗡嗡响,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到以前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的日子。
现在知道她家是卖生煎包的,那些女生会不会在课间交头接耳时,讨论她身上的味道?那些男生,会不会张口闭口都是让她从家里打包几份生煎包过来?然后又自说自话,说她身上脏兮兮的,家里的生煎包肯定也不干净,还是别吃了。
夏葵越想越头疼,索性逼自己专心看书,不再理会他们。
她就像只被惊扰的蜗牛,生怕外界会给她带来什么伤害,正快速地缩回到自己身上背着的硬壳里,用逃避来面对这个问题。
接下的时间,夏葵似乎和往常一样,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见缝插针地学习,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着。
中午放学时,麦尔安原本想叫上她一起去吃饭,可见她似乎真的很忙,便只能和班里另外一个女生先去饭堂,不想打扰她。
夏葵等班里大部分人都走了之后,才慢慢放下手中的笔,拿起饭卡去食堂。
一切似乎回到最初的模样,她依旧独来独往,做什么事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觉得这样挺好的,没有过多社交,就不用害怕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一点关于自己的讯息。不管是好是坏。
张林是在两天后发现她不对劲的。
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问了麦尔安,对方也有同感。
以前的夏葵虽然不爱和他们说话,但偶尔碰上感兴趣的话题也会插上一两句。
但这两天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身上再没有那股让人异常舒服的柔和感,取而代之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除非必要,她不会和张林他们说上一句话。
明明距离他们不过半米,却似乎离他们非常遥远。
虽然很想知道她到底遇上什么难题,可见她那张脸拉得老长,张林和麦尔安两个人却没一个敢主动上前问清楚。
最后两人都当缩头乌龟,打算假装没看见。
而一旁的陆景阳看着前面低垂着脑袋的人,沉思片刻,眼里突然闪烁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拨开水面,露出一点头。
这天做完早操。
夏葵一出操场便遇到陈欣。
和上次一样,她一上来便挽住夏葵的胳膊,异常亲昵。
“夏葵,我听人家说美食街上那家生煎包是你家开的,是真的吗?”陈欣笑着问。
夏葵这几天睡得不是很好,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家里的生煎包有臭水沟味儿。
那些人身上还穿着云中的校服,一个个不是站在那里看热闹,就是加入嘲笑她的队伍。
连在现实里总是波澜不惊的陆景阳,在梦里都对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还朝她扔了一个生煎包,有人起了头,更多的生煎包便从天而降落到她身上,夏葵仿佛还能感觉得到包子砸在身上时那种闷痛感。
每每醒来看到自己还躺在床上,她都无比地庆幸,那只是一场梦。
如今课业繁重,大家也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只有第一天偶尔有两个人来打探消息,一切好像都是正常的,并没有往坏的方向发展。
要不是陈欣来问,夏葵都不知道她这件事也能被传到其它班级里去。
果然,流言无止境。
“是的。”夏葵坦然点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哇塞,那有机会得去尝尝阿姨的手艺。”
夏葵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
陈欣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又问道:“阿姨卖生煎包应该生意很好吧?”
夏葵看向她,眼底有一丝疑问,不明白陈欣问这个干嘛。
许是察觉出夏葵脸上的戒备感,陈欣讪讪一笑,“我听说锦绣园的租金很高,普通家庭一般是租不起那里的……”可能也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礼貌,陈欣连忙改口,“不是,是我爸说的,他说现在打工的都比不上摆摊谋生的,分分钟上万块的营业额,所以阿姨肯定是生意很好,才租得起锦绣园的房子吧?”
锦绣园是夏葵现在住的地方,虽然是个老小区,但以前买这房的人不是云中的老师,便是收入不菲的家庭。
即使现在很多出租出去,也大多数是租给那些工作体面的年轻人或者大家庭,像叶岚这种在路边卖包子的,赚的是辛苦钱,的确不舍得去住这种房子。
也难怪保安大叔每次看到他们那辆三轮车都要拦下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那里确实不像是他们住得起的地方。
看到夏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黯下去,陈欣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刚好王小璐来找她,她便丢下夏葵匆匆一个人离开,那个模样似乎唯恐避之不及。
在她们后边不小心听到全部的陆景阳和张林,一时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半晌,张林才有些愧疚道:“我大概知道我同桌咋了,你说,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我就是想帮她宣传一下。”
陆景阳看着前面那道落寞的身影,幽幽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别说他们家不需要你宣传,同一件事,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和你一样抱着纯粹的眼光去看待。”
“那怎么办,我去和她道歉?”
陆景阳摇头。
“那我能做什么,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我受不了,她可是我同桌,我会憋死的。”张林很是苦恼。
陆景阳瞧他这没出息的模样,一脸黑线,“多说多错,所以你还是闭嘴吧。”
张林想到这次夏葵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自己说太多,难得没有反驳陆景阳的话。
下午,夏葵刚接完水从开水间出来,便看到陆景阳双手环胸靠在门对面的走廊上。
微风拂乱他额前的碎发,带着几分不羁,配上他那立体的五官,夏葵一瞬间想起起港片里一个镜头:长相帅气的男主角穿着皮夹克,靠在维多利亚港的栏杆上,海风徐徐,说不出的恣意随性。
只是,他似乎比那个男主角还要耀眼夺目。
然而受之前那个梦的影响,夏葵还是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地欣赏他这张脸,目光快速地从他身上略过后,便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准备离开。
刚走几步,就被陆景阳给叫住。
夏葵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横过前面来截去她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梦中的场景似乎与眼前的融合,夏葵抱紧怀里的保温杯,总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对她说:“你家的生煎包是臭水沟里做的吧。”
两人离得近,陆景阳瞥见她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再看她微弓着背似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像怕自己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来,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在她心目中,比散播消息的张林还可恶,“找个安静的地方谈一下?”
“啊?”夏葵猛地抬头,不是很明白他这演的是哪一出。
没等她想明白,陆景阳便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他长腿阔步,走路带风,夏葵花了几秒钟反应过来,才用比平时走路更快的速度跟上他的步伐。
他带她来到走廊一个死角,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边。
停下来后他也没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
“我是来道歉的。”
听到他的话,夏葵不禁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什么令她震惊的话。
事实也的确非常震惊,陆景阳平白无故居然跑来跟她道歉,为什么?
夏葵心里这么想,嘴上也问出来。
陆景阳也不扭捏,坦荡道:“我不是故意把张林带到你家摊位前的,但是后来他跟其他人宣传时,我却没有及时阻止,因此影响到你的生活,所以,对不起。”
夏葵沉默了。
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谁,只要一天在那摆摊,夏葵就总会碰到熟人那一天,只是因为自己经历过不好的事,所以敏感了些,才非常抗拒这个秘密被人发现。
和陆景阳,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或许一开始她也在怪陆景阳把张林带过来,如果没有张林,这件事大概不会被传得里外皆知。
但是后来想想,张林性格向来如此,他不过是好心想帮她宣传一下而已,只是没想到,并不是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会抱着友好的态度去看待。
道理夏葵都明白,她就是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不过,“我表现得很明显吗?你为什么知道我很在乎这件事?”
陆景阳的眼落在她脸上,半晌,才缓缓道:“脸上都写着。”
这……夏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看见她这个小动作,陆景阳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上一扬,又道:“有些东西已是既定的事实,一直想方设法逃避只会让自己更累,还不如换个角度,坦然去接受它。”
夏葵与他对视,眼底浮起片刻的迷茫。
“阿姨的手艺很好,你要相信很多人都是像我……还有张林和麦尔安一样,真心喜欢你们家的生煎包,也不吝于把它分享给更多的人,让他们也能品尝到这份美味。”
夏葵听到他如此描述,一时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是一份生煎,怎么从他嘴里出来,像是什么珍馐美馔。
但是不可否认,听了他这番话,夏葵阴郁了几天的心情似乎明朗开来。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夏葵朝他微微弯下腰,真诚地道谢。
如果那时候有个人也像他这般站出来,告诉她他们家的生煎包其实很好吃,那她的童年,是不是会更加绚烂多彩?
陆景阳挑了下眉,作势要走,却被夏葵给叫住。
女孩抬着眼皮看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满载着小心翼翼。
“为什么会想要跟我道歉呢,这件事好像和你,也没有直接的关系。”
他说了句很深奥的话,“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1]”
夏葵的眼眸闪烁了下。
“而且,我不想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她心湖,激起一片涟漪。
想到自己还阴暗地揣测过对方的目的,夏葵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她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又恢复往日的坚韧与活力,语气柔和,却充满坚定:“生煎摊确实是我一直不敢说的秘密,它被公开对我也确实造成一点困扰,但你放心,困扰归困扰,我是绝对不会因此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生命诚可贵,她比谁都要珍惜。
“谢谢你,我会尝试着按你所说的,去坦然接受这件事的。”
“嗯,真的无法接受也不必勉强,每个人都有自己处理事情的偏好,一切以自己的感受为主。”
是谁说他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对周遭的一切都漠然无视,明明,他是夏葵见过的,最细致,最温柔的男生了。
在他的身后,灰色的天空乌云总算消散,迎来了今日的第一缕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1]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摘自《伏尔泰语录》